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越过了白小褂直接跳到红毛衣上一样,于长河的老驴洞子,只有衣服底下钉一溜白边惨淡经营,没有白小褂壮大发展,一下子就是红毛衣裹身,膨胀起来。金洞子的破产和暴发都像神话,由老天爷的一根手指头点石成金,破金为泥,没有人间的道理可讲,与人的努力没有关系,从根本上击碎了“有志者事竟成”这样骗人的格言。那一个给姚麻子带来异样快活的“反天眼”一炮响过,为于长河打开了源源不断的财富之门。姚麻子的快活转瞬即逝,要想接续,需要酒盅儿仿效配合。于长河的好运气却像葫芦秧串起的葫芦头,只要不把葫芦秧扯断,轻轻一拽,就是一串,每一个葫芦头里都满满地装了金子。他把一个葫芦头劈开,拿了一半,迎着中流河水往上走,去还给五表婶徐婉芝,数量是五表婶借给他的两倍。五表婶不领他进闺房,当着杨老五的面,拒绝他多还的部分。五表叔正在读新的书,不是没有实施日期的《土地法》,内容显然更加新异诱人,顾不得理会现实的金钱往来。于长河拿了五表婶拒绝的部分,强硬地送进闺房。五表叔上衣口袋里,两根钢笔卡子像五表婶头发上的银簪一样打眼,于长河视而不见。一个葫芦头的另一半,于长河派人去花销,用担子挑来一担红毛线,雇来巧手女人织毛衣。女人是从良的妓女,掌握了毛衣穿插编织的复杂技巧,也懂得从身上剥下毛衣的法子。
从良的妓女低眉顺眼,穿了毛衣编织,按时把编织中的毛衣往自己的身上比一比,不露风骚。她竹针在手,翻飞舞动,好像展现了无数花样,让人目乱神迷,其实内行人一眼就能看出,她那一套令人眼花缭乱的工夫,万变不离其宗,也就是一根棒棒针穿过来穿过去罢了,一个女人凭本能就会,只要她懂得剥毛衣的法子,敢大胆地剥下来,比着葫芦画瓢。从良的妓女已经无数次剥过了,竹针扎到手指头上,流不出血来,她自己用嘴含了手指头,吮一吮微皱眉头。她唯一透露一点风尘烟花信息的,也就是含着指头轻颦的样子。不懂剥毛衣法子的女人也会,她们被缝衣服的钢针扎破手指,擎着一朵血珠皱眉的样子,有时候更让人心疼。于长河看了从良妓女不流血的指头,动不起心来,他只觉得,妓女含了指头皱眉的样子有些夸张,是不痛叫痛的故作张致,不让人生怜,倒显得讨厌了。从良的妓女一开始织毛衣,于长河忙完了金洞子上的事情,就多了一样业余功课,他花费好多时间看从良的妓女织毛衣,渐渐地看出了,妓女的技巧除了穿过来穿过去,没有什么高招。他不免大失所望。他曾经暗作打算,只要他看着妓女一根竹针穿进穿出,看出了兴味,想把妓女身上的毛衣剥下来,他就把一担红毛线全部送进狗窝里,让母狗铺了下小狗,妓女身上的毛衣也不准她再穿上。可惜他这样的打算未能实施,从良的妓女把一担毛线全部织成了红毛衣,他还没把妓女身上的毛衣剥下来,不是不懂剥毛衣的法子,而是没有生起动手的兴致。他让推大磨女工把红毛衣一齐穿上,不穿外衣走出工房子。
原来所有女工都有想做妓女的愿望,她们只是单独一个人的时候没有胆量罢了,集体行动,她们都敢像妓女一样打扮,兴高采烈。她们不穿外衣,连最基本的羞涩都没有。天蓝色士林布衣服底下钉一溜白边,遮遮掩掩,不是她们不敢把风流亮出来,而是她们缺乏足够的资本,不愿意露出假来。她们一穿上红毛衣,就有了底气,紧绷绷裹身的红毛衣,像什么衣服也没穿一样,能让她们原形毕露,还能遮羞——就算不遮羞,她们也不在乎。她们按照于长河指示的路径往前走,比在磨道上迈的步子更坚实,身子也是一扭一扭的,扭出来的却不是磨道上诉不尽的艰辛和哀愁,而是妓院里才会有的风骚和放浪,有经验的男人一看就知道,只有那种地方的女人,才会把毛衣这样穿,胸脯这样挺,屁股这样扭。她们还按照于长河的指示,大声唱歌。于长河就是不让她们唱,她们也非唱不可,她们穿了红毛衣,不穿外衣,没有不唱歌的道理。好多好多的歌,都是为了让人脱不下衣服的时候,唱一唱痛快的,她们既然脱下了外衣,就把歌的衣服全部脱光了。她们不需要推大磨推到午夜,借着夜色作遮蔽。她们让不穿衣服的歌,在亮晃晃的太阳底下舒展身子,不懂音乐只会听人说话的耳朵,也能看见歌的光身子上亮晶晶的茸毛,像没出嫁的姑娘未被洋线绞过的脸,手指尖一触,就能变红。她们可不因为被人摸了脸害羞,她们脸红是因为高兴,是因为穿上了红毛衣不穿外衣,集体做一回妓女,结伙放荡,不淫也浪。她们不把一根磨棍抱在怀里,把乳房搁在硬邦邦的磨棍上,她们的胸脯让红毛衣兜着,以软对软,摇荡不止。她们别无选择,除了让光身子的歌大胆地站到太阳底下,就是让不穿衣服的歌亮着灯躺到炕上。她们听从于长河的指令,走过杨老七的工房子门口,脱了衣服的歌正好在炕上摊开身子,媚了眼浪笑,挖磨沟的大美拿了铁瓢走到门口看一看,穿了红毛衣的一队女工昂首挺胸走过去,歌的衣服已经被男人的大脚蹍脏了,她们理也不理,照样兴高采烈的。
于长河却不能像女工们那样高兴。他能让女工们全都穿上红毛衣,却不能让女工们全部变成大美。女工们集体做一回妓女,放荡示威过后,穿上了外衣,像大美一样穿法,她们抱了磨棍在磨道上扭动,却没有一个人能扭出大美的兴味。当然有脚的缘故。也有人像大美的脚一样小,可是同样的小脚落在地上,却不是一样的韵致,脚跟捣地和凌波拂荷绝不一样的,前者充满了对缠足的仇恨,一辈子发泄不尽的样子,后者却怀了小心翼翼的感激,纵然是残花败柳,也把眼泪偷偷地从嘴角抿下去咽了。问一问大美吧,她从来就没有用剪刀发狠,绞过缠脚的布带,她很小就知道洗一洗再用。没有人教导,她自己用力缠紧,不相信查脚团的鬼话。穿了红毛衣在磨道上转圈的女工,扭不出大美的样子,也不只是因为脚的缘故,她们缺乏身上的功夫。她们不穿外衣,集体放浪,还能扭出妓女的韵味,她们一穿上外衣,抱上磨棍,就彻底完蛋了。她们真的把磨道当成了一辈子走不完的路,一步一步往前挨,不像大美,能把磨道当成上天的梯子,一层一层往上登。心里有了上天的感觉,身子的所有部位都会往上耸,一耸一耸一颤一颤的,身体就会唱出不穿衣服的歌,人的耳朵听不见,能用眼睛看见,眼睛看见的歌光着身子,会把人心里的大火点燃。就是这样,于长河像看从良的妓女织毛衣一样,花了好多时间,用心地看穿了红毛衣的女工推着大磨转圈,天蓝色士林布外衣底下露出一溜红色,像滚下山去的太阳留下一抹红晕,横在山腰。于长河满怀了期待观看,等到有一天,哪一抹红晕能烧起火来,把满山的荒草点燃,他就用金子打造一根磨棍,让女人抱着。
自从大美穿上了杨老七的红毛衣,又戴上了一颗金牙吃饭,于长河的心里真的已经长满了荒草,寻常的火种点不起火来了。有时候,也会有啪啦一下闪动,像八十岁的老头用火镰石打火,等不到引燃荒草,又熄灭了,连流星擦过无边黑夜那样的亮光都没有。于长河的心要是漫漫黑夜就好了,他没有希冀,没有盼望,就会在黑夜中沉睡过去。最要命的,是他心上的黑夜,常常会有幽光一闪,像五表婶头发上的银簪,像五表叔衣袋上的钢笔卡子,像一个人的嘴里镶了一颗金牙,叫人不吃饭也惦记着牙齿。有这样的牙齿肯定会挑剔食物,不是挑肥拣瘦,嫌硬嫌软,而是要求吃的东西跟牙齿同样值钱。有一天于长河几乎发现了,他从扭动的一抹红晕上,隐隐地看见了缭绕的火苗,他心上的荒草像被三月的太阳晒着,温温发热,他以为烧起大火的时节终于来到了。他不用妓院里剥毛衣的法子,而用金洞子矿主对推大磨女工专用的手段,更专横,更粗暴,更不讲道理,因为他比妓院的一般嫖客更有钱,把毛衣撕碎,他让从良的妓女再织一件就行了。可是,对方的反应离他的要求差得太远了,剥掉了红毛衣的身子,还不如推着大磨转圈的时候扭得好,没有红毛衣裹着,她简直都不会扭了。她不会扭,会叫也好啊,像唱不穿衣服的歌那样叫,叫得让人不想活,叫得让人要发疯,叫得让人仰面朝天俯首垂地,叫得让人捶胸顿足咬牙切齿用脏话骂人除了死一点办法也没有——可惜她不会,她连喘气都像推着大磨转圈的时候一样均匀,一样不粗,一样不急。她喘气没有变化,睁眼闭眼的模样变一变也好啊,睁开眼好像要把你吃了,闭上眼好像不理你,再睁开眼好像不认识你又好像欣赏你戏弄你,再闭上眼好像不管你要远离你其实却把定不放你,不声不响沉默积蓄,只用一双眼睛就代替了一切,——可惜她不会。其实她并不是处女未经调教,她是天赋差,即便当妓女,也不会把人的魂魄勾走。就是逛遍妓院又能怎么样呢?忠烈盖世的打擂英雄杨七郎的第三十二世孙杨老七,在妓院里学会了剥毛衣的法子,还是给大美穿上了红毛衣,又急着剥下来,又给大美镶了一颗金牙吃饭,像戏子一样。毫无疑问,于长河要想把心上的荒草全部烧光,最可行的办法是远离老驴洞子,用那一天和姚麻子打“反天眼”打出来的好运气做本钱,组一个戏班子当班主,女戏子在戏台上扭出多少花样,下了台还会照样扭出来,叫的和唱的同样好听,戏台子上的媚眼浪笑也会用在炕上。可是,他只要丢不下老驴洞子,舍不得一个葫芦头又一个葫芦头装的金子,他要想烧掉心上的荒草,像神仙一样快活,就只有到一个人那里去取火,这个人不是别人,还是大美。
大美这个人哪,又是水又是火,她就是一个水火不容水火一身的怪物。
于长河用一块金条打她的手,没把她的手打痛,倒把她的手打得垂下去了。
于长河说:“你做准备吧,下一个东村集日我要娶你。”
火烧心
东村是一个会演大戏的古镇,有上好的戏装,不演戏的时候装在楸木箱子里,放了樟脑防蛀。演戏的小旦是男人,顾不得刮净胡子的时候,多抹脂粉遮盖,嘴巴抹得像干馊的饽饽涂了粉,不敢大笑。男人演小旦的草台班子缺乏浪漫,他们在戏台子上表演爱情,倒很放纵,勇敢无忌。他们在戏台子上挂了幔幛,挡住一铺床,幔幛挽起半截。曹操抹了大白脸,笑嘻嘻地朝着台子后面招手,张绣的婶子穿着长裙,一步一扭走上来。他们什么话都不说,就爬到床上去。张绣的婶子褪掉长裙,曹操也解了腰带。半挽的幔幛遮住了一部分,大家看不见,让人着急,只看见四条白腿在床上绞缠,没有人还记得小旦是男人。有人把小板凳往前扔,因为前面的人站起来,后面的人看不见。前面的人一低头,躲过了致命的打击,最后面轰隆一声,倒塌了灶台。赶集的日子,灶台上支了大锅煮面条,面汤洒在灶台上。看戏的人踏着灶台,密密地挤了五个人,有男有女,他们抱在一起倒下去,不知道身子底下湿漉漉的东西究竟是哪里来的。戏台子上的幔幛被两个人的大脚胡乱蹬下。散戏后,小旦在河滩上遭遇了劫持,匪徒不是男人,而是女人,是从西流河赶来看戏的姑嫂,她们共同分享一个会唱戏的男人给予的爱情,像男人找一个女戏子一样,感觉可真不一般,不镶金牙,也咬钢嚼铁。于长河娶大美,选一个东村赶集的日子,就是要让人像看戏一样,踏倒灶台,煮不成面条,面汤洒在灶台上,好像漏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