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太监每天都在雕工们手下摩弄,他们像熟悉自己生下的孩子一样熟悉他,不过,他们听从矿主的吩咐,还是认真地看了看,默默地摇摇头。
李百发伸出一根指头,指着自己的鼻子,让他们看他的脸,他们一看,就目瞪口呆了,他们塑的大太监,分明就是金矿矿主坐了大家不坐的高椅子。李百发急红了脸问他们,不再小声,嗓门很大:
“我是太监吗?”
雕工们立刻否定,他们知道金矿矿主妻妾很多,有一个小妾,曾经专门给他梳胡子。他们要求矿主别发火,好好看一看大太监的裤子,他们并没在大太监的裤子前面开一个口子。只要大太监坐着椅子尿尿,不蹲下去,谁都不知道他比矿主少了什么,他也就是换了一张矿主的脸,坐在那里,矿主的妻妾们看了不会不高兴,她们只当矿主剃掉了胡子就是了。
李百发摇头说:
“差矣。”
李百发解释说,女人们高兴不高兴,不在于她们能不能摸到胡子,她们只要能对食,比胡子更要紧的东西摸不到,她们也会心满意足。裤子前面开口子不开口子,都是一样的,关键的问题,只在于你是不是割了一刀。他恨不能脱掉裤子,让雕工们查看,他恨铁不成钢地说:
“我连指甲大的疤都没有啊!”
雕工们安慰矿主说,布做的裤子外面,再穿上一条金子的,只要大太监自己不解腰带,谁也看不出他有没有疤痕。
李百发又说“差矣”,他不怕妻妾们听了会不高兴,说,他要是能穿上金子做的裤子,才不怕割一个大疤让人看呢。
雕工们立刻有了解决的办法,指着大太监劈开的两腿中间说,太好办了,把裤子前面开一个口子就行啦。
李百发吓得发抖,阻住就要动手开口子的雕工,指一指大太监的下身,说:“我可不敢坐那么高的椅子。”
雕工们看看抖动不止的矿主,知道他们就是在裤子前面开再大的口子,也没有用了,矿主没坐大太监那么高的椅子,也不蹲下去,就那样站着,把裤子尿湿了。
李百发不换下尿湿的裤子,就吩咐雕工,毁了大太监重做。尺寸不变,裤子的前面依然不开口子,不留胡子,模样却要大改。雕工们又沮丧又茫然,要求矿主,好好说一说大太监什么模样,矿主摸着光溜溜的嘴巴想一想,说:
“你说他是什么模样,就是什么模样。”
雕工会意说:“你说他不是什么模样,就不是什么模样。”
李百发大喜,说“然也”,谨慎地叮嘱一句:“只要他不像另一个人就行。”
看打擂
打锣山金矿矿主李百发尿湿的裤子剥下来,在打锣山挂锣的石橛子上晾干,尿臊气深深地扎进山石,三百年没有散尽。日本鬼子穿着大皮靴,占了打锣山,端了刺刀监工挖金子。他们来自岛国,爱好清洁,受不了金洞子里的尿臊气,嫌矿工们把尿撒在洞子里,把他们吃过的罐头盒给矿工,带进洞子里尿尿,仍然不能奏效。都怪日本人只会说“哈依”,不会说“差矣”,穿不透大山一样的中国历史找到真金,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打锣山金洞子里浓重的尿臊气,是三百年前的矿主尿湿了裤子留下来的,漂洋过海而来的小小罐头盒,解决不了问题。他们既然能把女人头上的簪子拿下来,造成铁船渡海,也就应该懂得最先进的科学:罐头盒能舀干把岛国与大陆分离开的海水,让他们远行的时候不必乘船,骑着驴就行,可就是舀不干打锣山的空气;他们要想得到打锣山的金子,就不能不呼吸中国矿主留下来的三百年尿臊气,他们吃不了大山一样的罐头,就倒不出那么大的罐头盒,盛大山一样的空气。打擂英雄杨七郎的第三十二世孙杨老七,遵照他们的命令,要除掉于长河的根,剥下了于长河的裤子,于长河倒没有尿给他们。于长河完美无瑕,没有疤痕,让爱清洁的日本人羡慕,他们在杨老七下令动手之际,改变了主意,给于长河一个罐头盒,要他带着下洞子,他要是尿满了罐头盒,监工的日本人不必捂着鼻子,就留下他在金洞子里做工,完整保留。杨老七把一根按模子倒出的金****握住,哼一声,说:
“皇军倒要看看,是女八路硬,还是你硬。”
于长河端着罐头盒,尿不出来。日本人肯定是按照他们的男人个头做罐头,他们要是按照他们的女人身架做罐头就好了。他们的女人,背上背了小枕头衣领宽大,两只锁骨窝抹了****能盛两盅酒,依照女人做罐头,盒子就不会这么小,令体魄非凡的于长河不合用。简直是拿一只酒盅饮马嘛。于长河不忍。他拿着空空的罐头盒,爬上洞子口,监工的日本人一只手端枪,一只手仍然捂着鼻子。于长河丢掉罐头盒想尿,还没有解开腰带,看见杨老七站在洞子口上冷笑,旁边站了梳洗一新的大美,脸上搽了胭脂粉,细白嫩润,像从一种烟卷牌子上走下来的人,与世无争,不怕鬼子。
打锣山因为来了鬼子,提前用上了电灯。杨老七用一个大号的灯泡照明,让于长河看他跟大美打一场擂。他赤手空拳,不带暗器,赤条条只打给于长河一个人看。于长河倒背双手,绑在门框上。杨老七不担心他会一怒之下跳上擂台,像真正的打擂祖先一样,气冲牛斗。大美不穿红毛衣,杨老七从日本人那里学来的剥毛衣新法子用不上,他费了好大的劲,忍住了不用。日本女人衣领宽大背着小枕头,腰间只系一根带子,松松的,两根指头轻轻一动就能剥下,同样的法子拿到大美身上,就不好用。大美衣服鲜艳,系了中国纽扣。中国纽扣像五千年的历史一样,一根丝带重重盘结。杨老七用日本战刀一刀斩断,剥出瓤来,丰腴可吃,比包裹了衣服的样子更实在,厚道宜人。杨老七不再要求大美叫七郎,他是队长,一个人打擂,就好比带了一大队人马。杨老七身体还是像原来一样小,功夫倒见长,他显然有了日本的洋装备,胜过了暗器。日本女人解下背上的小枕头做垫子,原来的短个子立刻就能长长。杨老七有了日本功夫垫底,再也不会惭愧了,他像打擂英雄真的孙子一样金鸡独立,饿虎掏心,引蛇出洞,棒打梨花。他有恃无恐,得意忘言,又勇猛,又从容,又战斗,又表演。他演戏给人看,也不忘了看戏,他抽空子就停下来,看一眼绑在门框上的于长河。他不理会于长河咬牙切齿骂出了什么话,只要于长河还睁眼看着,他就来劲。他听见于长河不骂什么了,喘出的气比他急,比他粗,他心中高兴,忘记了日本功夫,倒像日本女人穿了木屐小碎步走路,叽里嘎啦走到了尽头,他稀里糊涂,好像日本人叽里咕噜说话,不明白满屋子的尿臊气是不是三百年历史留下来的,他只清楚一点:于长河大气不喘,已经昏过去了。
漫天大雪让于长河清醒过来,他知道,河滩上的房子先造起围墙,也没有用了。他的围墙只要不能筑到天上,就有人能把日本女人背上的小枕头解下,摞起来,组成登天的梯子爬过去。日本男人用的罐头盒,不适合体魄非凡的中国男人尿尿,日本女人的小枕头人皆可踏,只要男人们不嫌软就行。雪天寒冷,房檐上垂下巨大的冰凌,冰凌如钻,洞穿于长河起伏的胸膛,他不看杨老七打擂,也会一次次昏迷过去。大美骑驴,去中流河下游请医生。白胡子老中医不骑大美的驴,骑了自己的驴来。
大美骑驴去请医生,其实倒准备了,老中医不愿行动时,让老头骑着她的驴。老头要是像三爷那样,懂得爱惜小脚,知道雪天的小脚穿什么鞋好,舍不得让她走雪路,两个人同骑一匹驴,她那匹大驴也能驮得动。没想到,老中医问一问病人的病情和病因,坚决不肯上大美的驴,骑上自己的驴跑来了。老中医在驴背上颠着身子,一会儿在大美前头,一会儿在大美后头。进了家,于长河两眼赤红,看老头花白的胡子像三爷,他问先生怎么来的,老中医还没有回答,两头驴在门外同声大叫,好像很高兴,老中医微微一笑,把三根手指压到了于长河的腕子上,于长河也就不再问什么了。老中医说,于长河得的是厥症,脉沉弦,为气逆血菀干上之象,是为血厥。此病多为暴怒引动肝气上逆而得,血随气升,上壅心胸,清窍闭塞,因而突然昏厥,不省人事,牙关紧闭。要治,无非活血顺气,通淤舒肝,用归尾、红花、山楂活血散淤,青皮、木香、香附顺气开郁。老中医问于长河,是不是急躁易怒,大美抢先代为回答,说动不动就发起火来。老中医又问,是不是少寐多梦,大美就说不准了,她自己睡过去以后,真的不知道于长河是不是还大睁两眼醒着,她自己睡得很沉,自然也不知道于长河梦里都有什么事情发生。老中医不等到什么答案就断定,是睡不过去睁着眼做梦的症状,因此在方中加钩藤、石决明、龙胆草、丹皮平肝泄热,还加了菊花、枸杞、熟地、珍珠母育阴潜阳,治病人的肝阳不平晕眩头痛。他开好方子,让大美随他去拿药。于长河看着老中医像三爷一样精心梳理的胡子,不让大美去。老中医用三根给别人品脉的手指,摸自己的胡子,叫于长河放心,说大美还骑着她自己的驴。于长河连连摇头,仍然不肯。老中医担心对方发作厥症,不再坚持让大美跟他去拿药,不过他明确表示,他不会再骑驴跑一趟,给病人把药送来,他的驴下雪天也会怕冷。
于长河叫老驴洞子上挑油的小兴给他去拿药,挑油的活另找一个可靠的小工干。小兴自从把担杖钩放开去东村挑油以后,长得很快,半年前穿的布鞋很快就穿不下了,于长河让他穿了自己的棉鞋去拿药,鞋前头塞了撕碎的苞米皮,免得他脚不够大,撑不起来走不快。小兴依然比预期的回来得慢。他想早早回来,抄近路,从人家的麦田走,掉进了大雪覆盖的枯井里。天快黑的时候,大美骑着驴去找,小兴在井里听见了冬天的驴叫,大叫“救命”,大美才从驴跑的道上打驴进麦田,发现了井里的小兴。小兴怀里抱着一大包草药,快要冻僵了。大美解下拴驴的缰绳放下去,小兴先把药包捆好,叫大美拔上来,再叫大美把缰绳放下去拔他。大美娇娜,拔不动正在长身体的小兴。小兴叫她把缰绳的一头重新拴到驴脖子上,骑上驴,用巴掌打驴。驴像最倔强的人一样发脾气,它不知道,骑在身上的人用打不疼的巴掌打它,是要它往哪里跑,要它往枯井里跳,它绝对不干,越打它的脖子犟得越硬,纹丝不动。小兴拽着牢固的缰绳爬上来,不顾手冷,摸一摸驴的脖子,说一句感叹的话:
“真是好驴。”
于长河深为感动,倒不是因为驴把小兴救上来,是因为小兴掉进枯井里,还抱着草药,始终不丢掉,小兴要是不惦着于长河的病,就会在枯井里点着草药烤火。于长河想起改嫁远走的小兴妈,不明白那女人怎么会舍得这么好的孩子。药香氤氲,于长河不等第一剂药熬出来,就认小兴做了他的干儿子。
除病却不像认一个干儿子这么简单,于长河得的是顽症,要治,需用虎狼之药,白了胡子的老中医开出方子,要让千娇百媚的大美去拿药,显然缺乏狠心。换了小兴去拿药,断绝了老中医怜香惜玉之心,老中医的方子里也没有添加疗毒的针石,于长河气血壅胸,仍难开窍。于长河是三九天的大河结了严冰,没有急骤的马队,乱蹄子像击鼓一样敲开。大美骑驴跑过去,踏不开严冰的一道缝,她就是穿上小金鞋,猛磕驴的肚子,冰封的河底下也闪不起一丝光亮,正相反,大美骑驴跑得越快,于长河越是发晕发厥。他清窍闭塞,弄不清大美还会跑到哪里,让什么人不带暗器打她的擂,他太知道大美上了别人的擂台是什么样子了。他一想起大美在杨老七擂台上的样子,就想一顿拳脚把大美打烂,大美声音发颤,叫他“哥哥”,闭上眼睛任他打。他第一拳还没有落下去,主意顿时改变了,立刻又想换一种打法,要让大美信服,他的功夫比杨老七强百倍。他的厥症就在此时发作了,大美在他的身上又抓又捏又用指甲掐,像在杨老七擂台上表现得一样,于长河昏迷不醒,听不见大美说谁的功夫好。就是于长河白雪飘飘清醒冷静的时候,大美也不比较人的功夫,她说日本鬼子的狼狗真大,她要是害怕狗咬,就不敢一个人骑驴走进打锣山。她问于长河,日本鬼子的狼狗是不是日本种?于长河气哼哼地说,日本狗像日本男人一样,没有那么大的个头。大美知道,于长河还是瞧不起杨老七的小样。她说,再小的狗只要长了利牙,也能把人咬死。她紧接着愤愤不平地说,她不顾自己被日本狼狗咬死,舍生忘死去救人,人家倒把她当成一只肉包子,自己滚去喂狗呢。于长河气冲冲地怪她营救的方式不对,她撅起嘴来,满腹委屈地说:
“我没有办法嘛。”
于长河挖苦她,说她的样子倒像蛮高兴呢。
她咕哝说:“我有什么办法?”
于长河为大美那么高兴没有办法而生气,差一点又发厥症,姚麻子突然来访救了他。
美人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