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早晨,我从睡梦中醒来时困惑不解,我梦见我和乔纳森在一间挤满了学生的大阶梯教室前面互咬。我听见楼下的卧室里传来高声叫喊,有那么一刻,我以为房子的什么地方有个婴儿,等着换尿不湿、喂奶。接着父亲喊我。我走进他们的卧室,他正坐在床沿上,腰间有条毛巾,母亲哭着喊着却没流出泪来。
“她疼得厉害,”他说,“说是背疼。”他转身面对她,“都会好的,凯蒂亲爱的,嘘,嘘,嘘。都会好的。嘘嘘嘘。”
“找张电热毯。”母亲声音尖利地说道。
“她几乎整夜没睡,”父亲说,“我找不到电热毯,可她执意不让我叫醒你。”
“让艾伦睡吧。”母亲抱怨地说道,就好像她整夜都在重复这句话。
我从我的卧室里拿来一张电热毯,和父亲一起一人一只胳膊地把母亲拉起来坐直。被子卷起来了,她的睡袍从肩膀滑落,在大腿处皱成一团,那一刻我才明白她到底瞒了我多少事情。她上臂的皮肤呈皱巴的囊袋状耷拉着;锁骨突出,就像支撑房子的横梁。她的腿细细的,满是瘀青。这场景让我想起我在哈佛读书时寝室里一个叫伊薇安的姑娘,她的节食餐只有香蕉,学期中间她就离开了,即便三条皮裙都会从她骨瘦如柴的臀部滑下来,她还是坚持减肥,而实际上她真正需要的是每天早上多跑上一英里。
这六个星期以来,我们如此亲密,她却还是将每天早晨她脱去睡袍时目睹的身体的每况愈下对我守口如瓶。她让我在科恩医生的办公室外柔声细语地清谈文学作品以及逝去的时光,关上卧室门和浴室门,一起短途旅行时挤出兴高采烈的微笑,所有这些时刻都对身体的状况闭口不谈。“让艾伦睡吧。”她如此坚持,而我知道原因。她还没准备好让她的孩子成为这房子里的大人。身为母亲,她有一种伟大的使命感,她不愿意就此被迫放弃自己的阵地。
我和父亲将她放回电热毯上时,她的呼吸就像爬了数层楼梯之后。
“你九点有课。”她眼睛都没睁开地对他说。
我打电话给医生的时候,听见门开了又关,知道他离开了。我想知道他面对她严重受损的身体在想什么,他是难过呢,还是反感呢?我想知道她看见他的表情后做何感想。我想知道夜班的生活是何种模样,在他们昏暗的卧室里,她是否能够说出和感受到那些她在白天对我守口如瓶的事情,他是不是比我想象中的好一些。
我打给医院里的科恩医生。“我知道你们不再来家里问诊了。”我说道,而在我再次开口前,她以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说:“我半小时后到。”半小时后,她开着一辆马里兰州车牌、后座上放有婴儿座椅的蓝色沃尔沃上了我家的车道,我煮了壶咖啡。
“噢,医生,我背不舒服,椎间盘错位还是什么的,”母亲难过地说,“太疼了。”
我看着科恩医生灌满了注射器,在母亲胸部上方的肿块边缘轻轻按了按,接着把那东西注射进了皮下的导管。母亲差不多一下子就放松了,眼皮开始低垂。
“好多了。”她说着,重新躺回去,胳膊放在身体两侧。
医生帮她翻了个身,将蓝色法兰绒碎花睡袍拉起。我捂住嘴,转过身去,脑袋抵着冰冷的白色门框。
“艾伦?”母亲虚弱地喊道,她处于半睡眠状态,我努力作答,而嗓子被郁结的恐惧和悲伤堵住了,不管怎么努力,就是开不了口,说不出话。尽管我不知道除了像个婴儿,像个好孩子一样,说句“妈妈”,我还能说什么。
“她下楼给我倒咖啡去了,凯特。”科恩医生说。
“噢,好极了。”母亲回道,我很快就听到她缓慢而深沉的呼吸声。医生拉好她的睡袍,重新铺好被子,测她的脉搏。
在楼下,我们坐在桌边,那张金色桌面的老橡木桌边。科恩医生一言不发地喝着咖啡。喝完之后,她从包里拿出一个便笺本来,开始写方子。她的字很好看,我夸奖她的时候,她干巴巴地笑了笑。“写不好的学生就从医学院退学。”
她递给我处方。“她刚才没吐。”她说。
“我不傻,医生。”
“我知道,但你现在可能意识到了,这里不需要智力。需要同情。你母亲似乎在经受剧痛。很难说到底有多痛,因为你很清楚,她这个病人不太抱怨。也许太不抱怨了。她的癌细胞扩散得很快,我觉得我们谁都未曾想到。如果上次在医院里我没对她说起,我不会告诉你。这会儿的当务之急就是控制她的疼痛。我给过你吗啡药片。根据她的具体情况,我们可能会使用吗啡泵,吗啡泵能直接通过她的导管释放吗啡。你和你父亲考虑过临终关怀医院吗?”
“医生,我不能预测将来,但这点我可以告诉你。不去临终关怀医院,不去医院。我在城市里有份好工作,有间舒服的公寓,有朋友,有可以玩乐的地方,有要拜访的朋友,可我放弃了一切,来照顾我母亲。我会照顾我母亲。我会按要求做。”
她开始在便笺本上又写着什么。“你要看什么人吗?”她边写边问道。
“心理医生?”
“实际上,我们业内更喜欢叫他们精神病学家。不过心理医生也没错。我认为你需要跟人聊聊。”
“我跟我母亲聊。”
“你需要跟人聊聊你母亲。聊聊你母亲让你自我感觉怎么样。而你母亲可以找人聊聊将死之人有何感受。”
“我母亲很好。我母亲可以跟我聊。”
“她可以吗?她说过她害怕睡着,因为担心她不再醒来吗?她告诉过你,有时会想象你们会继续各自的生活而把她遗忘吗?她告诉过你,她想跟丈夫做爱,却害怕他不想要她吗?瞧瞧这屋子天花板上的装饰图案,瞧瞧她床上的被子。瞧瞧屋外的树木,瞧瞧你家大门上的花环,我猜是她亲手做的吧。她告诉过你,失去这一切她的感受如何吗?”
科恩医生从她的处方本上扯下第二张纸,将它跟第一张并排放在橡木桌上。“吗啡硫酸盐。”一张纸上写。“杰西卡·菲尔德。”另一张纸上写,人名下还有电话号码。
“你需要跟人聊聊,艾伦。”她边说边站起身来,“你需要跟人聊聊,需要每八小时给她药片,帮她度过接下来这个阶段。别让她嚼药片,别碾碎药片。我会送过来一把轮椅。她可能很快就走路困难了。如果明天她状态不错,我要见她。我会来看她。”
她还没开出车道,我就把那两张便笺纸拿上了楼,将其中一张贴在了书桌便笺条边缘的下面,在我还没回复的富尔伯格夫人的便条之下。我拿着另外一张便条去药店,塞林格先生一言不发地给了我药,而在我要离开的时候他对我说:“将我的爱转达给你母亲。”我转告了,还有药。有一段时间,药确实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