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松斋里,江氏拿卷书读,手肘撑着炕上小几。春夜还有些寒凉,披着薄薄的小袄,江氏竟不知不觉眯了一小觉,打帘进来的贴身丫鬟巧书轻轻把夫人唤醒。江氏迷糊之间听到巧书的话,“夫人,夫人......大爷来了。”一下子惊醒了。
大爷许久没来这里了,江氏一下子没回过神,就见大爷穿了件家常的古香缎圆领袍,手里拿着一串檀木珠串子,已经走到她面前了,俊脸上有些疑惑,问她道:“子鱼呢?怎么倒没见到她?”似乎没看见江氏慌忙套衣服的动作,又或是看见了也不甚关心。
江氏听到他问子鱼,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道:“我罚她在里面抄女德篇。”赵家大爷皱眉道:“抄这么久了,也没出来?”
江氏没料到自己不小心睡过去了,也不想子鱼呆了这么久还没出来,也没个动静,这和这孩子的一贯调性不符。赵家大爷见她支支吾吾说不出来话,面色难看地进了内侧的隔间,见子鱼趴在桌上睡着了,手里还握着一管毛笔,毫峰的墨水在宣纸上晕染了一大片,白嫩的小脸上也沾染了些墨色,竟睡的不自知。
赵家大爷又心疼又好笑,蹲到子鱼身边。大手轻轻拭擦小脸上的墨迹,小丫头睡得香熟,似乎是累着了。江氏也跟着在门边,看到子鱼睡倒在硬凉的桌案上,心里也怪这次罚的有些过了。
赵家大爷站起身来,看见桌上散落着抄过的纸张,竟还有学着自己从前的笔迹抄出的鹏鸟赋,虽稚嫩但也相当不错了。赵家大爷叫跟来的白芷把小丫头抱了回去,自己冷冷地看了江氏。
江氏只穿着寝衣,披着件小袄,看上去有些可怜的神色。明白大爷是在怪她,辩解道:“二姐儿抄完之后也没叫我......”
赵家大爷皱眉道:“你无缘无故把她叫过来罚她,她都不知做错了何事,哪里还敢叫醒你。你是子鱼的亲生母亲,平日里我何曾看见你怜爱过她半分。你倒是和我说说,今儿她又是做错了何事惹得你硬生生把她拉过来抄书?”
江氏垂下眼帘,道:“今日春日赏上,子鱼存心看着子柔被宋家小姐欺辱,败了她姐姐的名声。”赵家大爷不敢相信地问道:“子鱼她还那么小,你怎么就说她是存心为之的?”
江氏言道:“从前她一向是争风出头的,偏偏这一次穿的素净,偏偏这一次子柔就穿的艳丽得罪了宋家小姐。她一向机灵又和常常被爷带出去认识了许多小姐,怕不是听了风声自己避祸去了。这样只顾自己,存心看长姐出丑的人,如何不该罚!”
赵家大爷不敢置信道:“你是听了谁的风言风语,就把这脏水泼在子鱼身上。她还是个小姑娘,子鱼承认了这件事儿吗?”
江氏一向是知道子鱼的性格的,皱眉道:“从前子鱼弄坏了三哥儿的字画,竟扯谎把事情推到大姐儿的身上去,还死不承认!这丫头被老太太宠的一贯不许别人说她的不好,我就是质问她,她也不会承认。”
赵家大爷气极,骂道:“无知!衙门里的大爷们定罪都要看证据的,你冤枉子鱼连半分证据都没有,空口白舌的怎么能让人服气。”
江氏抿着嘴,她嫁到赵家来一向与大爷是相敬如宾的,从没被这样斥责过,只拿一面绣着丛兰的素帕子半掩着脸不做声。赵家大爷话说出口也有几分后悔,江氏的贴身丫鬟还在后面侍候着,自己不该这样给江氏没脸。只是一想到女儿的委屈,还是难消心头之气,愤愤然甩袖子走了。
江氏像是被抽走力气一般,倚在炕上,葱指捏着小桌上的素白底竹叶纹的茶盏,茶水已然放凉了。巧书一向了解江氏的性子的,这时候上来劝慰反而会刺伤她的自尊,只默默守在后面,不声不响又去泡了一壶热茶。
纸窗外的月亮被晕染开,只剩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屋外夜黑虫鸣,屋内是雕窗暖风,可江氏想起少女时代时与小姐妹在月下廊里吟诗作对的时光,觉得眼前的锦衣玉枕也不过这样罢了。
江氏一直怀念着官家小姐的少女时代,却对眼前避而不见。她这么多年一直觉得自己嫁的不如意,再与从前的姐妹相聚时,却觉得从前的物不再,人也不同了,那些年一起吟诗作画的小姐妹再聚话题也都是有关孩子与丈夫的事儿了。江氏是个固执的人,沉迷于故梦不愿醒来,与从前的小姐妹也渐渐疏远了,她一个人整日除了管理家事便是与书卷为伴,愈发偏执了。
子鱼这一觉睡得香甜,醒来却见老太太守在她身边翻着账本,一见心爱的外孙女儿睁了眼便乖乖心肝儿地叫起来。赵老太太怕昨晚子鱼又受了委屈,早膳特地嘱咐了厨房做了些子鱼爱吃的东西,又遣人去告知赵夫人免了她的请安礼。
子鱼是被香味馋醒的,昨天一天风波不断,又熬夜抄书,肚子早饿的咕咕叫了。小圆木桌子上刚摆上热腾腾的豆腐皮包子,荷蓬白鸡汤并上各式的酥饼点心,半夏好歹拉着二姐儿简单梳洗了一番,才盛上一小碗薏仁梗米粥。
老太太见她无甚不快,才放下心来,问道:“昨日你母亲叫你去是为何事?招的你这丫头饭都没吃完就跑去了。”
子鱼夹起一块包子,这包子味道鲜美难言,做的小巧玲珑,刚好够她一口吃一个。好歹把嚼完咽下去了才回老太太的话道:“我也不知呢,母亲只叫我去抄书反省,我也没想出来是哪错了,便去抄书,抄了没一会儿就困极了。”话说道这里有些难为情,毕竟这身躯还是个孩童,她也控制不住困意。
老太太叹道:“从前我还担心你过于骄纵,出去难免得罪人。怎么落了水之后竟变了个人似的,太懂事儿了些。吃了这样的委屈也不吭个声儿,不说出来别人又怎么会心疼你。”
子鱼倒没觉得受了多大的委屈,只是相较与原身骄纵不屈的性子,这次受罚格外乖顺罢了。她只当自己是个成年人,抄个把时辰的书也无妨。可对于个十岁孩童,又是娇惯养着不去女塾读书的子鱼,这不明缘由的惩罚是有些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