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给于长河再产生怀疑的时间,姚麻子一口气解释说,革命倒不镶着金牙吃饭,革命的粗茶淡饭用不着金牙咬,可是革命不能不吃饭,革命的饭也需要金子买出来。革命能敲下汉奸的金牙,就是不能自己饿着肚子。革命自己不饿肚子,就是为了敲下更多汉奸的金牙。革命当然不跟金牙治气,等到革命的肥肉摆满八仙桌,革命就戴上满口金牙,吃燕窝鱼翅。革命现在还不行,还得勒紧裤腰带。说到这里,他痛苦地咧咧嘴,看一眼于长河旁边的大美,大美吸一口冷气龇一龇牙,闪露一点金光。姚麻子说出他的使命,他这一次来,就是为革命筹集金子。于长河明白了,姚麻子虽然不再怀揣美人计进门,他打的仍然是大美的主意。于长河指着大美的嘴,说:
“你是不是还想要她的金牙?”
姚麻子说:“革命的战线无比广大,收集一切可以用的金子。”
于长河抓锤在手,命大美把嘴张开。
大美不抗拒,乖乖地把嘴张开,又柔顺又乖巧地说:“你要是舍得,就敲吧。”
于长河把锤子握紧,不再犹豫,说,这不是舍得舍不得敲下来的问题,是舍得舍不得给革命的问题,他恶狠狠地擎起锤来,说:“我早就该下这个狠心了。”
大美闭上眼叫一声“哥哥”,正好把一颗金牙露出来,红唇白齿,一点金光,倒让姚麻子不忍看下去了。他迅速抬手,把住于长河的胳膊,让敲金牙的锤子落不下去,他说:
“等她自己吐出来吧。”
大美远远不像革命那样,需要把裤腰带勒紧,她离拿下金牙来换饭吃还远着呢。当初她看了女戏子戴着金牙唱戏,承认了杨老七是打擂英雄杨七郎的第三十二世孙,叫了杨老七一声“七郎”,镶上了金牙,准备等到饿肚子的时候,拿着金牙换饭吃。戴着金牙的女戏子以身抵债,遭少东家强暴,跑进大山,缺衣少食,饿白了头发,也不肯把金牙拿下来换饭吃。大美穿过了于长河的白小褂,又穿杨老七的红毛衣,她饫甘餍肥,看蜗牛****,更没有理由把金牙吐出来,无论看中了她金牙的是革命,还是姚麻子。她从容不迫,心内暗笑,姚麻子看中的才不是她的金牙呢,他看中的是她的小脚。三寸金莲泡在河里,摇金荡玉流下胭脂水,姚麻子捧水洗脸,洗平满脸麻子坑,白面书生,再也拿不起枪来。眼下的姚麻子倒频频摸枪,是一副能打仗的样子。他一只手伸进怀里,把枪按住说,革命倒有足够的耐心,等待大美把金牙吐出来,可是革命不能饿着肚子等,鸡不尿尿,有走水的道道,过了初一,跑不了十五,驴不饮水强按头,孩哭抱给他娘,脚指头少了,手指头顶上,他希望于长河成为团结的力量,打掉牙往肚子里咽。姚麻子喋喋不休,腰里带枪以后,最大的变化就是废话多了。这肯定不是革命的本质,而是革命的派生物,因为革命还需要用人的金牙换饭吃,顾不了说太多的话,大家都明白一个朴素到肚子的真理:叫唤的雀儿不长肉。
于长河用了好大的耐心,听姚麻子絮聒,像听一只叫不好的公鸡在人家没睡醒的时候乱啼。他等姚麻子停下来喘气的时候,提醒对方,叫姚麻子把手从插枪的腰间拿下来说话,那样说,能一边说一边用手比画,他说:
“你不要以为,你摸着枪说话,我会害怕。”
他紧接着告诉姚麻子,打锣山鬼子拿的枪,比他腰间插的大,日本狼狗的牙也比他的枪机大。日本鬼子炼金,把女人的身体当铸金的模子,杨老七拿着金子当****耍,老子没有害怕,只有生气,不明白金子这东西,到底是狗嘴里的象牙,还是人嘴里的宝贝。日本狼狗借了外国的狗种,才长到了那么大,我不知道中国的狗脖子拴了日本人的链子,能下出什么狗来。杨七郎打擂,秦琼卖马,杨七郎没有儿子,秦琼有他的祖宗。狗种不纯,驴配马下骡子。革命没有饭吃,可以勒紧裤腰带,就是不能让狗乱下崽子。等到中国狗全部变成日本狼狗,中国的麦田就遭殃了,日本狼狗吊秧子满地乱跑,中国的麦田打不出一粒麦子。到了那个时候再打狗,革命就得饿死。于长河说到这里,向姚麻子招手示意,领着对方往外走,边走边说:
“我把金子给革命,不是因为你拿着枪吓唬人,是因为革命敲掉了坏狗的金牙。”
于长河不停步,一直领着姚麻子往前走,走到院子里的老杏树底下。天气暖和的时候,大美和三爷曾经在此看蜗牛****。于长河叫大美点上一支蜡烛,出来照明,他亲自操镢头,挖开蜗牛的涎液曾经滋润的泥土,掀开一方木板,取出一个玻璃瓶子,揭开瓶口,让姚麻子张开手心,他小心地倒出一点看看,正是金子,像一粒粒黄豆,一颗颗苞米粒,一枚枚金牙。于长河郑重地说:
“都给你。”
姚麻子纠正说:“给革命。”
于长河重复道:“对,给革命。”
于长河把瓶口重新封好,简略回忆他在老驴洞子找不到金子,差一点跳洞子寻死,从五表婶闺房里借钱给工人发工资,让大工小工吃拙手的日本女人切出的宽条面长力气,这才挖出了葫芦头矿脉……这一段艰难历史。他郑重叮咛姚麻子,务必把金子安全地交到革命手上。为了防备强盗劫持,不慎丢失,也可以学贩金子的办法,就是用屁股夹。姚麻子略一沉吟说,革命倒不嫌用屁股夹过的金子脏,革命的脚上原本就踩着牛屎,从屁股里取出金子,扇三通扇子,洒三遍香水,照样可以拿去换饭吃。就是革命的路太远,只怕等不到把金子送到革命手上,夹金子的屁股已经磨烂了。于长河问,革命在哪座山头上等着收金子?姚麻子说出两个字的地名,于长河从来没有听说过,听上去十分遥远和陌生。他担心,送金子的人受不了远路的苦,把金子换了大马骑,革命就会少了许多饭钱。姚麻子叫他放心,说革命的路上有无数旅店,让送金子的人住下来歇脚。送金子的人从三河启程,第一座旅店就在西面的大山里。于长河仍然不放心,他担心,革命路上,旅店里也会有花枝招展的老板娘,就怕送金子的人贪恋老板娘的美色,用金子换了老板娘的热炕。姚麻子把玻璃瓶子握紧,盯住大美的脸,大美用一只手遮住烛光挡风,正好把她自己的脸照亮了。姚麻子问于长河,革命路上,会不会有老板娘比大美漂亮?于长河认真地想一想,摇摇头说,恐怕不会有了。姚麻子把玻璃瓶子揣进怀里,拔枪在手,说:
“那你就放心吧。”
于长河不明白对方的话。
姚麻子用黑洞洞的枪管指着大美明亮的额头,说:“我就是第一个送金子的人,我现在就可以把最漂亮的老板娘打死。”
于长河又吃惊又生气,十分后悔交给了姚麻子充足的革命本钱。大美却不惊慌,她又娇媚又婉转地说:“你才舍不得打死我呢。”
姚麻子把枪收起倒提着,说:“对,我还得等你把金牙吐出来。”
他转过脸去,和颜悦色地对于长河说:“你该放心了吧?”
于长河想起他在中流河滩上造房子,因为他被抓生病,停工了。他再一次后悔没有先把围墙筑起来。他要是先有了围墙,再有房子,就可以让姚麻子把枪管从围墙的枪眼里探出去,看家护院,不必给革命送金子,把枪口对着美人的额头。他明确地告诉姚麻子,他要放心,就得先把围墙筑起来,再也不能耽搁了。姚麻子一听就哈哈大笑,他说他早就看出来了,老驴洞子矿主这也不放心,那也不放心,其实并不是怀疑革命,而是舍不得金子。于长河义愤填膺,怒不可遏,他恨不能把自己的心吐出来,变成金子,让姚麻子拿去给革命。他顿足说,他要是舍不得,就不会把玻璃瓶子挖出来。姚麻子把一只手在黑夜里一按,叫他息怒,气势咄咄地问他:
“那么小金鞋呢?”
于长河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过了半天,才看看大美说:“那是她的东西。”
大美不回避姚麻子逼人的目光,她娇声问:“女人的东西,革命也要?”
姚麻子回答说:“革命要女人自愿。”
大美说:“女人要是不自愿呢?”
姚麻子想一想,说:“革命不夺人所爱。”
大美把手一摆说:“那就算啦。”她不让姚麻子完全绝望,她补充说:“到了我愿意的那一天,我脱下来给你。”
姚麻子像纠正于长河一样纠正她,说,是脱下来给革命。他说,也许到了大美愿意脱下来的那一天,革命却硬要叫她穿上呢。烛光闪耀,他脸上的每一个麻子坑都盛满光芒,他信心百倍地说:
“革命就是要让满天下的美人披金戴玉。”
于长河被姚麻子坚定的信念乐观的情绪感染,忘记了对方说他舍不得金子引起的不快,他说他在老驴洞子挖金不止,也是为了跟革命同样的目的。他把埋在地里的金子挖出来给革命,只不过让他河滩上的房子造得慢一些罢了。只要老驴洞子里葫芦头矿脉不伸到大海里,被水淹掉挖不出来,他的目的,就像革命的目的一样会达到。于长河说得高兴,忘记了他刚刚吐出凝在胸中的血块,没有发厥。姚麻子及时提醒他,让他记住打锣山的日本狼狗很大,他在河滩上造成房子的日期,恐怕要长久拖延下去了。打锣山的日本鬼子很快就要往西走,他们成立了鬼怒川公司,要吞并三河流域所有的金洞子,当然也包括老驴洞子。于长河不相信日本人的胃口会这么大,他们狗大人小,一口气吞不下那么多金子。姚麻子告诉他,日本人不等着用金子换饭吃,他们要是像革命一样,需要金子换饭吃,他们个头矮小,当然吃不下那么多金子,他们是要用金子打造比他们高大的人。于长河想起,日本人用中国女人的下身做炼金的模子,光景凄惨,想不出日本人怎样用金子造出个头大的人来。姚麻子清清楚楚地告诉他,说:
“他们要用金子铸一个日本天皇。”
又坚定不移地说:“我们革命,就是要让金子的日本天皇造不起来。”
藏金丰富的三河,三河丰富的黄金,可以给革命换饭吃的黄金,可以做成鞋子让漂亮女人穿在脚上的黄金,可以让汉奸拿着当****玩的黄金,可以给大太监做衣服穿在身上的黄金,还是违背了革命的意愿,给日本天皇铸起了一座像来,比他的真人还高。姚麻子利用金矿矿工的丰富经验,教矿工在机油里掺进木渣和沙子,让打锣山的日本发电机停转,机智的矿工小宝把汞膏塞进菜饼子里偷带,被逼无奈,真的把塞了汞膏的菜饼子吃下,都是为了让日本鬼子挖不够给日本天皇铸像的金子。得知日本人铸像成功的情报,姚麻子连打自己两个巴掌,恨自己脸上又深又密的麻子坑白长了,也恨自己曾经找女人求乳,抹脸上的麻子坑,麻子坑如旧,智慧却抹掉了不少。捎带着,他连西流河开酒馆的酒盅儿都恨起来,那个****无边的女人,那个乳汁丰沛的女人,给过他多少快活,就抹掉了他多少智慧。那个圆滚滚浑身都是酒窝的身体,害他多少次沉醉不醒,狗一样睡去,就睡掉了他多少狗的灵敏。腰里带枪以来,他四处放枪,游走不定,不在一地沉迷,这才保持了清醒的头脑,获取了日本人机密的情报:打锣山的日本人铸好了天皇金像,就要运出打锣山,送回他们国内了。
夺金像
地下传出来的情报说,日本天皇的金像要走神仙走过的路回国。两千多年以前,中国的皇帝秦始皇坐木头轱辘车走过沙丘,走过荒原,到三河东面的大海上访神仙,他没有找到神仙,在三河北面的老莱子郡遇见了一个叫徐福的人,此人说他能找到神仙。秦始皇就命徐福带五百童男五百童女,渡海去找。其实徐福本人就是神仙,他渡过的大海,凡人还不敢走。他从老莱子郡他自己出生的村子出发,让童男把头发挽到头顶,免得海上风大吹乱头发,看不见划船,让童女把行李背在背上,以便在海上不慎落水,随时都能铺在水上睡觉。神仙徐福带五百童男五百童女,渡过了凡人渡不过的大海,让他们就在当地配对交合,神力大作,山海变色。童男挽在头顶的头发变成一座大山,终年戴着白雪的帽子,童女背上的行李变成了小枕头,被一代一代的女人背着。先辈的全套行李简化成一个小枕头,直指人性的本质,滋养了那个国家好色的天性,他们连吃饭的时候都忘不了大餐秀色。他们开辟出专门的餐馆,发明出一道菜,就是洗干净的女人躺在小桌上,身体的关键部位盛菜,男人们用筷子夹菜,尽兴欢宴,女人老老实实躺着,低眉顺眼,必要的时候动一动身体,微微一笑,汤汤水水洒不出来。中国神仙带过去的童男童女,已经衍生出****的一族,大大违背了中国皇帝的本意,中国皇帝原本可真的没打算把童男童女送给人家做祖宗。大海那边的人,可以用中国的筷子吃饭,可是不能伐中国的树木。在中国的大地上挖了金子,给他们的皇帝铸像,正如砍了中国的大树,给他们做吃饭的筷子,更何况,他们还要走神仙走的路送回去。从打锣山两座山头中间夹起来的路口往北走,走完大山,走进平原,就是神仙徐福的故乡,港口在神仙故乡的东边。入海口的大河流的还是两千多年以前的古水,日本人送天皇金像的大船,却不是木头做的了,他们使用了铁甲板,神仙的法力打不透。姚麻子也无能为力,他要做的只是把日本天皇的金像截下来,让铁甲船顶风起航,白跑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