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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娟由伍建明陪同骑着马沿着龙潭溪向孙田走来。战机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声从她头上掠过,使她想起了当年的武汉空战。
当年,豆蔻年华的她牵着父亲的大手赶到汉正街姨父的瓷器店前,望着残垣断壁、破砖烂瓦,大人们已经拾不起满屋破碎的瓷器,而她拾不起的却是与同年表妹共同构建的青涩梦想。她找不到表妹,也找不到表妹的布娃娃和那本名叫《玉兰花开杜鹃后》的手翻书:那是自己精心绘制的,送给表妹十三岁生日的礼物。她庆幸表妹带走了那本手翻书。这样一来,表妹无论到哪里都不会寂寞了。
之后,空战开始了,连续好些天,飞机在武汉的上空轰鸣着、翻滚着打下了一架又一架日本人的飞机。江娟对自己突然产生当年观看空战时的感觉感到很奇怪:为什么这些年多次看见飞机在天空飞行时没有这种感觉?为什么在机场近距离看见这些飞机时没有这种感觉?为什么登上飞机时也没有这种感觉?
勒马徐行,看着回航战机远去的影子江娟明白了:当年武汉上空的飞机和刚才的飞机都是战斗中的飞机,这时的飞机因为承载着自己必胜的信心和强烈的战斗愿望而反馈给自己特别的感觉。当年的胜利信心没有强大的实力做后盾,只是一种不切实际的狂热,而现在,盟军在各个战场、中国军队在缅甸的胜利都在准确无误的告诉大家,我们即将胜利。当年的战斗愿望只是一个看客的憧憬,而现在,憧憬变成了现实,她已经加入其中,用实实在在的行动去实现憧憬。七年来的悄然改变,是一次美妙的升华和惊艳的蜕变。想到这,她回头微笑着看了一眼伍建明,然后策马扬鞭,在山路上奔驰起来。
翻过山梁,孙田全貌尽收眼底。“溪边有人在干什么?”“好像是向毛几。过去看看就知道了。”可待他们走近,向志富一个劲的招呼他俩躲开,他自己也快速猫腰躲着。突然,一个水柱冲天而起,一个闷响传来。伍建明说道:“他们这是在炸鱼。”这一个手雷的收获可真不小,把水上、水下的鱼捡起来,装满一箩筐了,两个百姓过来把箩筐抬进了村子。
江娟留下伍建明在村口观看自卫队的训练,自己跟着向志富进了村。一路上向向志富打听到的情况和自己的想象差不多:孙田的百姓都愿意来帮忙,尽全力满足部队的需要。向志富还告诉她,砍树的劳力刚到不久,已经上山干活去了。是李木冲李冬生带的人,也在村子里搭伙。
韩祖福家已是忙开了,杀猪留下的残血还没有冲洗干净,而猪肉已经炖上了,庭院里三个周长超过丈八的大锅里翻滚着汤水,大块的肉不停地在汤水中抖动。拆了板壁的右厢房里四五个百姓在收拾刚刚捞上来的鱼。一桶水往箩筐里一浇,拿一条鱼到砧板上,用刀背敲一下脑袋,便开膛破肚起来。很快血腥味弥漫开来掩盖了肉香。江娟正不知怎么办,韩祖福抖落着袖子,从后面快步走了出来,引着江娟到中堂的火盆旁坐下。这里围坐着四个妇女,两个用剪刀将干辣椒剪成小段,一个在研胡椒,已研得大半碗了,一个年纪轻些的妇女没做什么,用火钳拨弄着炭火。一节烧炭时没完全烧化的木棒在炭火中间烧着,红色的火焰升腾得老高。
“莫想这么多了,他们说大黄沙的人可惨了,他们哪一个不冤枉。”研胡椒的妇女这样说着,显然是在开导拿火钳的妇女。拿火钳的妇女嘟囔着,说道:“睡都让他睡了,还是没有翻过来。”“那你家占理不呢?”“怎么不占理?不占理就不会求他了。”一个剪辣椒的妇女说道:“睡了才翻不过来呢,没睡就能翻过来。”研胡椒的说道:“狗娃也是,事先也不跟他四爷说一下,拿拿主意。”“这种事也能到处讲?他都住到你家里来了,又不能赶,跟谁说都没用。第一天还好,第二天就跟狗娃讲,要我晚上陪他睡,狗娃哪肯,没得办法。别说惹上了官司,就算没惹官司,他看上那家姑娘媳妇不总也逃不脱吗?他原本就是水佬,谁惹得起?”剪辣椒的妇女插言道:“这两天,老看见他往塘冲来,是不是又有谁家惹上官司了?”另一个剪辣椒的问道:“他婆娘就不管他?”“你很少出门,你不晓得。他婆娘比他大好多不说,一脸的麻子,要我是男人,我也不搞。”“你要是男人比他帅,他呢?又矮又胖,像个秤砣。他那东西长得出来吗,他!”
江娟一来听不懂她们的谈话,二呢,不愿听长舌妇唠叨,于是起身出门,到村子里转悠去了。这是个不大的小山村,水田集中村北的溪河拐弯处,村南顺直的溪河两岸为旱地。这些旱地中绿色的是冬小麦,已经出麦芒了,黄色的是留着种小米的。溪那边的田土比这边多,但农舍要少一些。江娟想着韩贤珍就是在这样的地方长大,不免设想构思出一些情景来。
可稍不留神一条瘦骨嶙峋的母狗,不声不响的窜了出来,吓得她赶紧掏枪,一位十一二岁的少年从侧面跑过来,扔出手中木棍,把狗赶走。少年捡起木棍问江娟:“你怎么这么傻,这狗真会咬人的。母狗养着小狗的时候最凶了,主人都咬。”“我在掏枪呀。”少年自信地说道:“掏枪有啥用!要蹲下去,一蹲下去,狗就认为你在捡石头,它才会怕你。你拿着这根棍子,壮胆。”
江娟接过木棍摸着他的头问他叫什么,他说自己叫张木然,家住对河不远。一个人在家里待不住,家里人都过来了,也就过来看看有没有自己做得来的事。江娟和少年攀谈着,回到了韩祖福家。
十点钟左右饭菜准备停当,上松山的有五担之多。江娟就着几碟小炒吃了两碗饭,觉得有些腹胀,站起来跺了跺脚,释放了些许倦懒,整了整绑腿,迈开步子跟着向志富、伍建明他们上山去了。
前边担子里的饭菜还在阵阵飘香,那是鱼汤散发出来的香气。鱼汤总是最香美的,特别是这小溪里的鱼。江娟觉得这一顿是来龙潭以来吃得最美的一顿:酸辣椒炒腰花、干豆腐炒精肉、干辣椒炒红菜蕻子,还有放着胡椒的鱼汤,每道菜都是精致美味。
正想着呢,前面被拦停了。李梅儿站在路中央不准通过,一问才知道怕树倒下来砸伤人,所以封路了。李果儿认出了前天夜里在莲荷看到过的江娟,再者这也是给算盘、胖子他们送饭的,忙说:“也不是不能过,我问一下。”于是向上喊应了父亲李冬生,问能不能过。李冬生应答:“可以过,快点!”接着,一行人继续上山,李梅儿摆脱姐姐控制也跟了上去。
饭菜一到,阵地上就闹腾起来。一人一大块肉、一碗白米饭、一碗鱼汤,这是几天来最热乎的一顿饭了。伍建光那些邵阳来的弟兄更有其他人没有的感慨,有的吃着吃着都流泪了。李梅儿四下里找胖子,胖子一改前些日的冷淡,也热乎起来,只乐得李梅儿上蹦下跳,把剩下鱼汤、汤底的辣椒籽都倒到胖子的碗里。还一个劲地问:“好吃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