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爷找配偶的理想几乎就在此刻完全破灭。一发炮弹落在于长河造房子的地基上,炸起一块垫基石的锅铁,差一点击中三爷的脚,三爷中断了找配偶的路程,曾经把希望寄托在徐婉芝想起改嫁的那一天。要是那块炮弹炸飞的锅铁真的击中他的脚,他也许就会想起,找配偶和吃饭既然都是“性也”,也就会遵循人所共有的本性,也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自己饿了会找东西吃,吃饱了肚子气色好,不会想到别人还没有吃东西,不吃东西,气色会一天天变得不好。三爷自然不会放弃养生之道,他只要不放弃找配偶的理想,就要养生不辍。他养生不是为了找配偶,可是他不找配偶,养生就没有用处了;反过来也一样,他找配偶离不开养生,他不养生,就不用找配偶了。找配偶不是他硬币的正面和反面,是他身体的吃饭和睡觉。战争期间,他暂时停止了找配偶,在家里没有急坏,是因为他怀了徐婉芝改嫁那一天的希望,那一天像一个好梦,蒙了新娘的红盖头,让他能够睡好觉。他看见徐婉芝的好气色而生气,把大大的灰盒提在手上抖索,直到徐婉芝脸上的红润消失,又变得像没改嫁的时候一样苍白了,三爷这才收好灰盒,再度心平气和地等待。
为革命撒谎
战争比三爷预想的打得慢。如果他不养生,不急着找配偶,如果徐婉芝还能让他怀着希望,也许他会像好多不养生的老头一样,觉得新战争比老战争打得快多了。
老战争从一开始,就是准备长期打下去的样子。日本鬼子发明的炮楼子用石头建筑,四面八方留了枪眼,能往外打枪,也能透进阳光,一看就知道,适宜长期居住和打仗。新战争开始得很匆忙,在地上挖壕沟,像庄稼人挖一些埋大白菜的窖子连接起来,不宜久住,一看就是打完了就走的架势,战壕像菜窖子一样,平一平照样可以种地。战争打到一半,徐婉芝新嫁的男人和别的男人胸膛上戴花,骑着骡子走了,敲锣打鼓,绝不像杨老五远行那样,悄没声息。剃光头握锄把的男人,留分头插钢笔的男人,同样当战士,因为使用不同的武器打仗,出发的声响判然有别。徐婉芝的男人一上阵,就被大炮震聋了耳朵,此后他完全抛开了对战争的恐惧,子弹从耳边飞过,他也听不见,永远不知道害怕,勇敢作战。后来他手里拿一面镜子,面前摆一面镜子,一只手拿一把剃刀,自己剃自己的光头。在胡同口,他用一根笤帚苗捅过烟袋杆中间的洞眼,用鞋底踩着拔出来,清除烟油子通气,什么人跟他说话,他都傻乎乎地微笑,谁也看不出他会是英武的战士,在骁勇善战的十三纵干过,打济南府的时候,手里端着美式卡宾枪冲锋。不过,从他傻乎乎的微笑中,人人都能看出,战争真的结束了,从此天下太平。不必再生徐婉芝的气,也不必把希望寄托在人家改嫁的日子,三爷可以放心地重新踏上找配偶的路程,女人们可以再梳起大辫子,挽起髻来,走进工房子推大磨,走上没有尽头的平安之路。
打锣山金矿最先恢复了黄金生产。姚麻子住最大的房子指挥,腰间仍然带枪。战争让打锣山的金洞子积水漫灌,淹没了所有巷道,如果用人力按动水泵铁把子抽水,工房子推大磨女工要等到大辫子全部变成白的,才会有一篮矿石倒进磨眼里。她们可真等不得。战争没让推大磨女工全部变老,金洞子的积水就不该让女人等白了头发。日本人留下的机器重新启用,电线从洞子口拉下去,另一端接通发电机的电源,灯泡和水花同时闪亮,像金子的前程一起辉耀。战争期间,金矿改为兵工厂,制造的炸药没有全部运到前方,剩下来的正好用于开矿。会爆炸的物质能毁灭生命,也能带来财富。地球的另一边,有个人用卖炸药的钱设一项大奖,鼓励生命的开采,才真正把一枚硬币的正面和反面全都握住了,奖金丰厚。姚麻子由领导兵工厂,转为指挥采金,在山岙里最大的房子里住着不动,并不是因为他脸上的麻子坑又深又密,足智多谋,而是因为他从一开始远行,就腰间带枪,不像留分头的男人那样,衣袋里插了钢笔。打锣山挂锣的橛子上,要是还吊着一面铜锣,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执一柄锣槌镗镗敲,美丽的少妇穿了薄衣,在山间骑马,不管马跑得多么快,姚麻子一枪就能打下,用不着像念书人那样,先用钢笔写诗,再把钢笔卡子换给女人别头发,骑马少妇不懂诗,钢笔卡子别着头发,同样会跑掉。不过,战争结束,心情不那么紧张了,姚麻子也想把头发留起来,不是留念书人那样的分头,他先留板寸,像一把大号的擦皮鞋的刷子,等头发长得长一些,就往后拢,整成背头。他把于长河征召到打锣山金矿做工的时候,他的头发已经稍稍地往后倒了,像小牛的毛梢被母牛的湿舌头舔过似的,晾干了还会站起来。
姚麻子不必摸枪,他摸摸往后倒的头发,于长河就知道,自己非到打锣山做工不可了。当年他要姚麻子到他的老驴洞子做大工把头,为姚麻子垫付了酒盅儿的嫖资,现在姚麻子请他到打锣山当师傅,没有给他任何女人方面的条件,于长河知道,新的金洞子不像老洞子那样****了。世界将要变干净,姚麻子都要留起背头。离开打锣山千山万水,开进京城的大军清除掉城楼上积存千年的鸽粪,用大卡车拉走。于长河在中流河滩上造房子的地基全部拆除,扒出的石头先筑工事打仗,再铺到河岸挡水——中流河夏季里暴发了百年不遇的大洪水,依仗着石头河岸挡住,没有漫过大堤。垫基石的锅铁则沉到沙子里,被彻底埋掉了。河床冲刷得像新的世界一样干净,惹人喜爱。于长河在打锣山金矿当师傅,安心做工,他并不是那么怀念在老驴洞子当矿主的日子。当矿主,他能让推大磨女工全部穿上红毛衣,他也能让大美穿上小金鞋骑驴,可是他在中流河滩上造房子一朝失算,没有在造房子之前先修起围墙,他就无法抗拒被人抓走,看日本人化火炼金,用女人的身体当模子。在打锣山做工,不能回家睡觉,经过了血厥大病,经过了大炮轰垮河滩新房子地基,于长河不必像当矿主的时候那样,几乎夜夜都要从老驴洞子跑回家了。国色天香的大美,千娇百媚的大美,天生丽质,战争和岁月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比别人少,只是嘴里的一颗金牙,与刚镶上的时候相比,好像有点松了,不咬硬东西倒觉不出来,依然闪亮,掉不下来。于长河只要不担心大美会咬硬东西,他在打锣山也能睡着觉。有时候,他会在梦中听见狗叫,是纯种的日本狼狗的声音。一觉惊醒,蒙眬的睡眼只看见月亮从陌生的窗户照进来,看不见炉火熊熊女人躺在地上,没有人端起坩埚倒金水。
打锣山的月亮从挂锣橛上掉下去的那一天,金洞子来了一批特殊的矿工。他们被大卡车拉进打锣山,好像是拉进了一批密封的货物。先从车上跳下几个兵,端了大枪,上了刺刀,在四周散开,兵的眼神和刺刀上的寒光一样紧张。随后,他们就哐啷哐啷地下车了,手被铐住,有的脚腕上套了铁链,走过的地方留下星星点点血迹。他们是省里的一个劳改大队,其中有偷牛贼、强奸犯、毒死老婆的通奸分子,还有还乡团头子,还乡未成,想渡海跑到一个岛子上,还没上船就被抓住了。他们到金洞子做劳役,算是选对了地方。他们刚进打锣山的时候,还需要好多士兵持了大枪警戒,他们下了金洞子,大部分警戒的士兵就闲起来了,少数士兵跟着下洞子看押,也收起了刺刀。在金洞子里看押,根本用不上刺刀。士兵在轳辘台上把守,连枪都不用。他枕着枪睡觉,只要不睡得太死,还能听见异常的响动,他抓起身旁的石头,就能把越轨的犯人砸下去。金洞子实在是世界上最好管理的监狱。越狱的犯人只有把地球打穿,从地球的那一边开一个口子,才能跑到自由的世界去。那就是天堂美国了。打锣山的那一边,正是美国的旧金山,也是盛产金子的地方,挖金子的方式却大不相同。那一边挖金子,不用有经验的师傅看矿脉,他们每人都有天赋的仪器测金子,他们揪一根头发,往沙子里比一比,颜色一样,那就是金子无疑了。他们的危险,只在于把不严地球的肚皮,一旦打锣山做劳役的犯人打穿地球,跑过去,让他们的女人生出孩子,头发颜色不对,他们找金子的绝技也就丧失了,贫穷于是降临,天堂沦为地狱,万劫不复,再也造不出帮人打仗的卡宾枪。在打锣山金洞子做工的重犯,好多人用过美式卡宾枪,看了警戒的士兵大枪上安了刺刀,不免在肚子里冷笑,瞧不起对方的武器。他们干活的时候,解下了手上的铐子,撒尿不像在砖石砌的牢房里那样,还需要报告,转身就可解决,吃饭也在同一个地方。
于长河在打锣山探察矿脉走向,在金洞子里走动察看,最不能忍受的就是犯人的尿臊,那里面充满罪恶的气味,熏得他头痛。他没有地球那边的人富贵的头发,用来勘测金子,只好沿用祖先留下来的血脉相传的老法子,手上拿一把锤子敲敲打打。眼前的山岩一片昏暗,有两点闪光,不是埋在地球的肚子里,而是含在人的嘴里,他细细看去,大吃一惊,以为是在地狱里采金看见鬼了,小鬼镶了金牙——打擂英雄杨七郎的第三十二世孙杨老七,就在劳改的犯人中。于长河绝不相信,他看见的是一个活人,他怒目圆睁,向对方靠近,对方龇一龇金牙问候他,说:
“你好。”
于长河一言不发挥起了锤子,他想先敲掉汉奸的金牙,再把头敲碎,警戒的战士及时抱住他,夺下他的锤子。
于长河怒气冲冲地去找姚麻子,他不需要证实,他要证伪。战争之后,到打锣山做工以来,他还是第一次走进姚麻子住的大房子。大房子里,白天也有一股阴气从老墙缝里透出来,弥漫空间。姚麻子的背头已经留起,不是很大,也就是与房子相称的规模。多大的房子,多大的背头,麻子坑倒没有什么变化。于长河不理睬姚麻子的背头有了多么大的规模,像两个人都剃光头的时代一样说话,他叫姚麻子说清楚,金洞子里的杨老七到底是人是鬼。姚麻子不紧不慢地念出一句偈言:
“你说他是人他就是人,你说他是鬼他就是鬼。”
于长河叫对方把话说明白。
姚麻子再明白不过地说:“汉奸王八蛋就是鬼嘛!”
于长河提醒对方曾经说过,杨老七已经被打死了。
姚麻子不否认他说过此话。
于长河气愤地问他,为什么撒谎。
姚麻子摸一摸背头说:“为革命撒谎,有什么不对?”
于长河气得发抖,说:“革命要是靠撒谎吃饭,就是个骗子!”他指着姚麻子的鼻子问,“那么金牙呢?”
姚麻子把手从背头上拿下来,不明白革命与金牙有什么关系。
于长河的手指不离开姚麻子的鼻子,说:“你还拿了两颗金牙来骗我!”
姚麻子恍然大悟地说:“哦,金牙有的是嘛,鬼子也有,更大。”他好像刚刚想起来似的说,“大美也有嘛,还是杨老七给她镶的。”
于长河手指抖得厉害,指不准姚麻子的鼻子,他抖着指着,说不出话来,身子晃了两晃,呼通倒下去,又一次发作了厥症。
美人发愁
依着大美,于长河治病,还应该往北走,找中流河下游的老中医。老中医如果不肯骑着驴自己来,仍然大美骑驴去。大美把驴拴好,不妨让老中医的三根老指头,再一次按到她的腕子上,老中医的指头只要还没有老到颤抖不止,从腕子移到手心,还能让她痒痒得忍住不发笑,她就有耐心等待老中医开出方子来。
于长河不知道中流河下游的老中医曾经按着大美的腕子问房事,也不知道老指头还摸着大美的手心问驴拴好了没有,他不同意往北走,主张换一个方向,只因为老中医医术欠佳。在于长河看来,治好他上一次厥症的,不是老中医的药方,而是姚麻子的谎言。姚麻子撒谎说敲掉了汉奸的金牙,他吐出了胸中凝结的血块,病才好了。往北走求医,老中医显然只会照方子开药,不会撒谎。有效的谎言还在打锣山方向,就是东方。只有找到新的谎言,于长河识不破,他吐出新的血块,才能恢复清醒,不再昏厥。大美也不反对他。大美骑驴,往哪个方向跑都是一样的。往东跑,最大的地方就是三河县城,大美敲掉了原来的好牙齿,镶上金牙,曾经握着牙医身上热烘烘的椅子扶手止痛,抗拒害怕,她即便找不到有效的谎言,也会有假椅子扶手供她握,是实实在在的物体。向北求医下大雪的时候,掉进枯井的小兴抱住了治病无效的草药,做了于长河的干儿子,换个方向求医,小兴鼻子底下的茸毛已经变黑,堪当此任了。可是大美认为,还是她去更有把握。果然如此。天下的老中医,只要留了一样的长指甲,不管留不留胡子,都要把三根指头按到人家的腕子上,问了房事,还要问经血的颜色。大美等他一一问过,才告诉他,病号躺在中流河边的炕上。老中医从容地收好药枕,问大美的驴能不能驮动两个人。大美说,驴老得抬不起头来了,驮了两个人,恐怕眼睛不能往前看路。老中医指示说,大美坐前边,他坐后边,驴不认路,人走不错就行。大美力辞,只以驴老为理由。老中医恼羞成怒,恨大美瞧不起他。大美妩媚地一笑奉承他,说:
“才不是呢,老戏子老****不值钱,医生越老越高贵。”
老中医气呼呼地说:“我可没嫌你老。”
大美笑嘻嘻地说:“我也没嫌你呀,我是说驴老。”
老中医用鼻子说话,自负极了:“哼,说驴行啊。”
老中医要让大美看他的驴不老,正当盛年,拉出驴骑上,嗒嗒地跑开了,连药枕都不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