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问:“你喜欢这个节目吗?”
“嗯。”她点了点头。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四周只有“滴滴答答”的雨滴声。王小衰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过来搭话,这会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站在那里显得浑身都不自在。
“校门口的那个男人,他好可怜。”她突然开口说道。
他顺着她的视线朝下面望过去。纵深笔直的教育大道早已经被这场突降的暴雨打湿,亮着尾灯的汽车从水中呼啸而过,远远望去,教育大道就像是一条色彩斑斓的河流,而无数汽车就是这河里漂浮着的船。
在校门口的十字路口,有一个男人,他穿着军绿色的雨衣,正在那里挥动手势费力地指挥交通。他单薄的身子在烟雨里模糊得若隐若现,就像是一片摇摇欲坠的叶子,仿佛风再大一点,就能把他给刮跑了。
“那个人是神经病呢。”王小衰很不屑地说道。
“他才不是神经病。”她突然提高声音,很坚决地打断了他的话。他还没来得及再开口说话,她已经转身离开了。
剩下他一个人惊愕地站在那里,百思不得其解。他从来没见过她像今天这么生气,他不知道自己是哪里说错了话。学校里每个人都说那个男人是神经病呀,他又不是交警,在那里搞来搞去的不是神经病是什么?听说他是学校九八级的学长,想当交警,考了许多次没考上,精神受到刺激就疯掉了。平常他都在学校附近一带溜达,神秘莫测的,一到雨天就站在校门口的十字路口那里指挥交通。
“没想到第一次说话就搞成这样,太阳。”他骂道。
走回教室,看到李小萍在对面冲着自己扮鬼脸,他也不理她,坐在自己座位上想刚才的事。过了一会儿,她传了个短信过来,说:“刚才挺美的吧,碉堡炸掉了没有?”
王小衰没有理她。
她又发了一个短信过来:“今天下午放学后要不要我等你?”
他觉得有点烦了,干脆关掉手机。期间有一两次,他不经意间看到了坐在前面的李小萍,她似乎有些不开心,一个人默默的样子。一瞬间里,他突然也有一点点心疼她,心想自己是不是对她太不在乎了一点?又想,这个八婆,整天没心没肺的一副马大哈的样子,哪会真的懂得什么男女之情啊?便不再去想她了。
因为上午得罪了政治老师,放学后他没能逃脱惩罚,被政教主任揪去办公室“坐飞机”。所谓的“坐飞机”其实就是蹲马步,双腿半蹲,两手伸直,一个极其费力极其丑陋的姿势。等到最后从那里出来,已经是晚上七点钟了,正好赶上这条路线上的最后一班公车。
本来心情还挺糟糕的,但一上车,他就乐了。
他看见高幽幽也在车上,标志性的外套、帽子、手套,太过显眼了,大热天也穿这么多的人,除了她还会是谁?所以车上那么多人,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她没有座位,抓着扶手站在车厢里。
她只是木然地望着车外,脸上几乎没有任何表情。他真的一点都弄不懂她。虽然她看起来那么骄傲而倔犟,但他隐隐约约能感觉到她的内心有一种悲伤,从他第一次遇到她,他就从她眼神里读出来了。
他一直朝着她那边看,希望她能看见他,但这是不可能的。她的眼睛里根本没有任何人,她就像一个突然来到这个地球上的外星人,又随时都可能消失掉,她看起来与这个世界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他站在那里胡思乱想,没有一点头绪。突然,他听见她说:“还给我,快把它还给我……”她的声音听起来充满了恐慌。
她的身边站着几个染着红色头发的男生,他认得他们,是东城职业中学的小混混。其中一个胳膊上文着蝴蝶的小流氓手里拿着她的帽子,她很费力地想把它夺回来,但那几个小混混却趁机把她互相推来推去,并用一种极其下流的语气戏弄她:
“喏,这不是清江一中的校花高大小姐吗?”
“都说她貌美如花美若天仙,真是名不虚传呀!”
“别人给你起了外号叫什么‘刺猬’、‘冰棍’,我今天倒要摸摸看,不知道会不会扎手啊?是不是真的那么冷?”
“那你可要摸得轻一点,她那么滑嫩的皮肤,掐一把就掐出水来了呢!”
“听说她一年四季都把自己包裹得像粽子一样,大家想不想把粽子的皮去掉,看看里面究竟包着什么东西呀?”
“把她的外套扒掉呀!”
“把她的手套也扒掉!”
“把她全扒光了!”
他们很放肆地笑着,把她的帽子在车厢里丢来丢去。她用双手蒙着脸,发出低低的哭声,看起来是那么的悲伤而无助,但一车人谁也没敢站出来,帮帮她。
他“嗖”的一声从座位上站起来,朝那伙人走了过去。他原本在头脑里设定的情节是:走过去二话不说,一伸手放倒一个,再双脚连踢,“噼里啪啦”放倒三四个,接着用一只脚踏住那有文身的家伙的胸口,让他哭爹喊娘地向高幽幽道歉,道完歉他才放开他,然后自己跨前一步,双手把她扶起来,用手帕擦干她的眼泪,再低头吻她……一切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
但他走过去以后,却突然回到现实世界,意识到了眼前力量对比的悬殊,所以,他只是怯生生地说:
“这位同学,请你把帽子还给她好吗?”
那家伙跳起来,说:“哇塞,我们的大英雄出现啦。”
另一个人说:“不知道等一会儿我们把他从车上丢下去的时候,这位超人会不会飞?”
“现实世界里的蜘蛛侠,可不是那么好演的哦。”
“让我们把这位救世主揍扁吧!”
那些人一步一步逼过来。情急之下,他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抓住自己的书包对着那帮人就是一阵狂砸,然后一把夺过帽子,拉住高幽幽的手就往车门那里跑去。一见车上有人打架,那鬼司机大喊大叫,马上踩了刹车,并打开车门,他们俩趁机跳下车,一路狂奔。
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白天的暑气早已被那场暴雨冲刷得一干二净,四周升腾起一些类似于雾一样朦胧的流质。他们沿着吹着细细凉风的河边一直跑,青石板路上的水洼被踩得四处乱溅。一直跑到文昌塔那里,见后面没有人追来,这才停下脚步。两个人面对面坐在塔前的台阶上喘气,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突然莫名其妙地笑起来。那是他第一次看见她笑,他觉得她笑起来的时候真好看,白白的牙齿,甜美的小酒窝,如瓷器般滑嫩的脸,就像天使,就像《迷失东京》里的那个女主角一样。
“你看我们现在的狼狈样子,像什么?”他问她。
“像两只掉进马桶里的小老鼠呀。”她笑着说。
“掉进马桶里的小老鼠?这个比喻真好玩。”
“呵呵。”
“刚才在车上,我的表现帅不帅?”
“帅,蟋蟀的‘蟀’。”
“酷不酷?”
“酷,内裤的‘裤’。”
到了今天,他才知道原来她也很会说俏皮话的。
“哎,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呢。”
“什么?”
“为什么,你一年四季都穿得这么严严实实的呢?”
“因为我是刺猬呀,浑身长满刺!若不把自己包严实了,一不小心就会把别人扎伤的。”
王小衰看着她的脸,很严肃地说:“你为什么不尝试着打开自己,敞开心胸拥抱这个世界?你总是不开心,总是那么孤单寂寞,因为你就像契诃夫笔下那个‘装在套子里的人’一样,连衣服都穿得这么保守封闭,怎么去和别人相处?其实,在你身边,关心你,爱你的人多的是呀。”
她的脸渐渐绷起来,之前的笑容已经消失,又恢复了她以往那副冷若冰霜的表情。过了许久,她才淡淡地说:“我真的可以吗?”
“可以呀,你不试一试,怎么知道自己不可以?我只希望你开心,你活得幸福。看你现在的这个样子,我真的感觉好难受。”
他看到她的脚流血了,可能是刚才逃跑的时候被什么东西割伤的。他伸手过去,想帮她揩掉身上的血迹,可她突然像发疯了似的,用尽所有力气将他推倒在地。
他重重地摔倒在地上,额头都撞破了。但他没在意身体上的疼,他只是从心里觉得难过,觉得悲哀。他默默地从地上爬起来,捡起书包,转身离开。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举动后,高幽幽一脸惶恐地呆立在那里,她下意识地拉住他的书包,想让他不要走,但被他拒绝了。在他转身离开的那一刻,他看到她眼边有一颗硕大的水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日子一天接一天地过去,太阳升起了又落下。那些美好而又微微疼痛的青春岁月,就像雨天里的雷声,从头顶的天空轰隆隆地滚过去。这些岁月也就变得像四五月的天气,有时晴,有时阴雨,有时欢笑,有时哭泣。
高考越来越接近,很多同学都已经紧张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但王小衰依然是个阳光灿烂的小青年,每天背着书包坐七点半的公车上学,晚上六点准时回家。他稍微回去得晚一点,妈妈王非凡总会站在门口等他,她几乎从来不过问他学校里的事情,虽然他知道她心里其实比谁都担心,但她就是这么酷,一句话都不提。
相反,她会这样乱七八糟地跟他开玩笑:
“少爷,什么时候带个女孩回家给你老娘瞧一瞧呀?”
“怎么,你想升级做婆婆啦?”
“我还想你们给我生个小孩当玩具呢,玩得腻了,就丢在马桶里放水冲掉。”
“你这是什么破奶奶呀?残酷!”
“街上那个每天给你占座位的女孩子,人家是真的喜欢你吧?”
“你是说李小萍吧?我们可是纯洁的朋友关系。”
“嘿,才不信你呢,总之不是你喜欢她,就是她喜欢你,我看得出来。儿子我跟你说,当你的小弟弟开始长毛毛时,你就别想再跟一个女孩子单纯地做朋友啦!”
“下流。隔壁的李叔叔……要不今天晚上我住同学家,给你们制造一点机会呀?”
“他太老啦。”
“老才好呢,就等着继承遗产了。”
“好主意。”
“哎,问你呐,为什么将我的名字取得这么难听啊,害我出去丢脸死了,尽给人取笑。”
“按我们家传下来的老规矩,翻字典翻到的。随手翻开一页,上面是什么字就给取什么名字。你那一页够倒霉的,尽是些什么王小鸟,王小气,王小球的,选来选去,还是王小衰最好听一点。”
“还是你的名字大气,王非凡。”
“那是,非同凡响。”
“是非常平凡吧?”
她眨巴眨巴眼睛,突然说:“少爷,你最近好像一直心情不太好。”
“才没有呢。”
“别骗我了,你是我这里制造出来的,我用鼻子闻一闻,就知道你心里藏着什么事啦。”
“才没有呢。”
“是担心考大学的事情吧?”
“真没有,我高兴着呢。”
“别想太多了,没考上没考上呗,你不是想当作家吗?”
“是呀。”
“那不就好了,沈从文上过大学吗?马克·吐温上过大学吗?余华上过大学吗?韩寒上过大学吗?郭敬明那小朋友好像也没毕业……”
……
有一次,王小衰跟李小萍坐在餐厅吃饭,李小萍突然放下筷子,瞧着他的脸说:
“老黄瓜,最近你的脸色很难看哦。”
“有吗?”
“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吧?”
他突然发起火来:“你们干吗?怎么跟我家那女人一个口气,是不是对过口供了呀?”
可她根本没把他的怒火当一回事,继续说:“是担心高幽幽吧?她有半个月没来上学了,听人说她生病了。”
“是吗?她生病了与我有什么关系啊,我已经跟她彻底一刀两断了。”
“你就别骗我了,你的脸上全写着呢。其实,还真的有点想不到,像你这种整天嘻嘻哈哈没个正经的男生,也会这么真心实意地去喜欢一个人。”
“才没有呢。”
“好吧,我给你讲个故事。”
“什么故事?”
“我昨天晚上从一个叫‘寂寞心声’的电台节目里听来的,想不想听?”
“你爱说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