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文,我们要回大胤吗?”碧螺随口说道,打发消极无聊的时间。“妳妹妹和刘昌南昨夜睡在黑店,妳一点儿都不关心?”
韩文在前,提着裙角,仔细着脚下坑洼不平的小路,有一下没一下地跨着打不,像是在欢跳的小女孩。
这条小路直通古庙,古庙风霜久经破落不堪,小路自然也荒废已久。
“她跟着龙氏去大胤也是件好事,至少安全问题不用操心。”韩文漫不经心的回话,大半的精神放在如何走出这片茂密草盛的山林。
碧螺看一眼天色,晴空万里,风和日丽,天气好的没话说,遂又问她:“妳到底什么时候才动身回去?该见的人也见了,东西也到手了,咱们留在这儿也不是个事。”
“怎么?急了。”韩文回头,打趣道。
“我还不是替妳操心来着!”碧螺闷哼,看她笑盈盈的样子就来气,抱怨着:“我说,再这么悠哉下去,大胤那边可就要乱了!妳离家多少个月了,那边的人散的散,走的走,除了那个见色忘义的花栖守在那里,谁还在呢。妳不赶紧地回去,烂摊子越积越多,到时候看妳怎么收拾!”
“碧螺。”韩文突然的叫了一声,碧螺楞了一下,望着她等着下文,但是,她就只是平平淡淡的喊了一下,再无其他。
她忽地沉默,碧螺心头升起莫名的感觉,一动不动地陪着她站着。
山林仿佛也在此时此刻变得静谧,风吹草动的声响停了,就像画面定住一般;时间停止,世间万物在不知不觉中沉寂下来,有什么神秘的力量扼住时间的齿轮。
似乎过了百年,又似乎才过了一秒。初冬的风一下子呼啸着过来,吹得山林一阵响动,秋叶打着旋儿瑟瑟飞落,铺了一条暗金色的大道。
她们二人站在大道上,神色皆是淡淡的忧愁。
“如果我死了,会不会就没有那么多麻烦要处理。”韩文缓缓地转身,望着碧螺。
碧螺呆住,没料到下文是这样的话。
韩文的神色变得平静,唇畔带着浅笑,就这么地看着碧螺。
有一瞬间,碧螺从她的眼睛里看到对尘世了无生恋的彻悟,就像经历沧海桑田红尘万事的老者,她也到了心如止水看透生死的境界,化为世外之人。
只是为何,她的眼睛里,还有另一样东西.......忧伤。
是,是忧伤,淡淡的,如丝如缕,浮在眼里深处,牵挂着某样东西。
半晌,碧螺回神,皱起眉头,上前敲打她的额头,说:“妳在说什么胡话!死了谁来管理这一大帮子的事,妳可是万物芒芴的人,承了‘名字’就没死了那回事。”话是这么说,但也无法掩饰碧螺心中的不安,几乎那个瞬间,她以为自己就要失去文文这个好姐妹。
真是的,这女人总是动不动吓人一跳,不管是做事,连说话亦是如此。
她的小心脏可经受不住这种惊吓。
“唔.......”韩文见她这般紧张,忍不住笑出来,但又见她满目幽怨,赶紧捂着嘴不笑了。
碧螺咬着牙:“很好笑,是吗?”
韩文摆摆手:“不好笑。”
“给个准信,什么时候走?”碧螺不耐烦,只觉神经有一下没一下的抽疼,八成是被她气的。
她也不啰嗦,回道:“明天。”
“这样干脆点不就省事多了,那........”说一半,碧螺回想起某件事,“云雾也是明天离开吧。”
“嗯?......对呀,是明天。”韩文举头略想一会儿才记起她昨天见过梅月。
云雾是天下有名的杀手组织,游离与任何法度之外,拿钱办事不问是由是他们唯一的准则。一个残忍的组织,他们的领导者自然非同凡人,梅月可不是简单的人物,无论身手还是心计,足与四公子匹敌。
她若不是有疑问需要解释,打死她也不想和冷血杀手有接触,回想起昨天的事,她依然记得那人冷酷无血的眼神。
.......
星海月楼被炸毁,龙氏早已逃之夭夭,谋事的人除了小雪和阿南还在东淄善后,云雾也没有立即离开。
梅月寒成功的救出,由龙氏亲自送还,作为合作的条件,云雾给了他们两个情报。
梅月并不吝啬,信守承诺,告诉他们南宋子的位置和关于小月的消息。
至此,龙氏和云雾短暂的合作结束,两家又重新回到仇敌关系。
龙氏选择搁下仇恨去大胤,云雾却迟迟不见行动,南楚将云雾列入逆贼逃犯行列,却不知其行踪,追拿无法。
韩文不是皇原,也不是皇离,自有她的的法子找到梅月。
她猜测他极有可能还在东淄未走,毕竟任务只完成一半,买卖还没结束呢。
果然,东淄西岸,崖上的梧桐树下,她找着云雾的踪迹。
梅月立在树下,高大雄伟的背影如山一般屹立,他的部下——云雾的雪风、魅卿和璃魅守卫在各处,像三道防线阻止外人的靠近。
“梅月当家,小女子有事相求,可否谈上一谈?”她对那三人视而不见,径直问上那道背影。
梅月转过身,冷若冰霜的一双眼打在她的身上,只说了一句:“妳要问什么?”
她浅笑着,毫不畏惧的正视他,迎上那双嗜血的视线,在他眼下,笔直地越过雪风等三人,来到他面前。她轻声地对他说:“我想知道君白向你买了什么?不,是向你的弟弟,梅月寒买了什么?”
她相信,他知道自己问的是什么。
果不其然,他听罢,神情微变,眼中的冰冷寒上三分,紧盯着她:“妳是大胤哪边的人?”
她摇头,还在笑:“哪边的也不是,如果你觉得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我可以出钱买,毕竟,你们是用钱谈买卖。”
梅月一愣,貌似没听懂她的话,也笑了。“能找到我,还知道我与雇主的买卖,妳的背景很让人在意。”
“你们的买卖也很让人在意。”她回道。
“如何说?”梅月仿若起了兴趣,兴致盎然地望着这个谈笑风生却软弱无力的女人。
她笑得温和轻柔,絮絮道来:“梅月寒潜入南楚内部,云雾又在调查并追踪星海月楼,我很好奇,一向以金钱做买卖的杀手组织为何会跟南楚皇室过意不去,甚至不惜成为通缉犯也要大费周章地救出梅月寒。所以我猜,这一切都是跟你们的那位雇主有关吧,出钱雇你们的人一定是想知道星海月楼的真正目的和秘密。这个雇主很让在意,我想了又想,五国中大理和西陵都出了手,唯有大胤和古刹国纹丝不动,古刹国没什么心思,只是大胤那边安静的过头,不像他们的做派,应该是私底下的动作吧。方向猜对了,之后的事就很容易推断,有钱有势还和云雾的当家有交情的,大胤国内推来算去,只有太子君白一人。”
“我说的不假吧,如果你能告诉我,君白和你的买卖究竟是什么,我也许会帮你一把。”她条条道道讲的有据有理,竟让人无从反驳。
梅月脸色愈发的冷,眉目见有杀意隐约浮现。
她貌似没注意到他的变化,也不在意旁边的三人已然进入到杀人状态。
她只是静静地等待他的回话,笑容不减反增,倒叫他愈发看不出她的目的。
良久,等来对方一句话——“妳能帮什么?我没有地方需要他人相助。”
这般傲慢,这般霸气,真不愧是威震四方的杀神。
韩文心里啧啧赞叹,面上不为所动,只给出一句:“我知道庄严子在哪里。”
寥寥几个字却激起大浪,梅月神情一震,目光凌厉地上下打量她,开口道:“我如何相信妳?”
“我没这个心情撒谎。”她无所谓地摆手,“你师父云游四海,行踪不定,连梅月寒的明月阁都没有他的消息,你想在徐庶之前找到他,几乎不可能。不过,现在,你只能相信我。”
他阴沉着脸,不言不动,只是身上散发的浓重杀气混着常年拼杀的血气,如无形的刀刃重重地拍击在她的心口,连雪风等人也感受到他刻意释放的威压。
她蹙眉,心口沉闷犹如千斤石镇压着,气息不顺。她闭了闭眼,继续道:“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老实说,我不太喜欢和杀人为生的人有接触。奈何情势所逼,我只能如此,我给你庄严子的消息,你告诉我君白的买卖,这是个交易,我们都有筹码,很公平。”
似是思虑良久,他突然弯下腰,近距离看着比自己矮上一头的女人,清晰地吐出两个字:“成交。”
他一时达成的交易虽小的不足以撼动什么,但对于他们各自来说,意义重大。
可在那时他并不知道,她之所以选择与他交易,是为了后来的事做准备,而他则在毫不知情中,甚至是潜移默化中,一点点地发生改变,带着他的云雾一起卷入更为风云变幻的纷斗当中,成为这个新旧时代交替的推动者之一。
......
转忆后,神思重回躯体,韩文对昨日的回忆结束。
“梅月是个很有趣的人。”这是她对那个男人的评价。
碧螺提醒她,“他也是个危险的男人。”
“我知道。”
“那妳还设计他。”
“哪有的事,我只是好心地告诉他关于他师父的事而已。”韩文妆若无辜地说。
碧螺叹息:“又一个被妳带上沟的人,庄严子也跑不掉了。”
不止庄严子,洵傅子,南宋子还有河上公,这四人到死也摆脱不了天命,或许这才是命运。
“我在想,如果我不帮妳找梅月的踪迹,妳和他的交易就达不成,他也不会找到庄严子,这样,庄严子也不必由他的徒弟带进天下风云中,一年后,天下是否无法改变呢?”碧螺有些后悔,帮文文的忙真的让她觉得自己也学坏了,任性了一回,不知道回去后爷爷会不会骂死她。
“得了,别说些没用的,世上没有如果,已有的事必有,已行的事必行。天道循环,天命亦如此。”韩文拍拍手,心情大好,提起裙子,继续向着走出山林方向前进。“我们要赶在正午到来前回去,小十可还等着我呢。”
碧螺抬头瞅着日上高头,扯了扯嘴角,晒道:“我看悬。”
......
东淄近日十分不太平,连续发生数件大事,百姓心有不安,担忧祸事牵连无辜,都盼望着太子一行人尽早离开。
大人物为事焦头烂额,小人物却生活照旧。
东淄繁荣的东边,酒街中有一家简朴的酒家,招牌上写着“十里飘香”。
街上行人渐少,日头往西稍移,眼看就要落下去,唯有半壁天的白云浮浮叠叠,拼着最后气力也不愿被灼热的太阳拉入西方无尽的黑暗里。
花老板手里拿着长勺站在门口,头上那块写着“十里飘香”的匾额经受日晖倾洒和洗礼,更具庄重大气,可他的神情却没受美好温暖的洗礼,黑得像一潭死水,阴沉的可以当墨水。
“你要站多久才肯让开?”
门里面来了一个略怒的女声。
“妳不走,我就让开。”他无比坚定的说。
韩文扶额一叹,“老板啊,我知道你舍不得夫人伤心,但她已经表示不再挽留,你何必堵在门口不放我们走,平白地让外人看了笑话。”
“笑话就笑话,就不准妳们走!”花老板铁着脸,执拗地守门不放。
“你......你真是够了。”韩文气的哭笑不得,拿他半点办法没有,只是想甩给他一个大耳光再踹出去,也省得这熊孩子般的老头无理取闹又丢人现眼。
无论韩文如何绞尽脑汁地好说好劝都动摇不了他宠妻为上的忠心,打死都不放她走,两人也就在门口僵持了半个时辰。
韩文真面见过如他这般为妻之上的痴情专一的男人,她不过是想回大胤,想家了而已。从那个破庙里拿到该拿的东西,想着无论怎样都要过来跟花夫人告别一下,好歹人家让她和小十白吃白住了这么久,又代她照顾小十多日,于情于理,她都要好好谢谢他们才好。谁知,花夫人一听她要走,竟伤心的落泪,不舍地挽留她,要她和小十多呆些时日,待东淄风波平静再乘船回大胤也不迟。她为难,说什么也不能留在这儿,再留.....大胤那边就真出了事,她到时候哭都哭不出来;何况,东淄的风波只怕是不会平静,依她的推测,再过不久,原景帝那个老家伙要有所行动,也不知道其他人的动作是什么,加上她又要担心小雪那丫头的胡来,还要时刻注意各方势力,麻烦的事都处理不完了,时间紧迫,容不得她浪费时间在这儿逗留,所以——今天,无论如何,她都要离开,还要带走小十。
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她也要踏平了过去,更别提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头子。
她准备上前弄晕老板出去,花夫人这时候从楼上下来,小十跟在其后。
“夫君,放她们走吧。”花夫人缓缓上前,动作优雅,“文文说了有要紧的事需要马上回家,我们再这么挽留有过意不去了。”
“可是......”老板忧虑,看着爱妻梨花带雨的伤心样儿,心里心疼得不行,竟一时忘了看守大门,赶紧上去安抚妻子,把韩文丢在一边不管不顾。
韩文面部僵硬片刻,不屑地笑了一下,趁着空挡拉着小十顺利出门。
活了十八年,凡事看得不少,但认识的人中,花老板当属极品。她就没见过他这样老了还没皮没脸一整日缠着妻子的男人,肉麻的情话天天说就算了,当众抱着老婆亲昵,你老人家的老脸还能挂在脸上让人看吗?更何况,这是店门口啊喂!文文心里简直对他的无耻行径感到羞耻。
“文文,当下要动身离开,我也没备什么好礼,只有这几坛好酒相送。”花夫人面色微红,推开身上粘着的老板,“我们也不知道妳缺什么,家里除了酒就是酒,四坛的金风玉露,便当妳我相识之礼。”
文文受宠若惊,忙要推辞,却在伸手之际,被花夫人强行塞上一坛酒,抱在手里,放也不是,收也不是,一时左右为难,说不出话。
花夫人将她盛情难受的表情看在眼底,微微笑道:“不必觉得难为情,我识妳为友,是我私心过盛,想让妳多留几日,毕竟,如妳这般的好姑娘,世上已很少了。”
文文一怔,一时竟哑然失声。
“夫人过奖了,我并不是好姑娘。”她低下头,散落下来的发丝半掩面容,叫人看不清神情。
身旁的人倒未注意到这一丝的变化,只当是她谦虚的推辞。
三言两语道谢后,文文携着小十坐上早已备好的马车,迎着最后的一道残明,徐徐地离开这座名城。
花夫人一路目送马车远去,依依不舍,“她真的走了。”
“别伤心了。”老板从后面轻轻地拥她入怀,没了往日不着调的模样,一番柔情宠爱。
花夫人依偎在丈夫怀中,眸中的忧伤生出泪光,莹莹光影间是浓浓的惜别不舍之情。她是真的将文文当作好友,对那人的友情是千真万确的。
“以后有缘,我们还会与她相见。”老板安抚她,望向西方最后一片红彩云海,不无惋惜的叹气一下。
“嗯,我还是没办法忘记她。”她闭上眼,眼角滑出一滴泪,落在地上。
“我知道。”
老板沉声,心中知道她口中的“她”是指谁,只是惋惜时也在感叹,也在忧伤那人的过去。
夫妻二人心中回想着过去,无论是对眼前还是那段不为人知的过去。只是此时此刻,他们并未知道,不久的将来,他们与文文的“有缘”是真的避不可免,甚至牵连出那段极力埋藏的过去。
或许,他们也未料到,他们与她的偶然相遇会改变他们以及另一帮人的命运。
正所谓,世事无常,有缘并非好事。
马车一路向东,驶过长街,过了东门,终于离开东淄。
车窗一角由人从里掀开,文文探出头望一眼后面越来越远的城市,如山峦般此起彼伏的东淄城。回想起来,这一路还真是始料未及,数月前,她还与小十狼狈地溜进城中,转眼间,就要离开,短暂的数月却发生了太多的事,这一番离家的经历还真是像一场梦。
她不由得摇头笑起来,最后一眼别有深意的看了一下东淄,她的眼底有妖异的光芒闪现,很快,又消失。
东淄.......只是一切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