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星，玉州，临江城。临江城壁立千仞，耸峙在群山之巅，群山之下，是滔滔的江水。
江水浩淼，上千战船列于江面，一片片的风帆被精壮的水手用力拉起。甲板上的士卒或坐或立，有的在检查身上的装备，有的在擦拭随身的刀枪，有的在调试弓弦。正是隆冬时节，山间是腾腾的寒雾。此日阳光明媚，破雾而来，照在甲板上，透出暖意。船上时不时传来呼号之声，兵士的甲衣，在阳光下跳跃着着层层的鳞光。
玉州刺史王瑞全副戎装，腰中悬着一口长剑，手扶着城头的垛口，俯身观察着江中的战船，临战的豪情在胸中激荡。时不时地，会有小校着台阶跑上来，向他报告最新的进展。他对进度很满意，不时地点头。但他仍不时地回头望，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忽然，有一个文士模样的人沿着步道匆匆而来，王瑞听声音即可判断出是谁，没回头，但已作出倾听的模样，问道：“是钱先生吗，有确切的结论了吗？”
“有，明春三月十五日午夜，蓝月将重返夜空，而现有的白月也将呈现满月状态，双月临空，力量非同小可，海水将会掀起巨澜，倒灌入江水，江水暴溢，巨舰可直抵城下，兵士凭借简单的工具即可攀援而上。石头城一鼓可下。”
“江水会不会上涨得过于厉害，从而导致溃堤，甚至淹没了石头城？”
“石头城已有数百年，也见过多次的双月景象，还不至于被淹，至于江水，就更不用说了，奔涌入海恐怕不止万年，没有听说因为双月临空而决堤的。”
“好，谢谢先生，为了测准双月临空的具体时间，三个月来，你与你的八位弟子俱衣不解带，时时观测，计算、验证的纸张都堆满了观星台。说吧，如果攻下石头城，想要什么？”
“双月临空也不算太异常的天文现象，蓝月每过十八年都会来一次，只不过前人的记载多不详，此次算出其出没时间，虽是为了将军，也为天下百姓解决了件大事。也了却钱某的一桩心愿。”钱先生道。顿了一下，钱先生现出一丝忧虑，道：“石头城本为汉皇镇压妖魔之地，吴国开国君主孙季也是镇压妖魔的守将之后，趁汉末天下纷乱而起而有四州之地，双月之夜，将是凶逆乖戾之时，吾恐将有不测之事发生。”
王瑞知道，吴国曾经数次发声，敢攻吴者，将会有来无回。如果最坏的情况出现，不排除放出妖魔，与入城的晋军共同毁灭。王瑞的眉头紧锁，道：“这些妖魔之事，史书只是存疑，并无确切的证据，应属不经之谈。吴国也应该是虚张声势。”
钱先生却道：“不然，石头城下蕴含着巨大的力量，我曾派弟子前去测过，测试仪表的刻度直接被拉到最大，然后就会卡住不动。如果这些力量真能一下子全部放出来，我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
王瑞摆了摆手，不让钱先生继续说下去，道：“天下十三州，吴逆据四州，使得亲人不得相通，商旅断绝，又外结化外之人，袭扰我边境，况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岂容吴逆猖狂下去，现在大晋天命已归，吴逆恶名播于宇内，现在不讨平吴逆，将为子孙忧。既然知道了双月临空的确切时间，吾等攻吴，又多了层胜算。”
王瑞回头望了望身后吊在半空中的沙漏，已经快漏完了。空地然后，王瑞抽出长剑，传令下去：“即刻出发，按船的编序，依次出发，伐吴，击碎沿途敢于拦截的吴国军队，拆除一切阻碍我军前行的隐患，直抵石头城。”
命令传下去，如大海上吹过狂风，所有的船只，所有的人员，动作明显加快，本来在擦拭武器的兵士跑动起来，战鼓咚咚地擂起来，如惊雷，如急雨，也只一眨眼的功夫，所有船只上的所有人员，都排列整齐，接着，数万将士同时高叫：“伐吴，伐吴！”开始的声音稍嫌散乱，很快，汇成了惊天动地的轰鸣。
千万只船桨并举，江流激荡，舰船如矢般向前。
吴主孙浩高踞于龙椅之上，眼光扫视着群臣。目光透着狠戾：“司马家竟然不惧天诛，悍然有事于吴国。诸卿可有良策？”
群臣彼此对望，无人敢言。数个月来，吴主为抗敌之事已经杀了数人，灭了数家，有主张抵抗到底的，有主张言和的，也有主张归降的。几乎每日都在摇摆，一天兴致高，吴主就是主战派，一天没睡好，就成了言和派，一天身体有恙，就成了投降派。凡是不顺心的，统统干掉，甚至当今岳丈，因为劝了几句，想要请樱出城与晋军交涉，就被赐死，家产没入官中。皇后稍有怨言，就被金瓜击顶。隔日想起皇后，痛哭流涕，又把皇后的妹妹纳入宫中，而这个妹妹，是已经嫁了人的。
这时有人站了出来，道：“陛下，臣夜观天象，群星扰动，似有所避，预示蓝月将于三日后，也就是本月十五日到来，即时将呈现双月临空的景象。江水定会暴涨，吾恐北兵会趁势合围石头城。王瑞的舰船已经在数里之外的江面停驻，随时可攻过来。北岸，更有司马孤芒率领的主力集结，江上船只遮天蔽日，怕不有成千上万。这司马孤芒虽说是个女人，但凶恶程度只比男人更甚，三年前曾率部与北戎一战，所过之处，如蝗虫过境，疯狂而嗜血。”
吴主颇有不耐，道：“叶名天，问你有何良策，怎么又是月亮，又是女人的，你想说什么？”
叶名天并不争辨，道：“战有战的方法，降有降的道理。或战或降，在于陛下。臣请早作决断。犹豫不决，只会两者皆误。”
孙浩抓起案几上的金樽就扔了过去，道：“要你作甚，让寡人作决断？难道说除了拼命和投降就没别的办法了？”
樽中的酒在飞行中洒了一地，叶名天恰好伏地磕头，金樽从他的头顶上飞过，砰地一声掉在地上，余下的酒溅湿了叶名天的衣角。
孙浩拍着案几大骂：“一群饭桶。叶名天，作为太史，你的那些学识都吃到狗肚子里了？明天此时，还由你来说，如果还不能如老子的意，仔细你的项上人头。”
说着，孙浩抚案而去，叶名天伏地抖作一团。
……
当夜子时，叶名天与他的三个儿子以及弟子总共十五人，随身书籍数千种，被人在筐里坠下了城楼。当前人心惶惶，军无战心，这种夜半出城的也不是一起两起，基本上成了守门官兵一项稳定的来源。叶名天长叹一声，回望石头城，满眼都是泪水。
石头城外数里，王瑞所在的主舰，抛锚在大江中心。这时，施施然地沿着舷梯上来了一个人，此人长得还算体面，二十多岁的年级，身着一身便装，走路吊儿郎当，周围都是闪亮的兵甲，相映下明显不协调。
此人乃是帝国长公主司马孤芒的幼子。这位公子口头传了一封书信递给王瑞，随身带了主帅的令牌。他告诉王瑞，让王瑞的船原地不要动，等候命令。至于具体什么时间开动，请时刻关注，见到江面上有人挥动令旗，即可行动。王瑞不由有些恼火，自己准备了数年，建功立业就在当下，抢功的就来了。
公子传完了令，打了个哈欠，似乎十分疲惫，王瑞就让人送他回仓休息，王瑞将钱先生找来商议对策。王瑞怒道：“虽说此次伐吴，长公主是主帅，但皇帝也曾给过我旨意，说老夫可以便宜行事。军国大事，岂容儿戏，派一个黄口小儿，就要老夫停下来，真是岂有此理。”
钱先生却道：“大人，虽说有皇命，但毕竟长公主乃是至亲，既然派她来，肯定有天子的考虑，说不得，是让她建立不世之功。如果违命而行，即使成功，如被认为是功在不赏，吾为大人忧之。大人这三个月，击溃吴军二十余万人，斩将不知凡几，功业已成，足慰平生，何必更进一步呢？区区以为：不如答应长公主。”
王瑞面上显出纠结之状：“老夫年近五十，建功立业就在当下，我们从玉州出发，这几个月来，大小数十战，吴国敢于拦截的战舰被一扫而空，江底栽下的的数万铁椎被我们一一拔掉，拉在江面上的铁链，也被我们以烈油熔掉。说是千辛万苦，也不过份，胜利就在眼前，先生难道要劝我放弃吗？”
钱先生微微一笑，只是问了王瑞两个问题，问题一，朝廷派长公主挂帅，将军是否判断出背后的深意并可以有效应对，女子挂帅虽说不是没有先例，但毕竟不同寻常；问题二，难道现在真得是毫无危险了吗，灭吴的大功业真得如从树上摘下桃子，只要伸伸手就可以了，就那么简单吗？
对第一个问题，王瑞没有把握，虽然知道肯定是大有缘故，但他是个直人，一门心思建功立业，认为首功该是谁的就是谁的；对第二个问题，王瑞的感觉，他已经站在树下，桃子已经成熟，确实只需要伸伸手就可以。
钱先生慎重地告诉王瑞：人患在于不知足，现在大势已成，反而是需要静下来想想取胜后的事情了。历来庙堂之上，凶险不下于江湖，得有所准备。另外，吴地多诡异，可能并不会如此简单，要防止吴王做最后一击。
钱先生压低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已经得到消息，吴主近日多有诛戮，基本上无论主战还是主和的，都难逃其手，更不用说主降的，谁说谁倒楣。将军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王瑞脸色凝重，道：“难道孙浩小儿真得打算玉石俱焚？”
钱先生道：“我有个故人，名叫叶名天的，已经在我们的船上了。”
三月十五日凌晨，石头城上插满了白旗，孙浩裸露着上身，口中衔壁，双臂被绳索反绑在身后，出城投降。随行的宦官小心翼翼地牵着一只山羊，十多个力士抬着一口棺材。这是标准的君主出降的礼仪。
长公主是当朝天子的姐姐，五十余岁，目光锐利，举手投足皆有法度，随行诸将皆是恭谨异常。此次伐吴之役，长公主参与了筹划，多年前王瑞提议在江水的上游造船，也是她建议天子接受的。此次他向天子请樱，虽说女子挂帅不多有，但天子似乎没有在这个选项上纠缠，很快就答应了下来。这几个月来，王瑞的水军顺江而下，也夺取了江南的一些战略要津，石头城外的险要处已经不复为吴所有，江北岸长公主麾下的十万大军已经完成了准备，只待一声令下即可渡江。长公主有理由认为，最后踏平石头城指日可待。对于朝局，她有自己的谋划，她强烈地要求有一场有她主导的胜利，为此，她甚至派其子阻拦王瑞继续进军。没想到王瑞轻易就答应了下来，派人向他宣示效忠，她的心也放进了肚子里，心中想，王瑞这老头倒还懂事，如果她的谋划成功，王瑞这样的人还是可以用一下的。
长公主没有为难孙浩，按照传统的礼节接受了吴主的投降，收了吴主献上来的玉璧，让人牵过了山羊，就在江边，架起柴火，烧掉了棺木。然后长公主传令下去，让晋军全面接管了石头城，吴军没有人跳出来反抗，长公主本来有些紧张的情绪也平复下来。
吴军整体出城，依约交出武器，接受安置。长公主也没费心，转手交给随行的将军去做。城中的防守的军队约有一万两千人，而长公主带来接防的就有三万多人。这一万两千人，看似不少，但要运走，也就是二十几船的事。晋军的巨舰，每船装个千余人，还是没有问题的。王瑞的大船被调过来十五艘，加上长公主的十艘，船上站满了装备精良的晋军。这些守军被分置在大船上，运至江北岸的逍遥渡，那里有晋国的七万人驻守。运到后，有专门的将官对吴军进行分拆和改编，估计用不了多久，这部分人就会淹没在晋国的大军里了，也不会翻出多少浪花来。一切都显得那么顺利，那么轻易，这胜利来是如此令人欢畅和迷醉，长公主都有点不真实的感觉了。而眼前的一切告诉她，这都是真的。
夜，静谧而安详，一轮明月的光辉洒满江面，光线柔和而温暖，仿佛是亘古长存的和平。王瑞根据钱先生的建议，将所有的船只散开，拉开距离，靠近江南岸停靠。并吩咐下去，船锚的投放，系在锚上的缆绳如何收放都作了特别的规定，并提醒士卒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此夜必定要小心再小心。一旦看见蓝月，每个人都要立即行动起来。
三更时分，江水暴涨，有如牛吼；天空中有了两轮月亮，一轮发出蓝光的月亮，倏忽而至，船桅嘎嘎地响起来，巨浪轰然而至，将江面上的船只高高抛起，又猛地甩下来。所有的船只都在颤抖，包括王瑞所在的主舰。船上鸣笛声不断，几乎所有的兵士都在紧急地行动。
四更天，终于静了下来，由于准备的比较充分，并没有受到太大的损失。只是有几个兵士摔伤了，倒也没有人死亡。倒是在船中睡觉的长公主之子，跑出来大叫，说是从床上摔了下来，快把腰给摔断了。
蓝月将石头城涂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有几只乌鸦似乎受了什么惊，喳喳地飞起，向城外飞去，飞着飞着，突然就没了声音，显得有奇怪。似乎被人一下子卡住了脖子。
钱先生对站在船头的王瑞道：“请将军下令，能上岸都立即上岸，上了岸后不要回头，立即前行。能行多远，就行多远。钱先生身边站立一人，赫然是吴国太史叶名天。叶名天拱手道：“事急矣，将军请决断。”
王瑞一声令下，靠在江岸的船只，纷纷放下铺板，搭在岸上，船上的兵将，按命令依序离开。一个时辰之后，除了船上的留守人员，都上了岸，数万大军一刻不停，狂奔而去，脚下的大地发出整齐有力的震颤。
五更天，夜色凄清。突然，远处的石头城剧烈地振动起来，是整个城在一起振动，整座城都在呼号，凄厉的叫声一直传到远方。王瑞命令停下脚步，向石头方向望去，令人惊恐的一幕正在发生，双月映照下，石头城清晰可见，也正在以一种诡异的方式毁灭。如同一只被掐住喉咙的巨兽，在摇晃，在冲撞，在挣扎。终于，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石头城迅速地崩塌，解体，然后下沉，下沉，最终，消失在视野中。
“地陷了，”是钱先生的声音，他站在王瑞身后，重重地叹了口气，“数百年的繁华，号称金粉之地的石头城，就这样没了。太可怕了。”
“这些都是真的吗，石头城就这样没了？”王瑞问道，明显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妖魔还是被人放出来了，这是属于天地的力量，不是人力可挡。刚才我看见有黑气冲天而起，然后散向四方，只怕神州板荡，天下从此多事。”
王瑞并没看见黑气，但选择性地确认为真，心中有了巨大的阴影：“岂止是多事，我担心的是生灵涂炭，汉末一乱，这才安稳了有多少年？会不会又起纷争，我们都是经历过的，人命卑贱如同猪狗，到处都是荒芜，真的不愿再回到那个时候。”
江中的船只，随着石头城的沉没，如果小孩子手中的玩具，在巨浪中任人搓弄，时不时地发出撞击和碎裂的声音。王瑞叹道：“数年来不舍昼夜建成的船舰，老天爷会给我留下几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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