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风吹皱少年的梦。
熟睡的少年,也不知梦到了何事,眉头紧锁,身体时不时地晃动,过了一会,忽然从床上坐起,睁开眼,看了看自己的身体。
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抬起头看向了屋外。
屋外的天色已经亮了,卫漠下了床,没有穿鞋袜,就这样赤脚走在地上,慢慢地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户,看着窗外的银装素裹,然后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又下了一整夜的雪吗?”
雪已经停了,但是寒气却与以往无异,卫漠只穿了一件单衣,在窗口站了一会。
感觉到丝丝的寒冷,他转过身,又走到了自己的床前,穿上鞋袜。
房屋的正中间,还是那张方桌,桌上放着的正是卫漠的那把短剑。
这把短剑,卫漠也不知是从何而来,据他师傅说,捡到他的时候,也是个雪夜,那时他还是个襁褓里的婴儿,而这把短剑就放在他的身侧,除了这把短剑,他的身上再没其他的东西了。所以从他记事起,就每天拿着这把短剑玩耍,长大些,也是剑不离身,不知有多少次,他都曾梦到自己拿着这把短剑,仗剑天下,快意恩仇。
然而,现在卫漠看着这把短剑,却没有像以往那样拿起来背在身后或是系在腰间,而是静静地看着它,就像是看一个曾经的恋人,明明深爱着她,想带她去天涯海角,陪她到地老天荒,可是此刻的自己却没有这种能力,是该执着,还是该放弃?
看了好一会,卫漠还是轻轻地拿起了这把剑,只是握在了手里,然后慢慢地打开门走了出去。
屋外的院子,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雪,卫漠走在雪地上,一步就是一个深深的脚印,他慢慢地走到院子中间,那颗不知多少岁月的大松树下,然后看了看脚下的雪地,蹲下了身子。
卫漠蹲在地上,用手拨开积雪,露出有些湿滑的地面,他把短剑拔出,轻轻地插入土里,然后像用一个铁锹一样,用剑把泥土挖开,剑很锋利,土也不硬,所以卫漠并不是很费力。
挖了好一会,就挖出一个和这把短剑差不多长的小坑,小坑看起来有好几尺深,挖完这个坑,卫漠收回短剑,用自己的棉袍轻轻地擦掉剑上残留的泥土,他擦的很仔细,反复擦了好几遍,直到确认这柄剑再也没有丝毫的灰尘。
然后蹲在地上静静地盯着这把短剑看,渐渐的,眼睛中竟似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看了好一会,卫漠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泥土的味道和凉风的气息钻进他的脑子里,让他似乎清醒了不少,他轻轻地拿起身边的剑鞘,把手中的短剑慢慢地插了进去。
再把这把短剑轻轻地放在了自己刚刚挖好的坑内,最后把坑周围的泥土用手推了进去,直到这个坑完全填上。
卫漠慢慢地站起身,看了一眼刚刚自己填上的坑,默默地闭上眼睛,过了一会,才睁开眼睛,慢慢地转过身,朝着屋内走去。
院子的另外一个角落,最边上的房子,此时窗户也打开着,窗前站着一个人,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站在这的,她静静地看着卫漠,直到卫漠做完这一切她都没有说一句话,卫漠也不知是发现了她还是没发现她,但是始终也没有朝这边看一眼。
卫漠转身离去,窗户也慢慢地关上,窗前的人也消失在窗户后。
卫漠黯然的准备进屋,忽然,院子外依稀传来慢慢靠近的脚步声,听声音,脚步很慢,那么肯定不是青乐他们几个,如果是他们,定是跑着来的,可是除了他们还会有谁来这个院子呢?
卫漠疑惑的回过头,看着院子外,不一会,果然一个人出现在卫漠的视野里,竟然是那个被所有人称作老师的老人。
老人进了院子,就看到卫漠站在门口看着他,然后轻轻一笑,说道:“你这样站着,是在等我老头子吗?”
卫漠轻轻地鞠了下躬,答道:“老师,我刚听到脚步声,所以站着看看,您怎么会突然来这?今早不用给小孩子们上早课吗?”
老人摇了摇头说道:“早课也不必每天都上吧,真要那样,还不把我这个老头子累死了。”
卫漠接着说道:“那老师你来这做什么?是找碧水师叔吗?她应该还在房里,刚刚一直偷看我来着。”
屋内的碧水听到这话,眉头轻轻一皱,却也并未出声。
老人一笑,又摇了摇头,说道:“不是找她,我是来找你的。”
卫漠疑惑的问道:“找我有什么事吗?”
老人反问:“没有事就不可以找你了吗?”
卫漠一愣,也不知该怎么回答,老人看他这样,又是一笑,说道:“这云息宗啊,要么就是些不懂事的小孩子,要么就是些一心想着修行的痴儿,算来算去,整个宗内也就你我两个不能修行,无所事事的人,所以就来找你看看书,下下棋,你不会嫌我这个老头子烦吧?”
卫漠听完老人的话,心想也是,这里都是修行之人,若非自己气海被废,恐怕也是沉迷于修行之道了,哪还有空陪这老人闲聊,往日自己还没有来的时候,这老人怕是只能自己是孤孤单单一个人,既然自己不能修行,也没别的事可做,索性就陪陪这老人吧,于是回答道:“老师愿意指导我,我哪里会烦。”
老人又是轻轻一笑,说道:“不烦就好,那今日你就陪我下会棋吧。看到这张棋盘了吗?百年前,我就开始在这下棋了。”
说完指向了院子中间那颗大松树下的棋盘。
卫漠也顺着老人指的看去,以前虽然留意到这个棋盘,却也只当这是废弃了不知多少年的石桌,没想到还真有人曾在这里下过棋。
卫漠看了看棋盘,然后对老人有些尴尬地说道:“我可以陪您,但是我不会下棋啊。”
老人摆了摆手说道:“谁说不会下棋就不能下?”
卫漠无言,只得向着棋盘走去,但是老人又拦住了他,说道:“这么急做什么,你看那里就一张石桌,连个椅子都没有,你难道要让我这个老头子站着陪你下吗?”
卫漠一看那里还真没有坐的地方,赶忙回头进了屋内准备拿椅子。
卫漠带了两个椅子走出来,却看到老人已经没站在门口,而是蹲在棋盘旁,拿着一根木枝在地上拨弄,像是在挖着什么东西。
卫漠看的心里一惊,莫非老人知道自己刚才把短剑埋在了这里,想把它又挖出来,于是赶紧走到老人身旁,问道:“老师,你这是在做什么啊?”
老人没有抬头,依然做着自己的事,口中答道:“你且先等会。”
卫漠也不再说话,就站在老人身旁看他在地上挖着,过了好一会,老人似乎真的挖到了什么东西,脸上显出愉悦的神色,然后丢下小木棍,用双手扒开泥土,从土中拿出一个坛子。
卫漠看的哑然,这里还真埋着东西啊?
老人笑着看了看卫漠,说道:“快再去拿两个杯子来。”
卫漠不知老人是何意,但还是走回了屋内拿来了两个杯子,老人用衣服擦了擦坛子上边的泥土,然后轻轻地揭开了坛口的封盖,接过卫漠手中的杯子,慢慢地往杯中倒了两个满杯,一杯递给了卫漠,一杯留在了自己面前。
卫漠疑惑的接过杯子,低头闻了闻,一股浓郁的酒香传来,惊讶地问道:“这是酒?”
老人也闻了闻杯中物,然后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陶醉地回味了一会,才答道:“除了酒,还有什么这么香?”
卫漠接着问道:“这…您怎么知道这里有酒的?难道是您埋下的?”
老人淡淡的答道:“嗯,忘了埋下多久了,五十年?还是一百年?老了,记不清了。”
卫漠听得瞠目结舌,百年前埋下的酒?
卫漠拿着酒杯,虽知这酒必非世间凡品,但是也只能苦着脸对老人说道:“可是我不会喝酒啊。”
老人微微一笑,说道:“谁说不会喝酒就不能喝?”
说完,拿起自己的酒杯与卫漠手中的轻轻一碰,然后一饮而尽,喝完之后仍然闭着眼,轻轻地晃着头,仍在回味这个味道。
卫漠一看此景,老人已经干尽,自己不喝反倒扫兴,而且都说酒能消愁,此时的自己不正需要消一消吗?
于是也不管其他,一抬头全部喝完。
酒入愁肠,卫漠只觉着辛辣之味从嘴里顺着喉咙一直流到肚里,连忙哈了几口热气。
老人看着他,笑了笑说道:“第一杯总会有些呛,多喝几杯就会发现其中滋味。”
说完又给卫漠倒满了一杯。
卫漠苦着脸,却也不好拒绝,实在不忍扫了老人的兴致。
老人看着卫漠,笑着说道:“酒慢慢喝,一边下棋一边喝,你先下吧。”
卫漠看了看棋盘,上边只有两只酒杯,其他的什么都没有,更没看到棋子,只能疑惑的对老人说:“可是这里连棋子都没有,怎么下?”
老人拿着自己的酒杯,抿了一口,说道:“谁说没有棋子就不能下?”
卫漠听得又是无言,但也知老人的睿智非常人所能懂,只能按着老人的意思来,于是看了棋盘,适才倒酒的时候洒了一滴,刚好落在棋盘上,卫漠想了一下,无奈地指了指那个酒渍,说道:“这就是我下的,到老师您了。”
老师眯着眼,并未做声,也没有下棋,只是拿着一杯酒慢慢地品着,卫漠不解其意,只能默默地坐着陪着,过了一会,老人才淡淡说道:“我下完了,你的棋被我吃掉了。”
卫漠一愣,看了看棋盘,上边的酒渍果然已经风干看不见踪影,卫漠心里也是一乐,这样的下棋也太无聊了吧。
但是也没有明说,依然随着老人的意,看了看身旁的松树,然后轻轻用手一拍,树上残留的积雪哗哗的掉落了一些,刚好掉落在棋盘上,卫漠又指了指落雪,说道:“老师,我又下完了。”
老人又没有说话,抬起头看了看东边的天空,下了一夜的雪,今天是个晴天,太阳也慢慢地出来了,老人又低下头慢慢饮酒,过了大概半个多时辰,棋盘上的积雪在阳光的照射下,慢慢化为水渍,然后消失,老人这才又指了指棋盘。
卫漠看他这个意思,不用说也明了,积雪又被他的太阳吃掉了,而棋盘上此时布满了阳光,说起来都算是老人的棋子。
卫漠挠了挠头,抬头看看天,刚好天上一片乌云飘过,恰巧挡住了太阳,卫漠一笑,说道:“老师,这云便是我的棋子,你的棋子被我的吃了。”
老人一笑,慢慢地放下酒杯,似乎刚才的几杯酒让老人有些发热,他伸出一只手轻轻地在自己面前摆动了几下,扇了扇风,微风拂过,老人像是清爽了许多,可令人奇怪的是,天上的乌云也在此时像是被什么东西吹开了,不知天上突然刮了一阵风,还是老人…
卫漠看的有些惊疑,但是不论什么原因,此时的乌云已被吹向别处,又露出了整个太阳。
老人笑了笑,指了指天空,卫漠又明了其意。
此时虽说有别的办法,可以遮住这太阳,但是不论是什么,都会被另外的东西给再次化解掉,若按照这样,这种无聊的下棋何时才是个头啊。
但是偏偏老人却像乐哉其中,并没有打算停止。
卫漠看了看老人,又看了看四周,天地间能看到的事物都被他默默地考虑了一番,却迟迟没有再“下棋”,过了一会,卫漠的脑海中突然跳出那段似有似无的经文,然后脱口而出道:“老师我下完了,到你了。”
老人眯着眼看了看卫漠,问道:“你下了什么?”
卫漠轻轻一笑,答道:“我什么都没下。”
老人闻言喝了一口酒,然后一笑,说道:“既然你什么都没下,我自然什么都吃不了了,这局算你赢。”
话说道此处,卫漠顿时明白老人此棋局的意思。
世间万物,必然相生相克,无论何物,必然有与之相对的东西来克制它,反之,一切虚无,自然,一切皆有,这便还是“有无相生”之道。
卫漠明白了这个道理,却又暗自叹了口气,知道又如何?
老人此时干完了杯中的一杯酒,脸色有些微红,慢慢地说道:“好了,今日喝酒下棋且到此吧,老头子喝的有些多,要先回去睡一觉了。”
然后把手伸入怀中,摸出一本破书,对着卫漠接着说道:“看你也闲的没事,借你一些闲书看看,这本是我常看的,等你看完了下次我再来找你喝酒。”
卫漠接过书,看了一眼,也没有说什么,然后默默地放入怀中,老人此时也慢慢地站起身,摇摇晃晃的往院子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