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长河没有反驳她。关于五表婶徐婉芝,关于随母亲改嫁而来的小妹,大美从来都不说什么。跟一般漂亮的女人不同,大美没有那种流行的美人病,就是越漂亮越嫉妒的症候。她像恃才傲物的男人一样,具备了“天生我材必有用”、“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洒脱胸怀。如果不是于长河治病需要她失去一只小金鞋,于长河即便把徐婉芝也送到圣水庵去念书,跟小妹坐一条板凳,像念经的尼姑一样咕咕哝哝,她都不在乎。
******和一封信
由于大美不关心,她就不知道世事已经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圣水庵办起新的学校,尼姑就没有了。新学校不跟尼姑住在一个庵里,就不会有人再担心,念书的男人跟尼姑说话,尼姑也不必担心念书的男人摸她的头皮。于长河劝徐婉芝把小妹送到圣水庵去念书的那一天,徐婉芝还问了问于长河,念书的男人跟不跟尼姑说话,于长河不光叫她放心,还笑她走出了闺房,仍然不看外面的世界,闺房外面,和尚尼姑都留起了头发,念书的男人跟尼姑说话已经没有隔碍了。徐婉芝满腹怨尤地摇摇头,她说她不是不知道男人可以直来直去跟尼姑说话了,她是无论说什么话,男人也听不见,前方的大炮震聋了男人的耳朵,她不能一说话就像打仗一样。于长河安慰她说,那正好省了打仗了。徐婉芝针锋相对地反驳他,说:
“两口子,仗不能不打。”
走出闺房,徐婉芝已经有了一些庄稼院女人的勇敢,她说:“你再打再叫,他什么也听不见。”
她出身闺房,还是不能像庄稼院女人那样直说,她这种婉转迂回的说话方式,还是让于长河继续产生误解,她的本意,真的不是于长河理解的那种打仗。她几乎急出眼泪来说:
“我算叫你害了。”
于长河以为徐婉芝后悔改嫁了,他说:“总比你自己守空房好吧。”
徐婉芝热切地盯着于长河的脸,说:“你骗我说他像你。”
于长河没有忘记他说过的话,他不是那个意思,他分辩说:“我是说光头……”
徐婉芝打断他的话说:“你知道我说的不是光头。世界上光头多了,男人们剃了头发都是一样的,不,光头和光头也不一样,你的就不是他的……”
于长河不知道她还会说出什么冲动的话来,叫她一声:“婶子……”
“你不用叫我婶子!”她激愤得简直不讲理了,把伦理纲常都丢到了一边,她说,“连小妹都知道……”
于长河问她:“小妹知道什么?”
闺房的幽闭出身,还是挡住了她关键性的脚步,她说不出直涉****的粗话来,她支支吾吾地说:“你也知道……”
于长河长叹一声,说:“我知道,到死你也是我婶子啊。”
徐婉芝向这个铁打的事实屈服,临死再反抗一下,咕哝说:“那不一定……”不过,她还是像退回了闺房一样,低下头去,流出泪来。
于长河不为五表婶擦眼泪,他坚决送小妹去圣水庵念书。就算不为报答表婶借钱给他的恩惠,单单为了让小妹知道的事情更多,他也非这样做不可。如果真的像五表婶说的那样,小妹是个天生的戏子,他也要让小妹念书识字,学会自己念戏文,血和泪从自己的肚子里流出来,不从师傅那里学一些假招数骗人,看戏的人眼泪还没有擦干,她已经笑了,没心没肺地说一些她不该知道的事情。圣水庵的尼姑赶走了,正好适合招进女孩子读书。女孩子不好奇尼姑光光的头皮,就会梳好自己的头发,按时到尼姑们曾经吃水的井台旁,弯下身子,把井水当镜子照一照。念书的男人要是还想摸尼姑的头皮,女学生的头发就会让他们大大失望。小妹上学念书以后,头发比在家里的时候长得快,她学会了念报纸,已经留起两根辫子了。星期天的下午,她拆开辫子重梳,准备上学去,她梳好了一根,另一根还散乱在肩头,她握着一把头发问母亲,******是什么。
徐婉芝吃了一惊,她担心女儿遇到了什么威胁,她问小妹,在哪里看到的。
小妹绑好辫子,从书包里拿出一张报纸给母亲看。母亲的手刚刚摸到报纸,她又利落地夺回去,说:
“你不识字。”
她于是念给母亲听:“******破裂,前男友丧命。”
徐婉芝想不到,报纸还会管女人害羞的事情。报纸上的女人在一所学校里念书的时候,被校长欺负了。跟另一个男人结婚以后,男人发现了她不是处女,觉得受了莫大污辱,遂生杀机,叫女人假装约校长到桥上谈情,虚与周旋。男人趁两人正谈到好处时,持刀从桥头灌木丛中蹿出,把校长杀死,“抛尸河中,双双偕返”。小妹朗朗诵读,字正腔圆,像有文化的戏子念一段台词,好像自出机杼似的:
此案经过法院方面五个月来侦查审讯,证据确凿,认为全部杀人步骤,被告实为积极主动,核其起意谋杀之思想因素,纯与封建贞操观念有关,不惜牺牲他人性命,满足一己私欲,此种极端卑鄙自私残暴阴险之人,自应排斥于社会之外,因此于本月三日宣判,处以极刑。
听小妹读出宣判的日子,徐婉芝打了一个冷战,她好像听见了两天前的那声枪响。她忘记了不应该同情杀人犯,却嘱咐小妹小心,她吓唬小妹说:
“你不知道,男人们才计较呢。”
她不直说,还是按照闺房里养成的老习惯,婉转迂回地解说,小妹也一点就通了。小妹一旦明白了男人为什么杀校长,她就怨女人是个傻瓜,她说女人完全有办法,让男人看不出真相。徐婉芝以为小妹想起了“吹了灯一样”那种粗话,刚要正告女儿,有些男人偏偏要举起明晃晃的蜡烛,小妹却把一根辫子往后甩,说:
“小炉匠不死光,就有办法。”
她紧接着让母亲明白:“多破的碗,小炉匠都能锔起来嘛。”
徐婉芝目瞪口呆,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上学念书,会让女儿的心智开发得这么快,能学会在人的身体上作假。女儿是天生的戏子,会用假眼泪骗人,她念了书,学会自己念戏文,也许真的会像于长河期待的那样,血和泪从心里往外流,可是就怕到了那个时候,从心里流血流泪是真的,身体却是假的了。徐婉芝走出闺房,走进农家,眼界开阔,想象力也增强了。她预想的绝对没有错,再过五十年,到了小妹当奶奶为孙女操心的时代,有人的身体喝假酒假药全都毒不死,眼泪像喷泉一样流,身体却不是父母生的,那些人的名字全叫“克隆”。小妹的孙女真的会无所畏惧,那种让男人看不出真相的技术臻于成熟,做成了买卖,到处都是巴掌大小的广告,安慰少女。新时代的“小炉匠”倒不用锔碗的锔子,他们使用透明胶布,那种塑料薄膜,有时候手指甲都划不碎。千秋永固的圣水庵青砖青瓦,坐落在乌悠山里。当年的大将军打了败仗,逃避追兵,恨乌悠山太矮,挡不住高大的身躯,他要是躲进庵里,尼姑们就有办法掩护他,尼姑们取出剃刀,把他的头发剃光就行了,他来不及剃胡子,可以说是和尚过来串门——在圣水庵念书,听说了大将军失败的传说,小妹一边怨大将军犯傻,一边替尼姑们想出了办法。
小妹聪明,念书很快。她的两根辫子长到多么长,她就能念多么长的文章。她的辫子乌黑发亮,全靠了小米滋养。于长河供她在学校里吃饭,她喜欢吃小米磨成面做的饽饽,喝稀粥的小米,不磨面就行。于长河从没有让她缺了喜欢吃的东西,交学费也用同样的小米,那是像金子一样颜色的物质,也产自大地。依仗了在老驴洞子当过矿主,于长河不害愁他会像别人一样缺饭吃,不惜让小妹吃最好的东西念书。大美认为,徐婉芝出身闺房,要想培养出一个自己会念戏文的戏子,自然会有私房钱供养她。不过她并不阻挡于长河,承担起一份像父亲一样的责任,她又宽容又体谅地说,她明白,于长河想供养出一个识文断字的儿媳妇。于长河认真地想一想,没有否认。这样打算,至少对得起干儿子为他买药掉进了枯井里。只要小妹学会了自己念戏文,不嫌小兴不会唱戏,也不妨让五表婶委屈一下,做他的亲家。这样做好像乱了纲常,于长河用小妹早早学会的那句粗野的俗语劝慰自己,也不能免除自己的罪恶感。他只有想到小兴不是他的亲儿子,才觉得纲常犹在,伦理没坏,五表婶依然是他的婶子,无论是在闺房幽居,还是在庄稼院闲逛,从过去到现在以至将来,在世上活着的每一天,都是如此。
天性聪颖的小妹专心念书,圣水庵古老的砖墙长了青苔,隔断了她洞悉大人心理隐秘的能力。她不理会儿女情长,不管大人会怎样安排她,一心要写一封信发出去,要求为学校改个名字,把“圣水庵小学”改成“彭德怀小学”。她这样做,好像跟人学着唱一出戏,她倒是自己学会了念戏文。报纸上有一班学生,要求改名为“金日成班”,人家的信是这样写的:
北京人民日报请转朝鲜驻华大使馆李周渊大使:
我们是江苏省徐州市环城路小学六年级的学生。我们从报纸上知道了你们正和侵略你们的敌人——美帝国主义及李承晚匪帮进行着保卫祖国的正义战争。你们这种反侵略的精神,实在令人钦佩。我们完全相信:在你们英明的领袖金日成将军的领导下,你们一定能取得最后的胜利!
我们对金日成将军怀着极大的敬仰。现在我们要求您转达金日成将军,允许我们把这个班命名为“金日成班”。我们深信您一定会圆满答复我们这个要求,并和我们一样感到高兴的。如果您能够送给我们一帧伟大的金日成将军的画像,那更是我们所感谢的了。
现在,我们全班同学积蓄了一个星期日的糖果费人民币六千元,谨献给朝鲜人民军全体战士们。礼薄意深,希您代为转交,以表示我们对他们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