建刚终于要出一本散文集了,真为他高兴。
其实,在多年前,我就催他出本散文集了。他的散文大部分发在家乡报上,而我又是家乡报的文学副刊主编,无论是质量还是数量,我心里都有数。
可这么多年来,他似乎并没有把心思全部放在散文上,而是热衷于他的“小学作文教学”。这也没办法,他是小学语文教师,他得先把一岗的工作做好。毕竟一岗的工作,关乎他的前途命运,是他的立身之本。有时问问他,最近在不在写呀。他说在写,只是写一些与自己业务相关的。想想也是,做教师的,没有论文评不了职称,论文是一道绕不过的坎。故而在随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也不便再催他写散文了。毕竟散文不能当饭吃,而论文是能让他吃上更好的饭的。
2002年,他突然给我打电话,告诉我说,他写的论文《打造一个永不消逝的童年》,获江苏省教育厅举办的2002年度论文征文一等奖第一名——这是当年度江苏省教育厅论文征文的最高奖项了。一个基层教师,能获此殊荣,实属不易。他说,他的这篇论文是大胆采用了散文的写作手法写的,他将中规中矩的程式化论文,赋予了散文的灵秀与隽永,使传统意义上的业务论文焕发了新的活力,在散文的阅读愉悦中植入了论文的观点,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这恐怕就是这篇论文获此殊荣的一个直接原因吧。这不由让我想起了厦门大学教授沈世浩曾说过的一句话:用散文的笔调写报告文学、论文等等文体的文章,都会给这样的文体增色。
建刚确乎是聪明的,将业已掌握的散文写作技巧,嫁接到传统的业务论文写作里,这种“旧瓶换新装”的谋篇意识,无疑是一种创新了。我在为他的论文获大奖而高兴的同时,也暗自高兴他的散文之心没有死,他的散文元气依然涌动在他的骨髓里。要不然,他在写论文的时候是不会想到散文的。其实,他的这种散文化的论文,也是对散文本身的功能扩张与精神弘扬,作了有益的尝试,其本身就是对散文的一种尊敬与爱戴。
今年的三四月份,建刚到我办公室,说要出一本散文集。幸好这次是当着我的面说的,要不然我还不敢相信呢。差不多15年的时间里,他每年都要出一两本有关教育教学方面的书,周末时间还游走于全国各地讲座、上课,自己还带着班,他哪有时间哪有心思再弄散文呢?可这一回他是当真的,并让他的女儿先到我这儿,把以前在我这儿发表的散文,从资料库里一一拷下来,加上近期发表的一些散文,一并整理归类。今年的8月,他将散文集的电子稿发给我,说,兄长,这个序非你写莫属了。
我对他说,写序的人不外乎两种:一种是在学术上有很高造诣的人,能对你的作品有很高的见地;一种是有很高知名度的人,能借助于这样的知名度,扩大自己的影响力。而这两种人我都不是,我只是一家地方报纸的文学副刊主编,干的也只是为他人作嫁衣的事。受此重托着实令我不安了起来。但又想,建刚既然跑来找我为他写序,想来也总是有他的道理吧。或许在建刚的心里,我在他的散文创作之路上,曾起到过一定的“导盲”作用的。而正是这样的“导盲”作用,为他以后的教学论文增添了新的活力,也因此而提升了他的职业价值和社会影响力。故而,在他的心里或许有一种感恩,他需要把这样的“感恩”表达出来。而能为自己精心打磨的一部书稿写序的人,在他看来,应该就是一种至高无尚的荣誉了,他把这样的荣誉给了我,再恭敬也不如从命了。
建刚这本散文集的书名叫《我的下水文》。我一看,不太满意,总觉少了一些文学的意味,少了一些散文自身的体香,而且书名的阅读号召力也不强。“都是一些正儿八经的散文,怎么说成是下水文了呢?”建刚跟我解释说:一来我的散文还称不上散文,如果硬称为散文,我怕散文会生我的气;二来教育家叶圣陶先生曾说,语文教师教学生作文,要是自己经常动笔,或者写作跟学生相同的题,或者另外写些什么,就能更有效地帮助学生,加快学生的进步。经常动笔,用比喻的说法,就是“下水作文”。而我的散文,其实就是给学生起示范作用的“下水文”。语文教师会写、善写应该是分内之事,如同美术教师会画画、音乐教师会唱歌是一个道理。
面对这样的解释,面对这样一个自觉意义上的语文老师,我只能抱拳称是了。
记得19年前,我曾去建刚所在的乡镇小学采访,认识了建刚。农村的孩子不太喜欢写作文,你说10遍写作文的重要性,不如自己写一篇,给学生作个榜样。于是从1998年开始,他尝试着写一些短散文寄给我。记得他当时寄给我的第一篇散文《三月》,写得一般般,但为了鼓励他,也为了帮他在学生面前树立榜样,就把稿件编上去了。但排版时,这样的小块文章几次都没有排上去,只能找机会作补白处理。但不管怎么说,《三月》还是发表了,这也成了他散文见报的处女作。记得发表后,我还找他聊过,希望他接着写《五月》《六月》《七月》……有编辑与他约稿了,他自然高兴,便心血来潮地一篇篇写来,我一篇篇地帮他发表。说实在的,编辑认可一个作者,最有效也最实际的办法,就是给他发表,其他的说一千道一万都是隔靴搔痒。一段时间里,他的散文也确乎长进起来,相继发表了10来篇,篇幅也从“豆腐干”变成了“四方糕”,大大激发了他的散文创作热情。他的这一举动,无疑颠覆了他原先的想法,原来小学语文老师写的“下水文”,也能算散文,也能称得上文学作品呢。
编辑对他的认可,生成了他心中的一股写作力量。而他又适时将这股力量转移到他的作文教学中去,希望自己的学生也能通过发表来激发自己的写作热情。但要让小学生在具有国家刊号的报刊上发表,也太难了。那么,索性自己办一份班报,让学生在自己编辑的报纸上发表,同样也能起到激励的作用呀。拿定主意,他便在自己的班里创办了一份班级手抄报,刊发班里学生的优秀作品。以学生带动学生;以学生示范学生;以学生激励学生,这在基层小学,无疑是行之有效的。看看身边张同学李同学的文章见报了,便会给其他一些同学形成一种无形的压力,继而也想在班报上发表一篇,不争稿费也要争口气——这种争先恐后想“发表”的写作氛围,便是语文老师想要的效果了。而这样的“效果”背后,却凝聚着一个语文老师“学高为师,身正为范”的良苦用心了。
如果说,触发建刚写散文的初衷,是为了他的学生,为了能有自己的“下水文”去引导学生写作文的话,那么,随后渐次展开的散文创作,则是他的一种文学趣味的苏醒和散文意识的焕发了。虽然建刚一再强调,他的这本书仅仅是一个小学语文老师的“下水文”汇编。但这么多的“下水文”汇聚到一起,也便成了一道风景。这样的风景里,凸显着为这个时代所特有的人文、地貌、风尚、气息,以及一些我们难以揣测的心绪和情感。当然,这样的“下水文”所具有的散文特质是显而易见的,或者说,这些具有散文特质的“下水文”,在为我们揭示一种生活况味的同时,也映衬出建刚作为一个语文老师背景下的散文潜质与散文气息了。
2008年,在苏州市吴江区“为吴江喝彩——纪念改革开放30周年”纪实散文大赛中,建刚的散文《“H”时代》在200多篇应征稿件中脱颖而出,荣获大赛特等奖。组委会给《“H”时代》的获奖评语是:“H”时代,其实是一个“换”的时代。一个“换”字,跨度30年,纵横几辈人,其间的老时光镀亮了,老物件更新了,老生活刷新了,老观念改变了。文章以第一人称的叙述方式,以真情实感的细节描写,还原了改革开放初期或者中期的生活状态,以小见大地再现了改革开放30年后的巨大变化。文章以饱满的热情,精巧的构思,自我的生活视角,将吴江的发展跫音渐次铺展开来,展现了吴江人追求梦想、实现梦想的意志、品格和精神。文章有理有节,有根有据,有情有意,有思有想,将吴江30年来的客观变化,赋予文学的温暖表达方式,从而进一步激发吴江人热爱家乡、热爱祖国,开创美好未来的热情。
——这就是一个小学老师的管建刚,一个具有散文情趣的管建刚。
那天我通知他参加颁奖活动,他说他已应邀要去外地讲课。我说,这个颁奖活动,你一定要来的。他来了。或许是碍于我的情面,抑或觉得应该要来当面分享一次散文所给予他的愉悦。
我想,建刚之所以要将这本《我的下水文》,按发表的顺序编排,可能也是想方便读者能有一个清晰的时间脉络,去审视他19年来的散文创作历程。当然,这样的编排,也是需要勇气的。毕竟现在的管建刚不是19年前的管建刚了,江苏省特级教师,2008年度全国“十大推动读书人物”,全国优秀教师,国家“万人计划”教育部首届教学名师,苏州教育名家……而将自己早期较为稚嫩的散文,一并给大家亮相,除了尊重客观事实,更有主观上的诚意回眸。读者是作者的一面镜子,能让大家看到管建刚的真实一面,看到管建刚就是这么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真实状况。这种“捉襟见肘式”的自暴家底,或许反而能使大家从管建刚的成长历程中,体悟出一种只有奋发才能有为的要义。
当然,作为这本散文集的序,自然还要说说建刚的散文。虽然他是按发表的时序编排的,但从题材上大体可分为:时令性散文、亲情类散文、生活感悟类散文、旅程随思类散文等。而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那些蕴含着生活小哲理光芒的思辨性散文。如《城市与我》:“裤脚上的泥巴还未脱落,便迫不及待地住进了城市。”“我住进城市,住进一个曾经的向往,一个精神向往的拥有。”“我住进城市,城市给我彷徨;我怀念村庄。村庄给我逍遥。”“我低头寻找来路与去路的痕迹。我找不到痕迹,城市僵硬得不给任何一个柔弱的个体以印证自我的权力,城市的话语权在它,不在我。失去柔和的泥土,城市愈来愈坚硬……”建刚将进城后的感悟浸染在散文的语境之中,让散文的气味自然地渗透到他的生活中,去审视生活环境的改变而衍生出的社会心理,参悟社会大背景下的个体生存走向。
当然,这样的小哲理,还体现在《垂盆草》里:“花花草草是种给自己看的,也是种给大家看的。有了众人的眼神儿,花草才算活出了一个春秋的神气来。雨水是个好东西,下雨天,赶紧地,搬出去。自来水和雨水长一个样,雨水就是雨水,自来水就是自来水,花们草们全认得。我们空有两只眼睛,反而不如花草们明白。”稀松寻常的一盆花草,在建刚的笔下赋予了灵性,也赋予了花草明事理、懂感恩的一些个优良品质。这种隐喻背后的价值指向,无疑是一种用心良苦的善意提醒。美是散文的一种要求,同时也是人类所要配备的一种品德。这一点,建刚没有高谈阔论,而是轻声细语地融汇在一株植物的思想里。
润物,有时是需要一点耐心的。
其实,散文的思辨性是与生俱来的。建刚自觉地借助了散文的这一特性。散文是不可以虚构的,但可以虚写。而这个虚写,也要抓住生活的本原,从自我的所思所想所感出发,进而引领叙述联想升华,铺陈出一篇篇带有生活小哲理的散文。比如《一味》:“春天,你只有一双鞋,起床就穿;有两双鞋,轮流着穿,这双穿几天,那双穿几天。有太阳的时候,空的那双拿出去晒一晒。鞋柜里有12双春鞋,麻烦来了,今天穿哪双呢?红色的好呢,还是黑色的好呢?白色的搭呢,还是蓝色的搭呢?选青春一些的好呢,还是成熟一些的好呢?条件越来越好了,想拥有的东西和已经拥有的东西越来越多了,仔细想想,拥有的麻烦一直伴着拥有本身,跟你不离不弃……”这些文字,看上去像个大白话,说的也是寻常生活的某个片断。但平淡的表象后面却隐藏着思辨的机锋。这种在人生思辨氛围之中展开的叙述,所呈现的是生活,所沉淀的却是思想,充满了象征性与暗示性。而文学的高明之处就在于它的暗示性。在《一味》这篇散文中,建刚借助种种不经意的小细节,对现实生活中的“穿鞋”现象进行解剖,却发现了一些心理层面的“消费暗示”。当然,这样的“消费暗示”说的是穿鞋,但读者的联想可能已不仅仅在“穿鞋”上了。
而思辨与抒情同时出现在一篇散文里,又会有怎样的结果呢?我们不妨再来看看《逃离冬天》这篇写实散文:“小雪大雪,小寒大寒,节气一个个走,日子一天天跑,这个时候,我告诉路边光秃秃撑着的树和蜷缩着的庄稼以及田地里的所有物种,冬要走了。它们没说什么,情绪同它们的根一样暗躲深藏。这个可爱的下午同阳光一样灿烂,春的号角由远及近漫过来。我站在一棵深藏绿意的树下,有一种解脱与自由的舒展,这个时候,冬已滑走。”一小块文字,便能勾勒出一个大场景;三两句话,便能营造出一个深不可测的意境。将“我”的身段放低,低到可以与一株植物平起平坐,低到可以与植物促膝谈心,这样的“我”也便成了植物中的一员了。这种具有象征意义的抒情方式和虚实相生的夹叙夹议,巧妙地“借代”了植物的思想而又回归了植物的思想——这便是散文“形散神不散”的初衷了。
当然,建刚的这本《我的下水文》里,还有很多可拿出来咀嚼一番的作品。但每个人的审美趣味、价值取向不同,咀嚼出来的意味自然也就不尽相同了,在这儿,我就不一一赘述了。
在当下互联网、大数据时代,我们的生活中出现了大量前所未有的新鲜事物,这些事物的出现不仅改造了公众的价值观念和行为方式,也极大地摇撼了沿袭已久的散文表述方式。但不管怎么说,书写心灵和思考生活终将成为未来散文写作的一个重大视域。因为思想永远是文学的生命力,思想性越高,艺术性才会越强,作品才越有生命力。而建刚在这方面的有益探索,恐怕已不仅仅是我在这儿所能褒奖的了。
是为序。
阿庆
2017年秋
(作者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苏州市吴江区作家协会副主席、苏州市《吴江日报》文学副刊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