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天......真的走了?”
听到这消息,章豫明顿时变了脸色,惊愕地看着平静的徐庶。
一旁的王师傅削瘦成皮包骨的脸上也显露出赫然来。
“是,他走了。”徐庶语气平淡,说的好像不是一件丧事,而是在闲话家常。
章老先生眸中浮出哀痛,苦笑道:“你们这帮年轻后生,做事就是心急。龙乾那小子死得早,这小子怎么也死了。不是在信上说得好好的,要再见一次面呢,这个混小子啊。”
“节哀顺变。”王师傅冷硬硬地说出四个字。
“你这老东西,人都死了就半点不难过吗?”章豫明年轻时虽是读书人,却是个快言快语,随性洒脱之人;如今年老,性子愈发不拘一格,尤爱与刚硬严肃的王师傅拌嘴,似是晚年生活的一种乐趣,且本人乐此不疲。
王师傅自持身份,不愿与他搭话,冷哼一声便扭头不去看他。
“徐小子别理他,这老东西就是嘴硬心软,心里明明同咱们一样伤心,嘴上却严得跟上了一把锁。”章老先生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龙天死前是让你将龙渊交给岷玉的?”
徐庶点点头:“是。”
“这小子也是个死心眼,想来是下定决心,把龙氏一族的将来都托付在岷玉身上,真是......一个个都叫人不省心,岷玉还是个小娃娃,这样的担子对他来说太重了。”章老先生目光瞥向那边正与左右闲话家常的岷玉,眼神不由得暗下几分。“你们这一路甚是凶险,这娃娃这么小便吃苦,日后的磨练亦不少。你们若是做好决定,我和老王也会倾力相助。”
徐庶垂眸,沉静半晌,方复道:“龙天在信中已向二位交代清楚,您说得对,此路凶险,他原是不愿牵扯你们进来,祸事上身对你们不好,但迫于形势,只能如此。”
“无事,无事。”章老先生不甚在意地笑道:“人生苦短,该遇的事还是要遇,该见的人终究要见,该做的事还是要做的;他相信小娃娃,我们这些老人也不会输人,就拿命赌一把,到时候输赢全看这小子能不能守住龙氏。”
徐庶沉思片刻,郑重道:“如此,晚辈便代龙天谢过二位长辈。”
停道休息了三个时辰,太阳往西移,暖阳的颜色变得愈来愈深,再过一个时辰,傍晚将至,夕阳来临。
莽莽荒原,一队人马排成一列行于大道,远远望去,真是一副好风景,苍茫大气,像是旅人征途的画面,带着晚秋由盛转衰的味道,这是残阳的美。
这样的风景画面,燕门道从不缺。
龙氏前往大胤的路上多了一队亡国人马。章老先生他们与龙天几月前有过一次书信来往,不知密商何事,送信的小朱回来后的第二日,他们便与龙氏等人在白云客栈接头,这毫无疑问是提前决定好的。
小雪虽与龙氏的人基本上打成一片,混得很熟了,但她到底是外人,自然没资格打探人家的秘密。这一点,阿南早就给她打了警钟,叫她谨言慎行,勿多管闲事。
她口上答应得爽快,内心却十分好奇龙氏与亡国的后人纠缠在一起到底有何秘密,可看着苗女白凡的脸色,她还是觉得阿南警告的不错,多管闲事的人一般都是没事找事最后莫名其妙地死了,她可不想死得像一宗奇案。
白凡和苗女几次三番地瞧见她对他们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心中明了她的想法,但为了大局,他们不会对她透露一二,一来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的计划,二来也是为了她好,知道的越少,对她越好。
她觉得这帮人都是操多了心,疑神疑鬼。在马车里待得无趣,她拉着岷玉爬到车顶上,坐着看夕阳。
自从那夜和岷玉开怀聊天,小鬼头跟她越来越亲近,时常嬉笑打闹,像对姐弟。
同道看夕阳的还有后面一辆马车顶上的朱羽。
唐国的队伍加进来后,他们的这个小队人马变多,光马车就有三辆,更别提十几匹马,还有四辆货车,上头用麻布盖着什么东西,很像是商队的货品。
小雪挺想和那个叫朱羽的小鬼套近乎,说说话,解解闷。但是矜傲的少年面子端得极高,连个正眼都不赏她。
她纳闷,莫非自己长得很丑,他看不上她?不对,她在心里唾骂自己,她一个十七岁女孩怎么看上一个十四岁的小屁孩呢!肯定是和段千言那个混蛋呆的时日久了,思想也变得有点污,她要改改这些不好的念头,省得学坏了。
岷玉似乎也不喜欢朱羽,大约都是小孩,年纪差不多,互相看不顺眼吧。
“雪姐姐,他在瞪妳。”
夕阳下,岷玉稚嫩的脸庞如涂了胭脂,红如丹霞。
小雪低头忙活着手头的事,没甚在意地应道:“你看错了,那小子冷眼看人,怕是分不清什么是拿眼看人和拿眼瞪人。”
“可是妳不是说,他不屑看咱们吗?”
“他这时候看咱们,大概是从没讲过女人给男人编辫子吧。”她淡淡的说,手上不慌不忙地忙着。她现在坐在车顶上给岷玉编头发,也是一是无聊,突发奇想地想看看小鬼头一头不算长的墨发编成辫子会怎样,没想到小鬼头一口答应,倒让她吃了一惊。看来他真是将她当作了姐姐,虽说平白多了一个十二岁的弟弟,但她不介意再认一个弟弟。
岷玉一头墨发披散,已有过半的头发编成细长的辫子垂在侧脸旁,另一半发丝还散在肩膀,小雪跪坐在他身后,专心地捋头发编麻花辫。
“哎呦!轻点!”岷玉一声惨叫,捂着脑袋吃痛。
小雪停下手中动作,伸头看他:“疼了?”
“嗯,唉唉,怎么还拽啊!”岷玉头皮一紧只觉自己的头发连根拔起,像扯草一样。
“对不起啊,手误,手误。”小雪松开手,扔掉指缝见缠着的几根发丝,准备速战速决,在太阳落入天边前把辫子编完,然而此时,一道冷哼传入耳中。
岷玉也听见了,抬起头一看,只见那个朱羽挺直腰背坐在车顶上,斜眼睨着他和雪姐姐,那眼神中带着轻蔑和打探,好似在打量什么不太好的玩意。
“他竟然那样看咱们!”他心里顿时生气。
小雪冷着脸看朱羽,轻声道:“你袋子里还有石子吗?”
岷玉怔然,抬头看她:“有啊。”
“拿出来。”
“噢。”岷玉掏出衣襟里一个紫色的锦囊,是苗女给他缝制的,里头装了半袋石子。几日前,他和雪姐姐为捉弄白凡,捡了一袋子石子,从车里往外扔石头砸人,把白凡砸得不敢靠近马车。
如今,朱羽的目光让小雪很不爽,她韩亮雪要教训不听话的小鬼。
于是,两个幼稚的人开始在车顶上拿石子砸人,一砸一个准,那些石子都精准地扔到另一辆马车顶上的朱羽身上,这还得感谢白凡,多亏了他,他们才能练成百发百中的技法。
朱羽猝不及防地被打得浑身疼,许是没料到他们会直接动手砸人,他一时躲闪不得,飞来的石子全砸在身上,甚至有一颗精准无误地砸中他的左眼。他一看,见那一头半散半辫的男孩正得意地笑看自己。
到底还是孩子,他忍不下气,冷漠的外表破碎;他开始反击把那些飞来的石子又扔回去。
就这样,三人之间的小打小闹在夕阳下拉开,来回飞往的石子不停地转换主人,前一秒在朱羽手中,下一秒在岷玉或小雪手中。激烈的扔石头砸人大战持续了很久,双方都不服输,越斗越勇。
最后,岷玉失手砸中骑马的王师傅,他们三人被严厉的王师傅罚坐在马车顶上,一夜不许下来。
三个人并排坐着,身后是火烧燎原的晚霞背景,恢弘壮丽的夕阳美得让人心醉,天边铺满红云,像一把火烧了半边天。
他们三人苦着脸,谁也不看谁,只是直勾勾地盯着王师傅,模样甚是委屈。
“不好好反省就别下来吃饭!”额头肿了一个红包的王师傅冷冷地说道。
......
南楚帝都,皇宫城
重重楼阙,延绵不绝,宏伟的殿顶起伏,好像没有尽头的山脉。
这座皇宫城极尽浓艳婉约,黑夜下无数的宫院和甬道盘绕围拱着最中央的宫殿——隆德殿,这是南楚面积最大的建筑,为历代南楚国君朝会议政的专用宫殿。
不分昼夜轮班值守的内侍恭敬地候在德隆殿的朱门外。
入冬了,夜晚的风总是凉的,一个内侍忍不住打个小小的喷嚏,又立马闭紧嘴不发出任何声音。
这时,有两个高大修长的人悄无声息地来到朱门,内侍小心地抬眼仰视一眼,顿时跪拜下去,伏地行礼,刚要开口说话,却叫人止住——“勿要打扰父王,本宫有事觐见。”
内侍心明,轻手轻脚地打开朱门,只开了一条可以容纳两人的缝隙。
这二人沉静地走进黝黑的殿内,随后,朱门闭合,再也看不见里面的景象。
宏阔的殿内,垂地的纱帷轻飘,金漆的四脚熏炉冒着青烟,一室清香。
德隆殿一入夜便没了白日里的金碧辉煌,此刻,它是深沉幽静,正如黑夜一般冰冷窒息。
安静的殿内响起两道轻微的脚步声,卧在御榻上闭目养息的原景帝微微张开眼,看了看来人。“原儿,你来了。”
身着华贵锦服的太子慢慢地行君臣之礼,道:“儿臣拜见父王。”
“东淄一行,辛苦你了。甫琰也来看我了。”原景帝由內监搀扶坐了起来,脸色憔悴的他声音略显疲倦,晦暗不明的目光移到太子身后——龙威将军皇甫琰的身上。“数月不见,长大了不少。前几日,你父亲还跟我提起你,如今回来了,明日去看看他,省得他跟我抱怨,说自己儿子每次外出回来总是先来我这儿通报,倒是疏忽了他这亲爹。”
皇甫琰单膝下跪,不卑不亢地道:“多谢陛下好意,臣是臣子,自是一陛下为重。”
年过半百,鬓发半白的原景帝低咳几声,抬手拂了拂,示意龙威将军可以起身。
皇原见此,心知父王病体未愈,仍是痼疾缠身,便忍不住出声关切几句:“父王为国劳心过甚,平日里还是多加休息,勿费神伤身。”
原景帝伸到半途的手一顿,抬眼凝视自己的长子片刻,须臾,动动嘴角,露出点笑意,他收回手,没有端那放在案沿的酒杯。“还是你关心我,不像离儿,我都病了这么久,他半点消息也不给,让他回来,现在也不见人影。真是愈发任性。”
提起幼子,原景帝是又爱又恨。从小就是个不省心的,四处生事,不仅文韬武略不行,名声节度更是差得人尽皆知;每每训教几句,便拿太子当理由来搪塞他这个父王,说什么“国有太子,王庭无恙,儿臣贪玩,焉能铸错?”他真真是气得不行,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只恨铁不成钢地由着儿子继续放纵。
皇原看见他眉宇间浮现的一丝怒气,想了想,轻声道:“离儿并非不关心父王,只是回京路上,受寒生病,才耽搁了些时日,明日应该能回来。”
“罢了,你这哥哥倒是当得好,弟弟捅的篓子你来收拾,病了就让他勿急着赶回来,休息好了再来看我也无妨。这孩子,真是一刻也不让省心。”原景帝疲乏地叹一声气,眼中光芒渐变暖意,皆凡提起幼子,他总是不经意间露出慈父的一面,可见是真的宠爱皇离,对这个幼子比对长子还要关心。
“对了。”他似想起什么,挥手斥退欲上前侍候的內监,只看着皇原,盯着他的眼睛,道:“星海月楼一事查得如何,星月家的两位国师日前已传了禀报,详述了炸船后的损失,他们倒也坦诚,出此纰漏,主动请罪。”
乌月和东阳身为南楚两大护国法师,炸船后先于太子等人之前回京,在灾事尚未传遍天下时,将星海月楼被炸的前因细数列出,交由了原景帝处置。
皇原来此前已知道这事,怕是现在他的父王心中已有了打算,如今不过是寻问他的见解和想法,跟以往朝堂议事一般的过程。他不慌不忙地说道:“儿臣已和龙威将军查清楚,梅月寒被劫囚,及星海月楼炸船一事皆由龙氏逆贼和云雾联手所致,他们为达目的,假扮富商之女孙,借此偷运火药,趁我等密切关注星海月楼再次起航时,劫出梅月寒,用计分离我们的注意,纵火引燃火药炸毁船楼,又用诡计逃出......追围。儿臣办事不利,让父王失望,此事折损惨重,虽极力补救,然要再启程,星海月楼还须修补数月,方能成事。”
原景帝盯着他,良久,不曾言语。
帝不言,子静候。
不知过了多久,殿内冷冷清清,香气也沾上了冷气,刺肤的凉。
原景帝闭了闭眼,微吸一口气,语气微弱:“此事尚且不查,巴青统量好了,一目前国内造船技术,修补不好船,幸好,船底只损毁三分,筑基还在,还能行千里之远。”
“父王的意思......”皇原微微皱眉。
“两个月后,大胤将册封新帝,请帖已送到各国诸侯手中,不久,各国使节必会带礼去白鸾祝贺,我已备下厚礼,不日遣你们去白鸾代我祝贺君上流。”
“我们?”皇原闻言,心下一惊,一是大胤皇帝尚且健在,传位一事过早,二是父王这般急急地派他前往大胤,许是另有一层含义。
原景帝点头,“对,你们,甫琰,离儿都会随你而去,还有珠儿,她不小了,也该去见见世面,总呆在家也让我烦心。”
“君上流这般突然地退位传召天下,不知是何意。”皇原眉端一蹙,垂眸深思,一时陷入沉思。
“他也老了,该是退让的时候,君白是太子,日后你称帝必会遇上一个对手,君白便是你的最大的对手,这次出使大胤,你代我好好看看,君上流此番作为的深意。”
原景帝虽已年迈,却依旧心思如云,叫人看不真切。
皇原身为长子,又是臣子,自是不会当面直白地道出心中所疑。
俯身行礼,皇原和皇甫琰见原景帝脸色不好,不想多扰,便道:“父王身体不佳,若无他事,儿臣告退。”
原景帝闭上眼,挥了挥手,又低咳几声。皇原和皇甫琰心领神会地退出殿内,刚要出门时,身后传来苍老的声音:“离儿生性顽劣,做事糊涂,你们是他的长兄,多包涵一下。”
皇原顿住身子,没有转身,只淡淡地回道:“父王所言,儿臣谨记。”言罢,头也不回地与皇甫琰离开德隆殿。
朱门合并,殿内一派清静。
病弱的原景帝侧卧榻上,內监端水过来,他啜饮一口润喉;而后寻个舒适的姿势,休息养神。
这位一身华服也遮掩不住病体削瘦的君王,身子渐弱,病得愈发疾重。他年轻时心怀天下,用三十年的时间治理国家,成为一代贤君,有此成就,必是聪明至极的人,他不是泛泛之辈,对于儿子私底下的小动作也了解,只是平日里充耳不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好比此次炸船一事,他早已得到消息,皇离与这事脱不了干系,只是他相信自己的小儿子虽是顽劣不堪,但也全部是胡闹乱来;终究是疼爱了二十来年,他不想也不愿惩罚小儿子,先由着他乱来吧,再大的事还有他这个父亲顶着呢。
宫城乌云掩月,轻风而起。
皇原未回寝宫,皇甫琰未出宫回家,二人只这般在御花园里信步而走。
“陛下这般放纵二皇子,怕是不妙,二皇子有意阻碍星海月楼起航,明显是让殿下在陛下面前为难,您又何必为他遮掩?”
良久,闷着许久的龙威将军终于是不忿地说了出来。
“父王并无责备我,离只是贪玩,身为兄长,为不懂事的弟弟收拾麻烦也是应该的。”温润如玉的太子俊雅的脸上露出无奈的浅笑。
皇甫琰沉着脸,低语:“陛下不知在想什么,近几年愈发纵容二皇子,这次派我们前去大胤,不知会发生什么变数。”
“是凶是吉,且看吧。总归是随遇而安。”
皇原看一眼乌云过后的月亮,明月如辉的双目清润温和,平静地似在想什么。
......
元庭末年四百九十四年,中原三国之一——南楚元丰二十四年,初冬,星海月楼被逆贼袭击,原景帝不得不暂停启航计划。
元庭末年四百九十四年,大胤皇帝君上流宣昭天下将退位传嫡,各国使者陆续前去大胤拜贺新帝君白。
元庭末年四百九十四年,星海月楼由星月家护卫,从东淄港口驶向白鸾港口,正式进入大胤国境,然突遭海贼袭击,星海月楼被抢,死伤惨重。
同年,龙氏家主龙天身死消息于江湖上传开,地下黑市的传说得以证实,然,进口无处可寻,仍是一个谜。
同年年末,韩亮雪同龙氏等人乔装进入大胤边境,用时一月有余到达海边名城——白鸾。
同年年末,韩文带着消失皆由狮山巫地密道,回到白鸾,先于其妹回家。
元庭末年四百九十四年,天下分国,最后的安宁将被暴风雨打破,其间发生的系列事件,零散地记载于各国的史传,各家说法不一,难以考证。千百年后,关于这段乱世末年,史书上的字里行间首次出现那个隐藏千年万年的神秘名字——万物芒芴。
元庭末年四百九十五年春,乱世开启,天下正式进入长达六年的历史改变,所有人的命运围绕着万物芒芴开始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