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爷也不傻等。他知道蜗牛走得慢,两个一起走,卿卿我我的,还会多费一些工夫,所以他在杏树底下等一会儿看不见,按照大美说的路线也不出现,他就会走进屋子里,度过另一段等待时间。为了让等待的时间过得容易一些,三爷有时候拿了高粱秸棒棒走过来,他走到杏树底下看一看,再看一会儿蜗牛曾经走过的路线,再走到墙跟前,看看墙顶,然后就走进屋子了。他拿的高粱秸棒棒已经劈去了篾子,只剩白生生的棒棒瓤,他把它埋在锅灶里。大美刚刚做饭烧过火,灰有余热,把三爷的高粱棒棒瓤烧成灰,三爷取出来,像一根炭棒,三爷把它按进灰盒里揉成粉。三爷借此取火。他要抽烟,把装了烟末的铜烟袋锅伸进灰盒里揉按,取出时烟丝敷上了炭粉,他用刀片一样的火镰,在石片上擦出火星,引燃炭灰,让人看了,感念人类文明进化的历史走得竟与蜗牛一样慢,充满人情的温暖。三爷珍摄水谷,养生有方,等他像能够辟谷的老寿星那样,不吃饭活到二百岁,他看了电视报纸吓人的宣传,才会明白抽烟对身体不利,狠狠心把烟戒掉。他只要不能够吃风喝风,等着看蜗牛走回来****,他就要抽着烟等待,把灰盒提在手上,行走时拴在腰带上,从衣服底下垂下来,像大美衣服底下钉一溜白边一样,引领一种男人的时尚。抽烟的男人都这么做。不过,他们不像三爷这样,需要拿着高粱秸棒棒,走到别人家里,借着人家的女人做饭的余烬烧炭取火,他们在自己家里,就能擦出火来。三爷的优势是烟龄长,把玩日久,一只灰盒被他自己的手磨得油亮,看上去不像木头做的,好像是什么藤子上长的。大美在旁边看了,就忍不住赞叹说:
“三爷的灰盒真亮。”
三爷提了系在灰盒上的线绳,当啷起来端量,又托到手心里掂一掂,自负的毛病又犯了,他说:“不光亮,也大呀。”
三爷顺势给大美讲一个小灰盒的故事。他说东村的戏班子伏天不演戏,只到过年的时候才演,演戏的服装在箱子里被虫子蛀了。武生上台,打一个劈叉,虫子蛀过的裤子就打碎了。台下的小孩指着上面喊,妈妈,蛋!蛋!武生低头一看裤裆,念一声白:“灰——盒!”小孩的妈妈怪武生欺哄小孩,站起来大叫,你们家的灰盒这么小啊?笑死人了!
大美不笑,她心存疑窦问三爷,武生上台,穿几条裤子?
三爷说,当然是一条啦。
大美说,大冷的天,他只穿一条裤子上台,他就不怕摔碎灰盒?
三爷说,他是武生,俏嘛!
大美大为不屑了,不以为然地说:“要是好武生,穿着棉裤也能打开。”
三爷拍一下大腿表示赞同,说:“就是嘛!”
乡下草台班子的武生让人深深地瞧不起,自高自大的东村人还把他们的村子叫镇,张绣的婶子还在大腿上抹了粉,在帐子里跟曹操乱绞呢,大腿上的粉没有掉光,人家就知道那是个男的,骗不了人的。童稚不可欺。三爷的灰盒又大又亮,令人钦佩。他看见大美穿着白袜子黑鞋,比不穿棉裤的武生穿得更俏,忍不住击掌称叹,说:
“好,穿得好!”
赞美之情,溢于言表。大美穿着小金鞋骑驴,三爷也曾兴致勃勃,跟大家一起在村头上看过,可是因为“金莲不是脚,是跳舞的台子”,他终究持了保留态度,没有由衷地赞美过。大美的小脚穿了白袜子黑鞋,摆在地上,玲珑剔透,伸手可触,他顾不得把灰盒掖进腰间吊好,就忍不住赞叹不已了。他一口气说出赞叹的理由。他说袜子的颜色与鞋的颜色相反,袜色极浅,鞋色极深,正好能让脚形露出来。白袜子黑鞋,好到了极点。怕就怕像衣服上钉一溜白边一样,大家都跟着模仿。人人如此,就不好了。他教大美一个避免雷同仍然走在时尚前头的法子,就是反过来,深色袜子浅色鞋,脚越小,越能显出来。道理像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你只要不脱了鞋上炕,就要走在地上,地上的灰土砖石颜色深,浅色鞋立在上头,界限分明,地的颜色越深越好看。你要是穿着绿鞋走草地,脚再小,也是白长了。有一些大脚扑塌扑塌的女人,要是再跟着模仿,那就是笨伯傻瓜,朽木不可雕也。女人脚大,正应该反过来,地什么颜色,穿什么颜色的鞋,用这样的办法藏拙。说到这里,三爷微微一笑,把灰盒吊带掖进腰间,又大又亮地垂下,说:
“鄙见若此,请以质之金屋主人,转询阿娇,定其是否。”
大美听三爷念的好像是一段戏文,是她没有看过的一出戏,她问三爷,阿娇是谁?
三爷亮闪闪的烟袋锅指着大美,说:“是你。”
不等大美的疑问再产生出来,三爷又说出一段戏文一样的话:“吴下妇人,有以异香为底,围以精绫者,有凿花玲珑,囊以香麝,行步霏霏,印香在地者。”
除了“妇人”,大美一句也听不懂,她问三爷说的是什么。
三爷说:“还是鞋嘛。”
鞋和妇人联在一起唱戏,女戏子自然还是小脚。大美惊奇三爷孤身多年,仍能念出小脚的戏文,她不知道三爷去世的老伴穿什么样的鞋子,一步踩一朵莲花,让三爷不忍释手。三爷说,验足不必手摸,看她多走几步足矣。你看她难行易动,勉强自然,就知道大概了。脚直易动,脚曲难行,脚正自然,脚歪勉强,也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直而正者,不仅美观便走,也少秽气,因为秽气都是勉强造作生出来的。勉强造作,难看不说,走路也吃力。脚又小又好看又能走路的女子不在三河,在秦之兰州,晋之大同。兰州女子,脚大的三寸,小的还没有这么大。你别看她脚小,行走却像兔子,男人有时候都追不上她。脱了袜子就不一样了,摸上去刚柔相济,像菱角又像粽子。软得好像没有骨头的,有时候也能碰到,想多得却万万不能。大同名妓,倒多半都是粽子样。三爷一口气说到这里,长叹一口气歇一歇,说:
“与之同榻者,抚及金莲,令人不忍释手,觉倚翠偎红之乐,未有过于此者。”
大美如听天书,隐隐地又有一点精髓捕捉到了,她说:“我明白了,三爷的意思是,脚越小越好。”
三爷摸一把胡子说“不然”。他说宜兴有一个周相国,用一千两金子买一美人,名叫抱小姐。因为她脚小到极致,寸步难移,每动一步,都要人抱,所以得了这个名字。如果真的是这样,用泥塑一个美人得了,哪里用得着花一千两金子去买?老天爷叫人生了脚,就是为了叫人走的。古书上说美人行走,不是“步步生金莲”,就是“行行如玉立”,说的就是脚又小又能行走,像画上画的,像戏台子上走的。要是小到不能走路,跟把脚砍掉有什么不同?
“此小脚之累,不能有也。”三爷总结说。
大美点头认可。不过她不相信兰州的女人脚那么小,跑起来男人追不上。她赌气问三爷,兰州女人能不能到工房子里推大磨?
三爷说,兰州没有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