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麻子远行,涩儿练功,南辕北辙,他们在背道而驰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涩儿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能生下儿子,给她带来好命运,让她走出磨道,当上拉流工。异形巨大的小姑娘用得意洋洋的大胸脯为她指点迷津,用两根指头捻她,让她苦练左胳膊左腿用力,以便生下儿子改变坏命运。姚麻子自己到南屋里去睡,又离开中流河远行,涩儿分明已经懂得了,能让她生儿子的不光是姚麻子一个人,金洞子上的大工小工都有这个本事,只要她不怕小姑娘的纺花转针,儿子就会被小姑娘血淋淋地抠下,她即便不死,也生不出儿子。生儿子的希望就这样变得矛盾重重,像被一团乱麻缠住的刺猬,不动还好,越挣扎缠得越紧,只有绝望到死的时候,才能透出一口气来。不过涩儿不停止挣扎,她相信神仙的指点,按小姑娘教给的方子,苦练左腿左胳膊用力,用左手握住笤帚学拉流,渐渐地忘记了苦练左功是为了生儿子,倒成了一门心思练好左边功夫,当上拉流工了。最终目的则一直没有变,十分明确:只要她走出无尽的磨道,当上拉流工,她的好命运也就到来了。杨老七离开金洞子远行,关闭了工房子,涩儿到于长河的工房子做工的时候,她左手的功夫已经练得有些眉目了,像怀孕五个月的胎儿,希望的眼睛影影绰绰蒙蒙眬眬的,星光带露。
涩儿不在乎用左手学拉流的时候会被大美撞上。大美在工房子里推大磨,衣服底下钉一溜白边,引领了推大磨女工的服装时尚,涩儿也曾经在衣服底下钉了一溜,姚麻子给她撕掉以后,她就死心了,从此后她只会在自己的路上走,不会跟在大美的后头跑,她的脚既然缠缠放放没有大美的脚小,她就永远跑不到大美那么快。大美穿上杨老七的红毛衣,大美坐上八抬大轿走进于长河的家,大美穿上小金鞋骑驴,都没有影响涩儿左腿左胳膊用力苦练功。就连鼻子流血的兰把一根大辫子突然挽到脑后,梳成一个髻,鼻子不再流血,晚上睡不好觉,涩儿也没有学兰的样子,跟一个即将远行的矿工在河滩上滋润青草,生下儿子。涩儿知道她跟兰不一样,兰的脚从来没有缠过,能长多么大,就长到了多么大,脚大血旺,鼻子流血不止,要用线绳系****,涩儿就不用,她身体里有盛不住的血,也悄悄流了,不允许人家看见,绝不像兰的血那样,流得惊天动地。大美看见她学拉流,还会替她害愁,惊叹她“熬白了毛才能走出磨道”,她倒不把磨道看得那么远,只要她头发不白的时候生下儿子,她就能走出磨道当上拉流工。事实上,好命运的脚步比她推着大磨转圈走得快多了,她抱在肚子上的磨棍刚刚移到跟人家差不多一样高的地方,还没有磨出新的伤痕,于长河就看中了她的左功。
左功实在是不同寻常的。经了神仙指点,女人苦苦操练出左功,就更加独具魅力。用左手握了笤帚拉流,跟用左手执筷子吃饭不同。一个桌上吃饭,大家都用右手使筷子,左手使筷子的人不小心,就会被人碰掉筷子吃不成,他自己总要小心翼翼,常常还会流露出羞怯的神色。涩儿用左手握笤帚拉流,却表现出一种从容恣肆的神态,她不顾一切拼命追求的样子,会让右手做活的人羞愧。于长河大病初愈,吐出了胸中凝结的血块,第一次到工房子来,就看见了涩儿用左手握了笤帚学拉流,他耳目一新,让涩儿叫叫金子看看。涩儿遵命,左胳膊左腿用力,开始扫流。她蹲在流板的右侧,扫出左开的水花。她闭细水流,把笤帚尖紧紧地压在流板上,用力赶扫,在流板中间聚拢起一道小岭。她左腿蹬紧,左手向后撤猛然打下,赶出一股湍急的水流,把黑粉小岭冲垮。她左手抬起,左腕悬空,把小岭前头扇面一样的粉末截断扫下。她左手一挥,从左腿旁把流板上的水流刷地挡开,从流板一边赶下。她左手撤回,集中一处,笤帚尖在流板中间贴紧,轻轻挪擦。于长河弯下身子,凑近流板细看,他最先惊叫:
“金子呢?”
涩儿吓得心好像冻住了,叫不出什么来。
于长河不相信他被抓去一回,大病一场,老驴洞子的矿脉会坏成这个样子,金子不声不响地跑光了。不过,他很快也就不惊慌了,恢复了正常。他站起来对涩儿说:
“你拉流吧。”
涩儿不敢相信于长河的话,她的好命运即便要到来,也不应该在扫不出金子的时候。
于长河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左右都一样。”
涩儿顾不得琢磨,于长河看中的到底是左功,还是右功,等于长河转过脸去,让另一副流板上的拉流工叫叫金子看看,她才想起来,她学拉流用的是拉过一遍的毛沙,不是大磨上推下来的石粉浆。她着急地告诉于长河真相,于长河扭过脸来惨淡地一笑,说:
“一样。”
涩儿的命运却绝不一样了。她地瓜脚走运,不缠裹脚带,一步跳出了磨道,踏到了流板顶上。神仙的指点让人信任,又令人怀疑。异形巨大的小姑娘手捻涩儿小小的****,教她左腿左胳膊用力,生下儿子,带来好命运,她的儿子还不见影儿,好命运倒提前来了。好命运似乎与她苦练左功有关,于长河偏偏又说“左右都一样”,涩儿不明白,命运的机关到底是操在神仙手里,还是由凡人掌握。不过,婆母死后,她回家拿干粮的时候,不必再为自己能吃饭担心,她自己做饭自己吃,一只手拿着饼子,一只手拿着腌萝卜,吃相不雅,没有人说她“光知道啃萝卜疙瘩”,男人不在家,她用不着听了这样的话害羞,好像命运的勺把就握在她自己手里,她想往自己的碗里舀几勺饭,就舀几勺饭……那么,命运的改变,到底与“左右”有没有关系呢?
好命运突然到来,让涩儿高兴得睡不着。她回家拿一次充足的干粮,准备去当第一个整班的拉流工,不饿肚子。她自己往烧热的锅上贴饼子,用左手。饼子没有贴完,锅铁发凉,饼子往下溜,她左腿一伸,左脚一勾,用左脚往灶里填两把草,再往热锅上贴一个饼子,仍然用左手。饼子还没有做好,锅上腾腾地冒热气,涩儿让火在灶里烧着,左手掀开咸菜缸上的草帘盖,拿一个腌萝卜。腌萝卜早已失去了新鲜的模样,带了老咸菜缸才会有的沫,涩儿不愿意弄脏宝贵的左手,改用右手拿。洗净以后,她才用左手拿着准备吃饭,锅里的水早已烧干了,冒出了饼子烧煳的味道。就是连腌萝卜都烧煳了,涩儿也照样高兴得睡不着。一个人躺在炕上,涩儿第一次放弃了练功,不是忘记了,是觉得不需要了。好命运既然提前到来,显然跟儿子没有关系了,用不着再为没有影的事情操心。到了后半夜,涩儿仍然睡不着,这才想起,她放弃了练功,也许连做梦的权利也丢掉了,以往她往往练着左腿左胳膊用力,练得一半身子硬硬的,就睡过去了。好命运来了,她可以丢掉左功不练,却不能放弃做梦的滋味。于是她重新开始练功,左腿左胳膊拼命用力,要把前半夜荒废的功力补上去。她一心练功,想着睡觉,不理会房顶上野猫叫春,叽哇之声凄厉而又伤感。她练到左腿左胳膊抽筋了,仍然睡不着,披了衣服下去走一走,准备等胳膊腿筋骨舒活了,再练再睡。她担心叫春的野猫会扒开咸菜缸上的草帘盖,偷走她不新鲜的腌萝卜。她认真查看,草帘盖还是她用左手盖上去的样子。南屋的门开了一道缝,正是野猫能钻进去那么大,她担心野猫到男人的炕上睡觉,弄脏了男人的被窝,姚麻子回来要发火,她走进去看一看。她刚刚走近炕边,还没有伸手摸到被子,一个人呼地从炕上爬起来,怒吼一声:
“我****鬼子娘们!”
涩儿来不及害怕。姚麻子腰间带枪以来,惯于越墙头行走,行动敏捷,涩儿的反应根本跟不上他。涩儿刚刚辨出是确凿无疑的麻子脸擦在她的脸上,另一种不光滑的感觉已经给她带来了粗糙的剧痛,她忍不住叫出了野猫的声音,恍然明白了,叫春的野猫为什么叫得那样凄厉和伤痛,她只是不明白,野猫的痛苦为什么要在房顶上叫给满世界听。想到此她紧紧闭嘴,强抑下忍不住流泻的痛切之声,有一段东西却不由分说塞进她的嘴里,比腌得不新鲜的萝卜还要软,让她不敢咬。她稀里糊涂地被堵塞,被撕裂,被填充,被瞎撞,毫无章法,一片混乱,完全忘记了左腿左胳膊用力,她一个人练就的左功根本不好用。
对方则一直在梦里,不再喊叫什么话。远方传来一声巨响,地动山摇,姚麻子闭着眼睛从涩儿身上滚下来,继续大睡不醒,看不出脸上不光滑,像好脸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