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搭起舞架。乔羽随着美如的口令移动脚步。乔羽在以前跟美如学过，但那时的乔羽没有放心思去学，也不太在乎这种浪漫之事。他认为两个人若真心相爱，是不必靠小浪漫小惊喜去维持的。那时的他无端地迷信一种说法：物质的强大和丰盛，才能去保护所爱的人。
这次，乔羽非常用心地学。加上以前的一点基础，很快，他便能和美如随着舞曲划出优美的舞步了。
“生日快乐！”美如像变戏法似的给乔羽围上一条围巾，“这是我这几天织的，作为生日礼物。”
“好漂亮，明天开始我天天围上。”
“傻瓜，现在是夏天。冬天的时候再天天围上。”
“嗯！谢谢！”
这时，舞曲放到The Brothers Four的《Try to remember》。这首舞曲节奏缓慢，充满怀旧、伤感、追忆的气息。
两人被这种气息感染，舞步渐渐放缓，变成踌躇步，只是轻轻移动步子。两人沉默不语，若有所思，仿佛在追忆大学时代的所有往事。
嘭！嘭！嘭！
窗外又升腾起烟花。
“烟花节快临近了吧……”
“是啊，毕业时节又来临了。那时你约定是烟花节。没想到你提前‘出现’了。
“一定是你想念我想念得太厉害，使我提前出现了。”
“记得我们第一次是怎样见面的吗？”
“就在大学一年级圣诞节新生舞会上。你走过来邀请我跳舞。你以为我不会，一开口就说‘很容易的，把你的左手搭在我的肩上，右手放在我的手心。’其实你一点不会。”
两人回忆起那天晚上的情形，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美如清楚记得，那时的他还是个腼腆害羞的男生。而自己仍是个见到陌生男孩便会脸红的女生。这些青葱羞涩的时光都一去不复返了。
舞会结束后，他带她去放烟花。那时她很胆小，不敢拿着烟花，还捂着耳朵。是他握着她的手，把她围在怀里。当第一朵烟花从她拿着的烟花筒里放出去的时候，她看着那朵明亮的、蓝色的、稍纵即逝的烟花，她觉得她就像那朵烟花，被他释放到空中。这仿佛是一种宿命。之后，她在无数个梦里都梦见烟花。而后来许多的故事似乎都发生在烟花之夜，第一次他给她庆祝生日，第一次牵手接吻，第一次肌肤之亲，他都带她放烟花，温和地握着她的手，帮她捂着耳朵，紧紧地拥她在怀中。
但这时，美如看着窗外那些烟花，却不再感到欢愉和甜蜜，反而厌恶起来：
“总是这样稍纵即逝的呀……”
乔羽仍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巨大欢喜之中，他按他制订的计划去和美如做每一件事。并在每一件事中加入他以前不以为然的小浪漫和小惊喜。他费尽脑汁回忆大学恋爱时两人去过的每一个地方，喝过奶茶的饮品店，避过雨的车站，看过电影的电影院，接过吻的街口。他和她时常装扮成学生，重新穿起印有流行图案的T恤、带有皱褶的牛仔裤、绑鞋带的帆布鞋，出入学校的各种场所，礼堂、音乐厅、图书馆、自习室，甚至带上书和笔记去听课，听讲座。兴致勃勃地参加各种活动、舞会、球赛、派对。雨天在湖边打着伞漫步，晴天爬上宿舍天台看日出。
周围的人们也许能看得见他身旁的这个女子，也许看不见。看得见的人们都不会认识这个女子。那些认识这个女子的——他和她的同学、朋友，通通不在这里，毕业之后，他们奔赴全国各地，开始了新的人生旅程。按照他们从小接受的科学知识和唯物主义哲学，想象力日益枯竭、被各种世俗事物填满的脑袋，他们根本想不出会有这么荒唐的事。可以这样说，他们早已忘记了她和他：一个即将毕业却不幸遇上车祸死去的女孩，一个雄心勃勃要成立公司却在女友死后改当老师的男孩。更确切地说，他们早已忘记了大学时代的生活，忘记自己参加过的舞会，自己曾经爱过的人，忘记那些令人心旌摇荡的每个日日夜夜。当然更不可能记得他和她。
这是阳光灿烂的一天。南国明亮而富有生命力的阳光像玻璃弹子球一样充盈着校园的每一个角落。乔羽带着美如偷偷潜入学校附近的教堂。像当年他们玩过的游戏一样，在圣母马利亚画像面前，乔羽向美如求婚，模仿婚礼上的誓词：
“乔羽，你愿意娶美如为妻吗？无论她是贫穷还是富贵，疾病还是健康，或任何其他理由，在你的有生之年，你是否都爱她，尊重她，照顾她，珍惜她，对她矢志不渝……”
从教堂出来返回学校的途中，太阳大了起来，两人在湖边广场的长椅上休憩。乔羽到饮品店买了两杯大杯的冰镇奶茶。他们像调皮的中学生大口大口吮吸着冰凉爽口的汁液，迷离着眼睛，打量着这充满夏天味道的校园。
这几天Z大校园开始喧闹起来。四处可见穿学士服拍毕业照的毕业生。毕业生邀请来的亲朋好友，他们的到来使得平静的校园显得热闹非凡。而那些在毕业生公寓楼下进进出出、打包行旅的托运公司的员工，却使这热闹的氛围中透出离别的气息。
与此同时，毕业生也正为即将到来的烟花节忙碌着。湖边广场中央正在搭建舞台。校园四处贴满招募表演和节目预告的海报。周边商铺对烟花大量进货，打出优惠广告。
“烟花节确定是后天晚上举行吧。”美如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乔羽点点头，他正出神地听着广场上拍毕业照的毕业生传来的时断时续、轻快的说笑声，想起刚才和美如在路上，遇见一伙毕业生要照大合影被当成路人甲请去帮忙拍照，后来却被一个上过他的课的学生认出，被拉住与每个人照相的情形。
“刚才那伙学生真热情哪。”
“当老师的感觉好吧。”
“嗯。看到自己教过的学生即将毕业了，有种说不出的喜悦。以前从没想过教书育人会让人如此快乐。你看，他们更高兴，要毕业了呀，即将开始人生新一段的旅程。”
“嗯……但有的人会暗自伤感吧，特别是到了真正分别的那天。从此就要和恋人、朋友、师长分开了。恋人之间会更加伤感，可能就要分隔两地了。还有许多恋人在这个时候选择分手。毕业那天我们一起失恋。听过这句话吧。那时我们毕业时身边就有好几对分手的。老班和他的外校女友，大头和虫虫，小桂子和小娜姐，其实……其实我们就是一对啊……”
美如的语气显得伤感。
“但我们是不同的，他们是因为‘不爱’而分开。而我们是相爱的。你看，现在我们不是在一起了吗。生和死都不能把我们分开。”
美如站起来，缓缓转过身去：“乔羽，记得我们的约定吗？我们约好是每年的烟花节不见不散。我应该是在那天晚上来见你的，也是在那天晚上走的。现在我是提前出现了。但，那天晚上我还是要走的。”
乔羽立即起身走到美如面前。
“能不走的吗？”
美如摇摇头。
“要怎样才能留下来？”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走，想留下来陪你。但自然万物的存在及运转总有它的规律。我们必须遵循规律。”
“我明白，不就是等一年。每年的烟花节我们便又能相见了。”
“但，乔羽，也可能是仅此一次？”
“仅此一次？！为什么？”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我能出现在你面前，我们能够完成这样一个约定。这是一个奇迹，是上天给予我们的恩赐。”美如缓缓拉起乔羽的手，“你准备好了吗？即使我们以后永远要分开，但如你所说，我们不是因为‘不爱’而分开。而是时时刻刻在爱着。分开只会使我们更加相爱。如此一来，就再没有什么值得悲伤和遗憾了。很感谢这四个星期你为我做的每一件事。我仿佛又恋爱了一次。更感激的是，今生能与乔羽你相遇，相恋，相爱。”
“那……后来呢？……”小薰迫不及待地追问。她被这个故事感动，已经不可避免地融入其中，脸上尽是感伤的神情。
而这时，夜幕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降临了。
嘭！嘭！嘭！
与往年一样，有人提前放起了烟花。小薰有些惊惶地望向窗外，看着零零星星、哗然炸响的烟花，为美如的命运揪心起来。
“后来？……”
乔羽的思绪回到那晚烟花璀璨的情景。
这天晚上，整个Z大都沉浸在巨大的喧嚣和欢庆中。校道插满彩旗和气球。广场的舞台灯光灿烂。毕业生盛装出席，倾巢而出。还有低年级学生和慕名而来的外校学生。人们纷纷向湖边走去。西侧的湖岸已围起铁栅，保安十米一岗，维持秩序。而湖的东面，一支支烟花朝向夜空整装待发。这是十五分钟左右的烟花表演，作为烟花节的开幕礼，是Z大校方送给所有毕业生的礼物。
临近燃放时分，湖边大道已是人头攒动，几道行人桥已被挤得水泄不通。
乔羽和美如都穿起毕业生才穿的晚礼服，走在毕业生中，竟有不少人向他们送去祝福。两人在杂沓的人流中突围，向最好的烟花观测点走去。
“能挤得进去吗？”
美如看着黑压压的人群说道。
“牵紧我的手，我带你进去。”
乔羽握紧美如的手。他下定决心，今晚要给美如一场最美的烟花。但人还是太多了，进到中间便再也动弹不得了。
“不进去也可以，烟花不是在空中绽放的吗……”
嘭！
“看！烟花！”
人群中不知谁叫嚷起来。
一朵硕大的烟花在以夜为背景中盛大绽放。“哗啦”一声，像水晶般散裂。
嘭！嘭！嘭！
烟花接二连三地在空中炸裂，辐散，湮灭。夏日的夜空被映照得光灿夺目。湖水亦被映照得五光十彩。这异彩纷呈的场面激起观众一阵阵海浪般的欢呼声。
之后，烟花在夜空中不断绽放。毕业生自由燃放环节将烟花节推向了高潮。烟花的火光和爆裂声此起彼伏，烟雾像空气一样在人群中间流动。
“到了午夜时分，人们渐渐散去。我和美如迟迟没有离去，在等待着那个时刻的到来。我们谁也不知那个时刻会在什么时候到来，但我们无比心平气和地等待着，没有为此而焦躁不安。”
“凌晨一点三十五分，我们燃放了最后一支烟花。”
……
“好美！”
美如依偎在乔羽怀里，她的右手抓着一支烟花，而她的手则被乔羽抓着。烟花点燃后，乔羽习惯性地帮美如捂耳朵。一切像他们初次见面放烟花一样。每当一朵烟花在夜空中炸响，像水印般消逝于夜空时，美如都发起一阵小小的战栗。
乔羽以为她害怕，更用力地拥紧她，捂住她的耳朵。而美如想告诉他，其实她已经不害怕烟花的爆炸声了，那是幸福的战栗啊。
渐渐地，美如变得越来越轻盈，身体越来越透明。在她即将消失的那一刻，乔羽贴近她耳边，喃喃地说道：
“这次我和你做一个约定。每年的烟花夜，我们不见不散！”
……
“就是这样，她在我怀中消失了，就像烟花一样。”
“在你怀中消失了？就像烟花一样？”
小薰在感到震惊的同时，也感到欷歔。
“她和烟花一起来，又和烟花一起走。”乔羽平和地说。
小薰这时看向乔羽的画，觉得画面上的不再是烟花了，而是一张女孩青春明媚的脸。她接着看向窗外，想看到真实的烟花，而刚才那一小阵子烟花早已过去了。
一个星期后，Z大一年一度的烟花节如期举行。这天晚上照样是火树银花，流光溢彩。安乔羽应他学生的邀请参加了晚上的一些节目。
进入午夜后，当那些喧嚣的节目一个个退去，人群也散去，他拿着烟花一个人来到湖边，站在两年前美如在他怀里消失的地方。
小薰、小薰的男友，还有周菁，远远地站在他的身后。小薰紧张地抓着男友的手。她自始至终都相信这个故事，她知道那不是他的幻觉。她把这个故事讲给她的男友听。整个夜晚，她和男友都在为安老师祈祷。
“去年没有来，今年会来吗？”
而周菁，这个默默爱着安乔羽，满怀希望等待了三年的女子，终于越来越相信这个故事。而今晚是她最后一个能在安乔羽身边一起看烟花的夜晚了。因为她作了一个决定，烟花节结束后她就离开，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她知道，这段感情该“毕业”了。她更知道，有一种约定她永远无法改变。
嘭！
一朵烟花像流星般在夜空划出一条优美的曲线，哗的一声炸响，绽放。
但还是很快消逝了。这是今夜最后一朵烟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