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罗德离开罗马的前一天,建议我去找个真正的希腊医生看看病;他指出,我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对罗马是至关重要的。他说我近来看起来很疲劳,这是我工作时间太长的缘故。我要么就缩短工作时间,要么就让自己的状态能够更好地承受这个负担,否则恐怕我就活不了多久了。我非常恼火地说,我已经看过很多医生了,可是没有哪个希腊医生能把我治得跟个年轻人一样;并且明确地告诉他,我的毛病现在来治不仅太迟,而且我已经把它们当成身上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了,无论如何,我都不需要希腊医生。
希罗德咧嘴笑道:“我这辈子还是头一次听到你跟老加图意见一致。我记得他给他儿子写了一篇《医学评论》,禁止他去看希腊医生,反而推荐祈祷、常识和卷心菜叶。他说这些已经足以治好各种常见的小病小痛。那么,如果祈祷能治病的话,现在罗马为你的健康所做的祈祷已经足够让你成为一名真正的运动健将了。至于常识,每个罗马人生下来就有这个天赋。恺撒,也许您把卷心菜叶给忘了?”
我烦躁地在长沙发上动来动去。“好吧,你推荐哪个医生?我只看一个,就是为了让你高兴的,绝不多看。拉古斯怎么样?他现在是御医了。梅萨丽娜说他非常聪明。”
“要是拉古斯知道怎么治好你的病,他一定会马上主动来找你的。找他没用。如果你只愿意看一个医生的话,就去找考斯岛的色诺芬吧。”
“什么,我父亲的军医?”
“不,是他儿子。你也许记得,你哥哥日耳曼尼库斯打最后一场战役的时候,他也在场,后来他去了安提俄克开业行医。他在那里非常成功,最近他到罗马来了。他遵循伟大的阿斯克列皮阿德斯的座右铭,治病要迅速、安全、愉快。他从不使用清肠药和催吐剂这样的猛药,只需要节制饮食、锻炼、按摩和少量简单的草药。我有一回发了高烧,他拿一种紫花野草——叫作舟形乌头——的叶子蒸出水来给我喝,然后又给我提出了饮食等方面的建议:叫我少喝点酒,不要吃哪些香料。这样就基本上把我给治好了。说起做手术的本领,他也很拿手。人身上每一条神经、每一根骨头、每一块肌肉、每一个肌腱的准确位置他都知道。他对我说,他是从你哥哥那里学的解剖学。”
“日耳曼尼库斯又不是解剖学家。”
“没错,他不是,可他杀了很多日耳曼人。色诺芬是在战场上学的解剖学知识,他的学习对象就是日耳曼尼库斯提供的。没有哪个外科医生能在意大利和希腊学习解剖学。他要么去亚历山大——那里的人们不介意解剖尸体;要么就紧紧追随在打胜仗的军队后面。”
“我想,如果我派人去请,他会来吧。”
“哪个医生不会来?你忘记自己是谁了吗?不过要是他把你的病给治好了,你可得重重地酬谢他。他爱钱。哪个希腊人不爱钱呢?”
“如果他治好我的话。”
我派人请来了色诺芬。我立刻就喜欢上他了,因为他是从专业人士的角度把我当作病人来关心,这让他忘记了我是皇帝,掌握着对他生杀予夺的大权。他五十来岁,按照规矩,他先向我行了礼,又问候了几句,然后说起话来就是简短冷淡、紧扣主题了。
“您的脉搏。谢谢。您的舌头。谢谢。对不起。”(他掀起我的眼皮)。“眼睛有点发炎。这个能治好。我会给你开一点洗剂来洗眼睛。眼皮稍微有点收缩。请您站起来。好的,小儿麻痹症。这个自然是治不好的。太晚了。要是您还在长身体,那就能治好了。”
“那时候你自己也还是个孩子呢,色诺芬。”我微笑着说道。
他似乎没有听见我的话。“您是早产儿?对吗?我想也是。还得过疟疾?”
“疟疾、麻疹、结肠炎、淋巴结核、丹毒。色诺芬,要是再加上羊角风、花柳病和自大狂,那就有整整一个营的毛病要来答‘到’了。”
他微微笑了一下表示同意。“脱衣服!”他说道。我把衣服脱了下来。“您吃得太多,喝酒也太多。您不能再这样了,得给自己定下规矩,在您还贪心不足地想要多吃一口以前就从饭桌前站起来。没错,左腿萎缩得很厉害。没有好的锻炼疗法。必须改用按摩来治疗。您可以把衣服穿上了。”他又问了我几个私人问题,总是带着一副他已经知道答案的样子,从我嘴里得到证实只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您晚上肯定会流口水到枕头上吧?”我很难为情地承认确实有这么一回事。“常常会突然大发雷霆?面部肌肉会不自觉地抽搐?不好意思的时候会口吃?偶尔会觉得膀胱无力?有时会突然失语?肌肉僵硬,即使是在天气暖和的夜里,也常常会醒来,觉得好像冻僵了一样?”他甚至连我梦见的那些东西都说了出来。
我吃惊地问道:“色诺芬,你还会解梦吗?这应该很容易吧。”
“当然,”他面无表情地答道,“不过法律禁止我这么做。现在,恺撒,我来跟您谈谈您的情况。如果您愿意的话,您还有好多年可活。您工作太辛苦了,不过我想我是没法阻止您这样的。我建议您读书越少越好。您说自己很累,这主要是由眼疲劳引起的。尽可能让您的文书们读给您听。您自己也尽量不要写字。正餐以后休息一小时:不要狼吞虎咽地吃完甜点就马上冲到法庭去。您每天必须抽出时间来做按摩,每次二十分钟,每天两次。您需要的是训练有素的按摩师。罗马只有我的奴隶受过严格的按摩训练。最好的是查尔姆斯,我会专门指导他怎么给你按摩。要是您不遵守我定下的规矩,您就别指望能痊愈,尽管我开的药会让您感觉有明显好转。比如,像您所说的胃部剧烈痉挛,我们把这叫作胃灼热,如果您不做按摩,还快速暴饮暴食,那么等到您为了什么事紧张不安的时候,痉挛肯定会复发,吃我的药也不管用。不过要是您遵照我的指示,肯定会很健康的。”
“你开的是什么药?容易采到吗?我是不是要派人到埃及或者印度去采药?”
色诺芬居然嘎嘎地笑了一声。“不用,只要到最近的那块荒地上就能采到了。我是在考斯岛学的医术,实际上我是土生土长的考斯人,医神就是我的祖先。我们在考斯是把疾病根据疗法来分类的,很多情况下,草药吃得过量就会生病,可是吃得适量就反而能治这种病。如果小孩子到了三四岁以后还尿床,并且除此之外还有其他一些痴呆的症状,我们就会说:‘这孩子得了蒲公英病。’蒲公英吃多了就会有这些症状,可是用蒲公英煎水喝就能治这种病。我一进这个房间,就注意到您的脸在抽搐、手在颤抖,您打招呼时有点口吃,您的声音听起来很刺耳,我立刻便总结出您的病情了。‘典型的泻根病,’我对自己说,‘泻根,按摩,节食。’”
“什么,就是普通的泻根?”
“一点不错。我这就来开药方好叫人去准备。”
“那祈祷呢?”
“什么祈祷?”
“难道您不专门指定一些祷文让我在吃药的时候念吗?其他所有的医生在给我治病的时候,都专门指定了配药和服药时念的祷文。”
他生硬地答道:“恺撒,您作为最高祭司,还写过关于罗马宗教起源的史书,我建议,法术那方面的疗法由您来承担肯定会比我更加胜任。”
我能看出他和许多希腊人一样不信这一套,也就没再坚持这事,这次会面便到此结束了;他请求我准许他退下,因为他的诊室里还有病人在等他。
是的,泻根治好了我的病。我这辈子头一回知道了无病一身轻的感觉。我一字不落地遵守着色诺芬的建议,从此几乎再也没有生过病。当然,我依然一瘸一拐,偶尔也会口吃,激动的时候还会像老习惯那样面部抽搐。可是我的失语症治好了,手也基本上不抖了;如果必要的话,六十四岁的我还能每天工作整整十四小时,而且结束时也不会觉得筋疲力尽。胃灼热有时会再犯,但是每一次色诺芬都提醒过我。
不消说,我付了不少钱给色诺芬买泻根。我劝他住到皇宫里来,跟拉古斯共事。拉古斯也是一名很好的内科医生,写过好几本医学书籍。色诺芬起初不肯来。他到罗马的这几个月里,已经建起了一座很大的私人诊所,他估计如今一年可以挣到三千个金币。我给他一年六千个金币——拉古斯的薪水就只有三千个——他还在犹豫不决,我又说道:“色诺芬,你一定要来,我坚决要求你来。如果你能让我健健康康地再活十五年,我就会给考斯岛的总督发一封公函,通知他们,从此以后,你曾经学习医术的这座小岛不必再派人参加军事小分队,也不必再向皇家政府进贡。”他这才同意了。
你想知道我的自由民在给我配药时向谁祈祷、我在服药时又是向谁祈祷吗?是卡尔纳女神,我们克劳狄一族的人打从阿皮乌斯·克劳狄乌斯和勒吉鲁斯那时候就开始结交这位萨宾女神了。在我看来,如果配药和服药的时候没有祈祷,就像婚礼上没有来宾、献祭或是音乐一样不吉利,而且药也不会有效。
趁着还没忘记,我得把从色诺芬那里学到的两条宝贵的健康忠告记录下来。他总是说:“觉得礼貌比健康更重要的人都是傻瓜。如果你想放屁,就别憋着。这样对胃有很大的伤害。我认识一个人,曾经因为憋屁差点把自己给害死了。如果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你不方便离开那个房间——比如你正在献祭或是向元老院发表讲话——别担心,就站在原地把嗝打出来或是把屁放出来。让周围的人稍稍忍耐一下不便,总好过你对自己造成永久性的损伤。还有,感冒的时候别总是擤鼻子。那只会让鼻涕流得更多,叫你那娇嫩的鼻黏膜发炎红肿。鼻涕要流就让它流吧。擦擦,但是别擤鼻子。”至少在擤鼻子方面,我一直都听从了色诺芬的建议,我的感冒比以前好得快一些了。当然,漫画家和讽刺作家没过多久就开始取笑我了,说我总是在流鼻涕,不过我干吗要在乎这个呢?梅萨丽娜对我说,她认为我这么注意自己的身体再明智不过了:要是我突然死了或是得了重病,她和我们的小儿子自不必说,这座城市和这个国家会变成什么样?
有一天,梅萨丽娜对我说:“我开始后悔自己心肠太好了。”
“你是说,我侄女莱斯比娅就应该一直被流放在外?”
她点点头。“你怎么猜到我是这个意思?告诉我,亲爱的,为什么每次我不在皇宫里的时候,莱斯比娅就常常去你房间找你?她都说些什么?为什么你都不跟我说她来过?你瞧,企图瞒着我是没有用的。”
我镇静地笑了笑,却感觉有点尴尬。“没有什么瞒着你,压根就没有。你还记得吧,大约一个月以前,我把卡里古拉从她那里夺来的产业剩下的部分还给她了。就是卡拉布里亚的那些产业,咱们本来决定先不还给她的,看看她和维尼奇乌斯的表现再说。好吧,正如我对你说过的,我把这些还给她的时候,她放声大哭,说自己以前太不知好歹了,发誓从现在起改头换面重新做人,不再那么愚蠢自大了。”
“我相信那个场景一定非常感人。不过,这么有戏剧性的事情,我还是头一回听说呢。”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这事从头到尾我都跟你说过,是有一天早上吃早饭的时候说的。”
“你一定是在做梦吧。好吧,从头到尾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亡羊补牢,犹未为晚。你把产业还给她的时候,我肯定觉得很是纳闷,她对我那么傲慢无礼,你居然还给她奖赏。不过我什么都没说。因为这是你的事,跟我没有关系。”
“这我就搞不懂了。我发誓我跟你说过的。有时候我的记性真是差得离谱。我很抱歉,亲爱的。嗯,我把产业还给她,只是因为她说她刚刚去找过你,诚心诚意地向你道了歉,然后你说:‘我愿意原谅你,莱斯比娅。去对克劳狄乌斯说吧,我原谅你了。’”
“哦,这就是在公然撒谎!她从来没来找过我。你敢肯定她是这么说的吗?你的记性不是又出毛病了吧?”
“没有,我肯定她是这么说的。要不然我不可能把产业还给她。”
“你知道法律上关于证据那句惯用的话怎么说吗?”“一事假则事事假。”“这话用在莱斯比娅身上正合适。不过你还没有告诉我,她为什么去见你。她想从你那里得到什么?”
“据我所知,什么都没有。她只是时不时来叙叙友情,一再地说她有多么感激不尽,问问有什么是她能为我效劳的。她总是一会儿就走,从来不叫人讨厌,而且每次都问起你的情况。我告诉她你在工作,她便说做梦也不敢去打扰你,也很抱歉打扰了我。昨天她说,她觉得你对她还是有一点疑心。我说没有这回事。她就唠唠叨叨地又说了一会儿这事那事,然后像个乖侄女一样吻了我便走了。她来见我,我还挺高兴的。不过我确信自己肯定跟你提过这事的。”
“从来没说过。那个女人就是一条蛇。我猜我已经知道她的计划了。她会千方百计获得你的信任——自然是像一个乖侄女那样——然后就会开始诋毁我。先是悄悄地暗示,等她胆子越来越大了,就会说得越来越直接。她也许会捏造出一个精彩的故事,说我搞婚外情。她会说我背着你的时候生活淫乱得一塌糊涂——跟剑斗士啦、演员啦、年轻的骑士啦等都有一腿。而你肯定会相信他,就像一个好叔叔那样。哦,神哪,真是最毒妇人心啊!我想她已经开始动手了。对吗?”
“当然没有。我不会让她这么做的。不管是谁跟我说你做了对我不忠的事或是说了对我不忠的话,我都不会相信。哪怕你自己亲口对我这么说,我也不会相信。这样你满意了吗?”
“请原谅我,亲爱的,我太嫉妒了。我生来就是这样。我不喜欢你背着我跟其他女人交朋友,就连亲戚也不行。任何女人单独和你在一起,我都不放心。你的头脑太简单了。我要查出莱斯比娅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不过我不希望她知道我对她有疑心。答应我,在我能控告她犯了更严重的罪行以前,你别让她知道你已经识破她的谎言了。”
我答应了她。我对梅萨丽娜说,我如今不相信莱斯比娅已经洗心革面了,我会把莱斯比娅跟我说的话一五一十地说给她听。梅萨丽娜这才满意,她说现在总算可以轻轻松松地继续她的工作了。
我把莱斯比娅说的话老老实实地告诉了梅萨丽娜。这些话在我看来都是无关紧要的,可梅萨丽娜却从中发现了不少重要的地方,并且对其中一件事尤其抓住不放,可依我看,莱斯比娅不过就是毫无恶意地说了一句话而已,是关于一位名叫塞内加的议员的。塞内加是一名二等治安官,有一回在元老院里处理一个案件时,他的雄辩滔滔让卡里古拉妒火中烧,招来了卡里古拉的反感。要不是我,他的项上人头必定不保。为了救他的命,我极力贬低他的口才,我对卡里古拉说:“雄辩滔滔?塞内加可不算雄辩。他只是念过不少书、记性很惊人罢了。他的父亲编写了《辩论》和《劝导》这两本书,不过是就假想案件进行的纸上谈兵而已。他还写了其他好多书,都没有出版。塞内加似乎把这些全都背了下来。他现在说起话来就像有一把万能钥匙一样。这不叫能言善辩。因为这里面空无一物,就连鲜明的个人特色都没有。我来告诉你这叫什么——这就像只有沙子却没有石灰。这样是不能叫作真正的能言善辩的。”卡里古拉把我的话又说了一遍,当作他自己对塞内加的评判。“只会纸上谈兵。幼稚的朗诵,都是从他父亲那些没出版的书里学来的。只有沙子没有石灰。”塞内加因此才捡回了一条命。
梅萨丽娜问我:“你确定是她特地夸奖塞内加既诚实又本分的吗?不是你先提起他的名字的?”
“不是。”
“那你就不要怀疑了,塞内加是她的情人。我知道她秘密养情人已经有些时候了,但是她掩盖得太好,我不知道她的情人是塞内加还是她丈夫的表亲维尼西亚努斯,又或者是阿西尼乌斯·盖路斯这个家伙,他是波利奥的孙子。他们全都住在同一条街上。”
十天以后,她对我说,最近莱斯比娅的丈夫维尼奇乌斯不在罗马,这期间她已经彻底掌握了莱斯比娅和塞内加通奸的证据。她带来的证人发誓说看见塞内加深夜时分乔装打扮离开自己家;他们跟着他到了莱斯比娅的家,他从侧门进了屋;他们又看见莱斯比娅的卧室窗户里忽然亮起灯来,很快就灭了;过了三四小时,他们看见塞内加依然是乔装打扮地从她家出来,回到了自己家。
显然莱斯比娅是不能继续待在罗马了。她是我侄女,所以也算个重要的公众人物。她已经因为通奸被流放过一次,我把她召回来时已经对她说得很明白,她以后必须谨言慎行。我希望自己家里的所有成员都能给罗马做出高风亮节的榜样。塞内加也得被流放。他已经结过婚了,又是议员,虽然莱斯比娅是个美人,不过我想以塞内加的性格,他和莱斯比娅通奸,更多的是出于野心,而不是为了爱情。她是奥古斯都、莉薇娅还有马克·安东尼的直系后代,她的父亲是日耳曼尼库斯,前任皇帝是她的弟弟,现任皇帝是她的叔叔,可塞内加的父亲不过是个富裕的乡下文法家,而且他还是在西班牙出生的。
不知为什么,我不想亲自询问莱斯比娅,于是便请梅萨丽娜代劳。我觉得梅萨丽娜在这件事上比我更有理由心生怨恨,我希望能再度讨得她的欢心,并且让她知道我很抱歉让她因为这件事吃了一阵小醋。她高兴地接受了这个任务,责备莱斯比娅忘恩负义,对她宣布了判决——流放到意大利南部的雷焦,她的外祖母朱利亚也是因为犯下同样的罪行被流放到这个小镇,后来就在这里去世了。梅萨丽娜事后向我报告说,莱斯比娅说话时非常目中无人,不过最后还是承认了和塞内加通奸的事,她说身体是她自己的,她想怎样就怎样。当得知自己将被流放时,她勃然大怒,还威胁我们俩道:“有一天早上,皇宫的仆人走进皇帝寝宫时会发现你们俩被人割喉而死。”还说:“你认为我丈夫和他的家人会如何对待这样的奇耻大辱?”
“亲爱的,她不过是说说而已,”我说道,“我是不会把这些话当真的,不过我们最好还是对维尼奇乌斯和他那一帮人留神点。”
就在莱斯比娅启程前往雷焦的当天夜里,天快要亮的时候,我们卧室门外的走廊里忽然响起一阵喊叫声和打斗声,把我和梅萨丽娜都吵醒了,有人狠狠地打起了喷嚏,还有人大声喊道:“抓住他!杀人犯!刺客!抓住他!”我跳下床来,心脏因为突然受了惊吓而怦怦直跳,我抓起一个凳子当作防身武器,并且对梅萨丽娜嚷着要她躲到我身后去。我的勇敢是毋庸置疑的。不过刺客只有一个人,而且已经被解除了武装。
我命令卫兵们全副武装警戒到天亮,然后便回去睡觉了,尽管过了好一会儿才睡着。梅萨丽娜就需要好生安慰一下了,她几乎吓得不知所措了,一会儿笑一会儿哭。“是莱斯比娅干的,”她抽泣着说道,“我敢肯定一定是她干的。”
天亮以后,我叫人把那想要刺杀我的人带来见我。他承认自己是莱斯比娅的自由民。不过他却穿着宫里的号衣作为伪装。他是来自叙利亚的希腊人,他的故事可真是古怪得很。他说自己并没有打算杀害我。这全都要怪他自己,把那奥秘的结尾给背错了。“什么奥秘?”我问道。
“恺撒,这个我不能说。我敢透露多少就说多少吧。这是所有神圣的奥秘中最神圣的。昨天夜里才有人把它传授给我。这是秘密进行的。某种鸟儿被杀了作为祭品,我把它的血喝了下去。然后,两名高大的精灵现了身,脸上闪闪发光,他们给了我一把匕首和一个胡椒瓶,并且解释了这些器具分别象征着什么。他们蒙住我的眼睛,给我穿上一件新衣裳,吩咐我绝对不可以出声。他们把咒语背了一遍,叫我随他们去地狱。我跟着他们一忽儿到东一忽儿到西,一忽儿上楼一忽儿下楼,穿过街道和花园,他们边走还边把奇景异象描述给我听。我们上了船,付了船费,船夫正是卡戎。接着,我们在地狱上岸,他们带我在地狱里看了个遍。我家先祖的鬼魂和我说话。我还听见了三头犬塞伯罗斯的叫声。最后,他们从我眼睛上取下绷带,小声对我说道:“如今你是在死神的厅堂里。将这把匕首藏在长袍底下。顺着这条走廊往右走,到头以后上楼梯,在第二条走廊那里左转。要是有哨兵查问,你就把口令告诉他。口令就是‘命运’。死神和他的女神就躺在走廊尽头的房间里睡觉。房门口还有两名哨兵把守着,他们跟其他的哨兵不一样,我们不知道他们的口令。不过你可以悄悄从暗处摸到他们身旁,猛地将这个神圣的胡椒瓶扔到他们眼睛上,然后勇敢地破门而入,宰了死神和女神。要是你把这桩事业干成了,就能永远活在永恒极乐的地方,人家会认为你比赫拉克勒斯还要伟大,比普罗米修斯还要伟大,甚至比朱庇特还要伟大。你永远都不会死。不过,在你去的时候,一定要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重复咒语,就是因为念了这些咒语,我们才能把你安全地带到这里。要是你不这么做的话,我们所有的指引就全都白费了。咒语会解开,你会发现自己在另外一个地方。”我很害怕。我猜自己一定是念错咒语了,就在我缩回手来扔出胡椒瓶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回到了罗马,回到了您的皇宫里,正在和看守您寝宫的卫兵打斗。我失败了。我还是难免一死。总有一天,一个比我更加勇敢、更加沉着的人会下手成功的。”
“莱斯比娅的同伙真是狡猾,”梅萨丽娜小声说道,“这个阴谋多完美啊!”
“是谁把奥秘传授给你的?”我问那人道。
他不肯回答,受了刑也不肯。我从大门的卫兵那里也没问出多少东西来,他们刚好都是新来的。他们承认自己放了他进来,因为他穿着皇宫的号衣,口令也说对了。我也怪不得他们。还有两个穿着皇宫号衣的人陪着他一起到了大门口,跟他说了一声晚安,然后便优哉游哉地走开了。
我挺愿意相信这个人的说法,可是他坚决不肯招认究竟是谁提议将这个所谓的奥秘传授给他。我很亲切地向他保证,这并不是真正的奥秘,而是一个巧妙设下的骗局,所以他的誓言并没有约束力,这时他突然发起火来,对我破口大骂。我只得处死了他。在我自己思想斗争了很久以后,我同意了梅萨丽娜的意见,为了公共安全考虑,现在必须把莱斯比娅也处死了。我派了禁卫军骑兵的一支小分队跟在她后面,第二天他们就把她的人头带了回来,证明她已经死了。被迫处死我亲爱的哥哥日耳曼尼库斯的女儿让我非常痛苦,在他临死的时候,我曾发誓会爱护他所有的子女,将他们视如己出。不过我安慰自己道,如果是他处在我的位置,也会像我这么做的。他一贯认为公共责任重于私人感情。
至于塞内加,我对元老院说,除非他们有什么正当的反对理由,否则我希望他们投票将他放逐到科西嘉。于是他们便放逐了他,限他三十小时之内离开罗马,三十天之内离开意大利。塞内加在元老院里并不受欢迎。在科西嘉他可就有大把的机会来实践斯多葛派的坚忍哲学了——他宣称有一回偶然听到我赞扬过这类人的话,于是便转而信仰这一派了。这个家伙拍马屁的本领可真是让人恶心。一两年以后,我的文书波里比乌斯有个兄弟死了,他跟这个兄弟感情很深。塞内加跟波里比乌斯几乎没有交情,跟他兄弟更是根本不认识,却从科西嘉给他寄来了一封字斟句酌的长信,同时他还想办法在罗马出版了这封信,题目就叫作《慰波里比乌斯》。这封慰问信采取了这样一种写法——委婉地责备波里比乌斯因为兄弟的死而沉溺于个人的悲伤,与此同时,我——恺撒——不仅健健康康地活着,而且还继续给予他慷慨的恩惠。
只要恺撒需要波里比乌斯(塞内加写道),波里比乌斯便无权放弃,就好像那巨人阿特拉斯,人说他遵从了众神的意愿,将这世界扛在肩上。
而恺撒自己,他可以拥有一切,却也因为同样的原因,失去了很多。他的无眠守护着家家安寝;他的辛劳换来了人人清闲;他勤勤恳恳,平民才能喜乐;他辛辛苦苦,百姓才有假期。自从恺撒将自己献给人类的那一刻起,他便不再属于自己,从此再不许自己休息片刻或是料理私事,就像众星永远不知疲倦地运行在自己的轨道上。至于波里比乌斯,从某种意义上说,你的命运是和他那高贵的命运连在一起的,所以你如今也不能再顾及自己的爱好,无法再继续自己的研究。这个世界是恺撒的,可你却不能光荣地和人家分享你的喜悦、悲伤或是其他的人之常情,因为你整个人都属于恺撒。你不是常常说你珍视恺撒胜过你自己的生命吗?那么,既然恺撒还健健康康地活着,你又有什么权利抱怨时运不济呢?
他还写了很多,说我有多么慈爱宽厚,还借我的口说了一段言过其实的感想——如何用高贵的行为来承受失去兄弟的苦痛。我提及我的外祖父马克·安东尼痛失他的兄弟盖乌斯、我的伯父提贝里乌斯痛失我父亲、盖乌斯·恺撒痛失年轻的卢修斯、我自己痛失哥哥日耳曼尼库斯,然后说到我们一个个是如何勇敢地承受了这些不幸。这些黏糊糊、甜腻腻的东西对我产生的唯一效果就是让我心满意足——他被流放可真是谁都没受冤枉——恐怕只是委屈了科西嘉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