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方向,暗云密布。齐王自从感知到“西”字号六合图以后,对天地间的云气波动格外敏感,那一片暗云中,可感知到无数的冻蝠在飞舞。
“难道妖魔真的出世了?”齐王心道,“自从石头城地陷之后,朝廷中一直在等一个消息:妖魔是否真的存在。这两年来,也无他异,有人就说这妖魔之说,实为虚妄。从这秃发树的表现来看,绝对不是一般人。这些冻蝠本在寒凉之地,从来没听说过袭击过人。也许这些东西就是受秃发操控的。”
一连几日,凉王的军队每到夜晚都有军营发生了骚乱,有人持刀乱砍,杀了许多同袍兄弟。这些凉地的热血汉子,变得易惊、易怒,听不得风吹草动。现在由于齐王是最高统帅,源源不断的报告都堆积在齐王的案头。
凉王军原有五万,与秃发氏几番大战折损,加上有一部分兵士溃逃,目前仅有三万,原有五个大营,现缩编为三个大营,每营一万人。人员设置叠房架屋,每营都有几十个主事的将官,虽然人数众多,但却没有了一战之力。听闻秃发氏的战鼓,都欲拔营而走。
齐王将凉王军的将领都召集起来,足足坐满了整个大帐,足足有一百余人。进大帐的时候,都被收去了随身的武器。这是军中聚会的规矩,倒也没有人觉得有何异常。却不知却似猪羊进了屠宰场,等着他们的是完全意想不到的命运。
这些将领一个个都把头缩着,脸色灰暗,勇气一点也无。齐王只好点将,一个高大的汉子站起来,长得满脸络腮胡须,一双环眼,名叫梁用,是军中的都督,相当于朝廷的三品大员,凉王不甚视事,基本上军中之事都由梁用负责。梁用声音沙哑,显然很多天没睡好了:“我们面对的不是人,而是神出鬼没的怪物,怎么打?去年就听说,妖魔要出世,天下要大乱,我看:这些就是妖魔,人力是胜不了的。”
齐王一击书案,道:“身为主将,竟然如此扰乱军心,该当何罪?”
梁用本意是来向齐王讨个主意,或者是想让齐王分担点责任。没想到齐王竟然怪罪到自己头上,如能能服,道:“齐王此言差矣,事实如此,是不能掩盖得了的。在此地我们已经驻守了三天,每天都要减员数百人上千人,军心浮动,根本形成不了战力,与其如此,不如速速放弃凉州四郡之地,杜绝与西部的一切的来往,掌握好关钥,方可确保万无一失。”
“退,往哪里退?”齐王面沉如水,“凉州四郡,本就是我大晋的关钥之地。放弃了这里,还能到哪里找关钥,到秦州吗,到幽州吗?一退就能再退,最后可能要到海上了,大海之内有巨鲸,我辈也不能呆,只有到鱼腹中才安全?”
“我没有说要一退再退,更没有说要退到海上。殿下有些小题大作了吧?”梁用后退一步,心内焦灼万分。
“来人,将梁用拿下,”齐王冷笑一声,“砍了。”
梁用头轰地一声,几乎炸裂。他不是普通人,数万军的最高将领,皇帝想要惩罚他都得有合适的理由,怎么能说杀就杀。齐王站起来,一手抓住梁用的胸口,如提婴儿,直接扔到了地上。梁用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嘶声大喊:“杀了昏王。传令,围了齐王。我有三万军马,你这区区三千人还不够填牙缝的。”
齐王道:“只怕你们出不去了。将这些乱军之将,都给我拿下。”说着,一脚踩在梁用的胸口,梁用一口血吐了出去。凉王军中的这些将官,对齐王都有些轻视,认为是靠生得好,军阵之事不一定能够插得上手,一如凉王。没想到竟然有如此恐怖的力量,一个个大惊失色,纷纷跪倒在地,求齐王恕罪。
梁用的眼睛如同一只被强弓射下的孤雁,其中有惊恐,有愤怒,有绝望,有无尽的诅咒。齐王不由打了个寒战,闪身出了营房。但他一点也没有怜悯这些人的意思,出营房的一霎那,齐王只觉得自己的心已经凝结成铁。
营房在齐王身后被关闭起来,早已埋伏好的刀斧手,从大帐的数个隐密部位冲了出来。
“凉州战事糜烂如此,不得不采取非常手段了。这些将领,无论他们从前有多少风光,现在,都是罪人。”齐王神色严峻,听见帐中的惨呼声,对身边跟着的虎威营随员说道。
“非常之时,得用非常手段,王爷英明。”吕枫说道。
随员俱皆拜倒,这一段时间,他们已经将齐王当作父亲,当作天。到了凉州地界后,这种感觉更为强烈,可以给你一切,也可以剥夺一切的存在。在京城时,齐王与他们同吃同住,诸人还可以很轻松地说上几句话,到了凉州后,越来越小心翼翼,此时,无人敢为大帐中发生的事情说上一句话。
齐王以三天时间,视察了凉王的三个大营。
三个大营都有名号,分别是天狼、飞鹰和云雀,每营都兵种齐全,但各有侧重。天狼主要是步兵,由军中最强壮的汉子组成,主要的兵器是长刀,刀上开有孔窃,战场上舞起来,声如狼嚎。天狼的每个人都在胸口纹着一只狼头,每日角斗为戏,经常有互斗死者,上官也不太管,多不问。可这次的冰蝠事件,天狼是受损最严重的,从上到下,都已经破胆。这一群已经破了胆的天狼们满脑子都是如何躲避冻蝠的袭击。对天狼的整编很容易,这一群哪里是狼,简直是一群猪。
高级将领被处置的消息,并没有向下传达。齐王早将营中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天狼营进行了重新整编,百夫长以上,全部都被换了岗位,并且,一律被安排成副职,正职由齐王带来担任。如有不服,一刀斩之。齐王设置的新的组织模式,是吴子兵法中所列的,一切为了战争的需要,凡是不符合需要的机构,都被砍掉。
齐王带去的人,军阶都不高,一日得掌大位,忐忑之情,可想而知。但毕竟接受过齐王的训导,一个个都有股狠劲,齐王道:“不怕,万事有我。”
然后郑重地说道:“交给你们了,把他们培养成真正的天狼。”
加入天狼的有三百个人,领头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正是热血沸腾的年龄,直着脖子大喊:“请齐王放心,如若不把这群人训出来,我们这三百个人,都提头见你。”
第二天在飞鹰,飞鹰主要以骑兵为主,约有一半人都有马匹,这些马都来自凉州本地,肃杀的气候,辽阔的土地,恶劣的生存环境,造就了这些筋骨强壮的追风兽。但凉王属下的军备明显不足,这些马匹都吃不大饱,兵士都有菜色。齐王早知飞鹰的状况,特意让人运来大量的供给,当日先请人饱食一餐,杀了无数头牛羊,都是从附近的草原上收购来的。有兵士掉泪道:“已经有三个月不知道肉味了。”
飞鹰的整改一如天狼,也是安排了三百个人接任高层和中层,对底层的军官和兵士,极尽笼络之能事。这些铁血的汉子,都有一种找到爹娘的感觉。
第三天在云雀,云雀以弓箭手为主。梁用最看重的就是弓箭手,所用的护卫都来自云雀,这里各方面条件都好,对梁用甚为忠心,闻听军中有变,千夫长以上都见了齐王后没再回来,军中的中层军官聚众哗变。封锁道路,有人大声疾呼要让齐王给个交待。齐王站到高台上,言语铿锵,有如金石坠地,将话语送到台下的每个人耳中。齐王列举了梁用等人的罪状,共有十条,称为十大罪状,每一条都有砍头的必要。这十大罪状是齐王临时想出来的,但每一条每围绕着背叛作文章,都显得罪证确凿、死有余辜。台下鸦雀无声,一个个把嘴巴张大,有人口水都滳落尘埃。
齐王话音刚落,台下忽然有三只雕翎箭破空而来,竟然从齐王身后的一个角落射过来的,射的角度刁钻,完全在齐王的视线之外。齐王竟然侧身闪避,以手指弹飞了三支箭。然后是无数支箭如黄蜂般飞来,齐王挥动手中剑,只听叮叮声响成一片,箭掉了一地。无论何人在台上,这都是必死的局面,而被齐王轻易化解。齐王大喝一声:“滚出来,想自寻死,本王成全尔等。”从侧后的一个土坡后站出来十余个人,将弓虚张,对着齐王。当前一人长得满脸络腮胡须,一双环眼,双眉斜插入鬓,长相有梁用的影子。
“梁用乃是家父,家父为人耿直,一心为国,竟然被你如此糟践,我杀了你个昏王。”
齐王喝道:“梁用误国,无知小儿,不知为父赎罪,反而刺杀本王,是何道理?还不就死,免为宗族不孝子。我可依战死抚恤尔家,速作决断。”
一人有罪,一族有秧,一人死而免一族之罪,往往使人不惜一死。
那青年仰天长笑:“本就是尘归尘,土归土,生有何欢,死又何怨。宗族之祸,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说着,将弓拉满,准备射出去。他身后的十余人也都一个将弓拉紧,只等一声令下。他身后的人也一齐叫道:“吾等愿为梁将军死。”
“咄,不要再误。”齐王猛然发声,其音不同常音,犹如一串炸雷,滚滚地朝这十多人扑来。
弓弦应声齐断,这几人的胸口如同被大铁锤砸了无数下,刚刚还满脸红润,忽然一个个脸色蜡黄,声音也变得嘶哑,只来得叫了数声:“啊,啊,啊。”梁用之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嘴角似有血涌出,以手指着齐王,似有所言,但并没有发出声音,直挺挺地仰面倒在地上,再也不起。
齐王一喝之威,竟至于此。于是云雀营中见齐王如见天神,俱都拜倒在地。齐王在一声断喝,就来自于六合图的“西”字图,此一段时间,齐王觉得整日处于亢奋状态,浑身有使不完的力量。天下皆执于己手,自可任意挥洒。
与前两营不同,齐王对云雀实行了更为细致的整改,延伸到了最底层。将所带来的剩下的二千余人,与云雀营进行了全面的整编,整编后,依然分成云雀和虎威两营。整编后的虎威营,人数有五千多人,云雀由一万人降为七千多人。齐王带来的兵士,最差也成了十夫长,提拔了云雀营中的数十名不得志的军官,淘汰了一大批混死等死的家伙。凡是看不上眼的,都打发成为役夫,负责挑担、拉车和铺路,稍有不满,便招来一顿拳脚。
此日,有人骑一匹快马,举着白幡,穿营而来,要面见齐王。此人二十四、五岁的年级,身体壮硕,穿一身大晋普通百姓的粗葛,但却让人生不出轻视之心,只觉甚为合体,有一种异乎寻常的美感。跨下马全身赤红,唯有顶上数茎白毛。此人面色沉静,双目深远。
齐王见他相貌堂堂,不由心中一动,亲自接见了他。此人自言姓童,戝名不足辱尊听,带给齐王一封信,是秃发树写的,字写得歪歪扭扭,大意是:没有与朝廷作对的意思,凉州为苦寒之地,出产甚少,百姓生计艰难,实在难以忍受过多的盘剥,只要齐王能够上奏天子,减轻凉州百姓的负担。秃发树表示:虽然已经占领凉州城,愿意随时让出。如果朝廷答应不加伤害,可以亲自去京城请罪。最后信中请求:齐王在献马村俘获的人中,有秃发树的亲人,希望能够将人送还,秃发树定会铭记齐王大恩。
“什么样的亲人?”
“就是一个女人和孩子,战事与妇孺无关,还望齐王能够满足我家大王的要求。”
秃发树已经自立为王,故来人称其为大王。
“所有俘者都已经伏诛,已经分不清哪个是秃发树的女人和孩子。”齐王一摊手。这一段时间,齐王也曾想过杀俘是否合适,大多时候是这样回答自己:“必须如此。”也有个别时候会深深地自责:“我怎么会这样?我还是原来的我吗?”
来人脸色一变,目眦欲裂,拂袖而起。道:“既然如此,那就战场上见真章了。我就回禀我家大王,告辞。”
齐王刚才与此人言谈半天,此人对凉州的购物了如指掌,反应很快。齐王心想此人留给贼人,真是可惜了,就道:“既然来了,就不要走了,给本王效力,定有大好前途,给秃发氏效命,大军到处,定无活路。”
“连妇孺都要杀,谁是贼人,尚未可知。”此人回道,“此仇不报,不当人子。我们走着瞧。”说完直接往外走。
帐外涌进一群护卫,都是筋骨强壮的大汉。齐王吩咐要生擒,都没有亮兵刃。但此人视若无物,直撞出去,拦路的人如急流下的石头一般,翻滚、摇动,然后被推到河滩,散落一地。此人出了营帐,挥手斩断拴马桩上的缰绳,纵马急奔。
帐外人员密集,刀枪并举,将此人围在中心。此人大叫一声:“来得好。”随手扯起一个兵丁,一拳打出,夺了他的长枪。无数的人涌上前,刀如寒霜,枪如飞雪,随时会将此人冻结在当地。此人纵马奔出,兵士们挤作一团,有兵士来不及躲避,被一枪挑落,或者被马蹄踏中。齐王随身的虎威营,刚刚重新组建,大多是原来云雀营的兵士,对齐王传人的命令,尚无法做到有效执行。竟然被这一人一马,冲了出去。
“放箭。”
到了开阔地,正是弓箭可以施展的范围。无数箭向那人射去。那马突然提速,急如一道闪电。箭支到了马尾处,似乎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断,一支支都掉了下来。随了普通的弓箭,虎威营还有三百人队的强弩,但弩的发动要迟一些,需要兵士们用全身的力气将弩搭到弩机之上。在弩弓举起来的时候,此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此人就是秃发树。”齐王得到了报告。
从秃发树给齐王的信来看,字如墨猪,在拱来拱去,本以为秃发树是个十分粗鄙的人,齐王压根没有同来使联系到一块。“看来,秃发树是个能把天捅个窟窿的人物,一身都是胆,但又心思缜密。”齐王叹道。
齐王传令下去,加紧戒备,秃发氏的攻击就在眼前,并抄了个方子给各营,每日用大锅熬上汤药,内外兼用,治疗被冻蝠攻击的兵士。没有遭受过攻击的,也都喝上一碗。说也奇怪,仅仅是一碗药,原先畏敌如虎的兵士的勇气一下子都起来了。除了能够防止每到夜晚,让各营帐的周转架上硬材,火烧得有丈余高。同时,吩咐各营的主管,加紧按照自己总结的训练方法,日夜不停地操练。齐王为了训练虎威营,搞得齐王府的家底都去了三成。现在又多负担上万,如果朝廷的补给再不到,齐王的家就要因此而败了。
齐王属下各营,离凉州最近的,仅有一日路程,如果秃发氏发兵过来,应该最迟两日后后就到来。齐王预估秃发树会很快发动攻击,谁知竟然一连数天都安然无事。经探子回来报,凉州城内一片哭声,一连数日都在誓师,准备攻打齐王。但偏偏哭了又哭,就是没有即刻动身。凉州城内的物资实在太多,秃发树的人一面痛哭,一面在城中挖掘物资,秃发树将出发的日子一推再推。在他的心中,似乎齐王已经是他盘子中的一道菜了。
半个月后,齐王的军队终于遭到了攻击,铺天盖地,都是官兵穿着晋军武库中的服装,拿的也是一水崭新的兵器。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秃发树的军队一个个高喊着复仇的口号,如着了魔般般一波接一波地扑过来。所有的弓箭手都参与了狙击,天空高飞的羽箭如同密集的麻林,但秃发的军队一手握盾牌,一手提刀,滚滚向前,转眼就变成了短兵相接,最后,每个人都要靠勇气与体力,决定最终的命运。
两支军队都穿着同样的军服,唯一的区别,就是秃发树的军队人人戴着白色的袖标。双方一场混战,直打了三天三夜,热血流满了大地,然后化成火红的沙石更浓烈的颜色。无数的大好男儿,都化作荒野上随风飘散的尘灰。这三天内,齐王所率领的军队中,当官的身先士卒,当兵的人人奋勇。秃发的军队已经被仇恨燃烧了十多天,一个个如同刚出笼的猛兽。战场上的形势一日数变,三天来,双方相持不下,生命被鬼神的镰刀不停地收割。双方是意志的比拼,最后还是秃发树的军队先崩,败兵逃入了凉州城中。可惜的是:齐王的军队由于是新整合,追逃的时候没有扩大多少战果。
三日后的傍晚,一抹残阳,铺在大地上。血色残阳,照着大地一片昏黄。战斗已经结束,原野上到处都是倒卧的兵士。为了防止疾疫发生,齐王下令,将两军的兵士区分后,就地焚烧。所有逝去的生命,都被投入烈火之中,无论这些曾经存在过的人们,以前是什么身份,此刻他们都回到了生命开始之前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