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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远州二股城之事

事情终于发生了。

筑山夫人和她的侍女们正在共谋此大事,对其他事情难免疏忽大意。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当她们还在继续密谋时,却被同住在冈崎城的德姬侍女们发现了。事情如何泄露出去的,无人知晓。住在同一个城内,婆婆和媳妇的侍女们相互丑诋:

骏河傻子尾张呆子

让人难以想象,如此激烈的白眼对抗战中竟然安插有间谍!两股势力中均有三河女子加入。三河女子一般是洗洗涮涮或是跑跑腿。莫非筑山夫人侍女团中有三河的下人听闻了风声?

——不得了,不得了。

那女子定会惊愕失色。夫人居然和织田、德川的敌人武田胜赖勾结,还要杀掉信长和家康!三河女子当然清楚,如果计划得逞,三河必定灭亡。或许她即刻将此事告知了在德姬那边打杂的另外的三河下人。

恐怕她们个个面如土色,谈论起此事:

“尚不知事情真假,然而若果真如此,后果不堪设想。”

此事传到了德姬的耳朵里。

“怎会如此?”

若德姬头脑清醒的话,或许会怀疑事情过于蹊跷。

——我那婆婆可能会那样做。

德姬坚信。作为年轻貌美的妻子,她目前的状态有些异常。这段时间,她被迫独守空闺,丈夫信康正宠爱着他母亲为他安排的甲州女子,夜夜缠绵。德姬很不幸,她的不幸是由人一手造成的,那便是筑山夫人。夫人不知疲倦地折磨着德姬,对德姬而言,婆婆不过是披着人皮的魔鬼,魔鬼的能力超越人类,什么样的坏事都干得出来。

“很有可能。”

接着,德姬获知了筑山夫人已准备好逃亡甲州,并打算拉儿子信康一起谋反,二人密谋反抗织田家一事。

——信康怎会……

德姬有些意外。而此时信康已经常住在他母亲的宅邸,并与养在那儿的甲州女子日夜厮守。

德姬继续派人调查那名甲州女子的身世,结果让人大为震惊,原来她是武田家重臣、著名的日向大和守昌时的女儿。由此看来,“包括信康在内,勾结甲州、企图谋反已是不争的事实。”

不可否认,甲州女子的父亲正是日向大和守昌时。然而,其中另有隐情。女子在日向家有着不幸的出身。昌时与婢女私通生下了她。其正室怀恨在心,对她们母女俩加以迫害,致使两人流离失所,流落至三河,隐居在冈崎城下的一条陋巷里。如此简单的事情在并不寻常的背景下变得复杂起来。

“如此一来,事情便容易解决了。”

“甲州武士日向大和守之女胆大包天,受武田胜赖的密令,来此引诱信康大人及筑山夫人逃往甲州,她便是甲州的内应。”

此番推理合情合理。

自古以来,多数冤狱或政治事件都是人类丰富想象力的产物。事实仅是前提条件,在此基础上加以想象便可,若想象力被赋予了国家或集团的利益色彩,那么得出的产物不仅能发光,还白得刺眼。

筑山夫人勾结甲州叛变,归根结底不过是她歇斯底里症犯了之后的妄想罢了。妄想附带了稍许大胆的行动(譬如给武田胜赖去信)。事情暴露后,家康了解了前后经过,他对其中的原因最清楚不过。世上唯一同情筑山夫人的也只有家康了。

“她是那种人,成不了气候。”

事后家康如此评说。只要旁人不煽风点火,筑山夫人的密谋就会如炭火般慢慢熄灭。倘若她真的逃亡甲州,置之不理也就罢了。她若是诱骗信康一同逃亡甲州,的确是政治问题,可信康一开始便被蒙在鼓里,对筑山夫人的密谋一无所知。退一万步说,信康就是知道此事,也绝不可能和母亲一起逃跑。相反,信康定会劝服她,劝服过后她若依然置若罔闻的话,信康也定会禀报家康,将筑山夫人软禁在城内的某个寺庙里,派人监视,直到她精神恢复正常。信康年纪尚轻,虽偶尔有些任性,却也能得心应手地处理这类小事。

这件事之所以会上升为政治问题,关键在于德姬没有与信康沟通。自从信康不再踏入德姬的香闺以来,德姬想问个明白也没法问,何况德姬和她的侍女们早已对信康心灰意冷。虽然不至于视他为敌人,却也认为:

——信康被母亲筑山夫人的魔法控制住了。

尽管遭遇不同,可信康也算是此事的受害者,若德姬为他说破筑山夫人和甲州女子的魔法,信康一定能摆脱诅咒,回到德姬身边。

——求助于父亲大人……

德姬心想,有能力给筑山夫人和甲州女子致命一击的莫过于自己的父亲信长。在德姬眼里,父亲才是最可靠的人;而在全日本任何人看来,信长也无疑是最强大者。信长脾气古怪,他总是高高举起独裁者的直尺,一旦丈量出世上某些主观物质有些弯曲,便会毫不留情地将其一一碾碎,无论是政治的野心还是宗教集团。他屠杀过比睿山的三千僧人、伊势长岛的一万名一向宗教徒,世上没有比信长更令人胆战心惊的法官了。这正是德姬的父亲。对于德姬的控诉,他一定会挺身而出的。

当时,家康在滨松城内,并不知晓此事。

滨松正巧派出了一名使者常驻信长的近江安土城。

他就是家康众家臣中的第一人,酒井忠次。

“在织田大人面前一定要谨言慎行。”

老臣动身时,家康亲自送行,在滨松城门还驻足目送他远去。这不仅是因为家康重视派往织田家的这一项任务,更是出于对重臣酒井忠次的尊敬。三河武士团有别于尾张等发达地区的,这里中世纪的色彩依旧浓厚。中世武士团的核心人物(例如三河为家康)只是豪族同盟的盟主。当地的豪族、旁族团结起来,选出有能力且血统优良者为集团的核心人物。但尾张等地却全然不同,织田信长并非家臣团的盟主,而是完完全全的“主子”。在信长看来,他手下的五位重臣:羽柴秀吉、柴田胜家、明智光秀、丹羽长秀、泷川一益均是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信长将自己的兵马借给他们,任命他们为武将,所以无论如何这些人只是下人而已。织田家的家臣团与保留着中世色彩的德川家家臣团情况有所不同。

比如酒井家就是家康所在的松平家(德川家)发迹初期时,碧海郡[1]坂井一地的土豪,他家的子孙人数远超过松平家,势力上占上风。为抵御外来侵略,同时也为削弱近邻的势力,松平、酒井两家联合起来,松平家的势力这才得以逐渐强大。此外,大久保家族、本多家族、石川家族等,虽势力弱小,却也是三河当地颇有些历史的家族武装团体,家康只是统领这类小家族的首领,和尾张的织田信长与其家臣团之间的主仆关系性质截然不同。信长手下的家臣纯粹是他的用人,说得极端些,信长无论是打是杀,他们绝不敢埋怨。严格说来,他们是卖身给了信长。如果说这种组织形态具有进步性,那么有能力组织起来的只有信长一人罢了,织田军团的特殊性便在于此。

与此相对,家康在德川家不过是盟主,他对于手下的各族头领不得不谦让。“谦让”的感觉如同所谓的内部政治。家康统领三河武士团英勇作战,却不能像信长那样把重臣当作奴隶驱使,相反,必须处处留心,不时好言好语讨家臣们欢心,尤其不能伤害他们的自尊心。

其中,家康对酒井家族的族长酒井忠次尤为谦恭,他常说:

“酒井家特殊。”

这方面,家康难免费了许多心思,然而独特的组织结构培养了他敏锐的洞察力和机智的政治头脑。

且说酒井忠次动身出发。

酒井年长家康十五岁,妻子碓井是家康的亲姑母(家康父亲广忠之妹),所以酒井对家康不必拘礼。

酒井的身高只有五尺左右,但一坐下却会让人感觉威风凛凛,或许是由于他腰粗、大脸且浓眉大眼的缘故。他擅长在战场上发号施令,只要他身披绯红缀绳的铠甲往军阵前一站,顿时威风凛凛。而忠次最为拿手的还属外交。当年家康与越后的上杉谦信缔结外交关系时,便是由酒井忠次实际负责。(补充一句,酒井家有两个分支,即忠次所在的左卫门尉家和雅乐头家。德川时代,两个分支都是世臣中的上流家族。忠次家正是后世的出羽鹤冈十七万石的酒井家,此外另有若干分支。)

忠次此行正值天正七年(1579年)七月,酷暑难耐。他所牵的骏马经过精心装扮,四只蹄子强劲有力,一看便知是匹良马。沿途看客无不啧啧称赞。此马原是东国的马贩牵来滨松出售,家康将其买下。

“如此骏马,我等不配乘骑,应献给天下第一人。”

家康此话发自肺腑,他立刻差遣忠次前往安土城将骏马进贡给信长。信长爱马,远远超过武将所必需的程度,天下的骏马都被他收在自己的马圈里。如今他引以为豪的马匹就有十二匹之多。他甚至令画师将十二匹骏马绘成了屏风画,对家康奉上的马,信长一定会欣喜万分。忠次此行便是去献马。

忠次在不善娱乐的三河人中挑选了几位艺妓一路歌舞助兴,路中停歇的日子一多,也另外叫些当地的艺妓。

“快唱,快跳!”

他性急地不停催促,却又十分吝啬,决不轻易解开钱袋。有时兴致来了,他也会起身手舞足蹈一番。虽说是舞蹈,却不是幸若舞[2],而是三河百姓常常跳的捞虾舞。忠次后来还在家康与小田原的北条氏结为同盟(天正十四年)的席间,一面喊着怪声,一面舞起捞虾舞,为北条氏即兴表演了一番。忠次在其他地方的人眼里,纯粹是一位个性独特的庄稼汉。

旅途中一直晴空万里,可一踏上通往近江的道路,天气突然转坏。忠次进城那天,烟雾般的雨气笼罩着湖东山野。

在织田家,继任的申次[3]是丹羽长秀。长秀将一切办理妥当。

晋谒安排在书斋举行。清单放在带座的方托盘中被人送到信长面前。同时,骏马也由下人牵进了庭院。

“嚄,果真漂亮!”

信长十分高兴。

随后信长询问忠次是否想看看茶道。忠次笑着说,如今达官贵人、商贾大亨间流行的茶道在下不太明白,不如赏酒给在下。信长对忠次的回答很是满意,大笑道:

“不愧为三河武士。”

信长连连称赞忠次朴实,而事实上,忠次的性格算不上质朴。质朴之人言行举止都十分刚烈。而忠次请求以酒代茶,完全是因为他事先了解到信长喜欢这种淳朴的武士罢了。

信长叫来侍童带忠次进了茶室,他已下令在茶室摆设酒席。

之所以专挑茶室设宴,其意不在品茶饮酒,而是由于茶室的环境适合密谈。待一切酒菜摆好后,信长居然下令侍童在内的所有人等:

——退下!

连忠次也吃了一惊。在这原本只能容纳数人的狭小空间里,忠次与信长二人独处。

信长并不嗜酒。令忠次更为不解的是,信长居然亲自举起酒器为忠次斟了一杯。世人畏惧信长犹如惧怕魔王,可今日信长的所作所为与平日里迥然不同。忠次惶恐起来,将酒杯高高举过额头,恭恭敬敬地接好信长倒下的酒。接完酒后,他说:

“小人实在不敢当,能请右大臣阁下亲自斟酒,左卫门尉(忠次的官名)恐怕是古今第一荣幸之人。”

话虽如此,可忠次心里却并不这么认为。忠次是德川家的家老[4]。照理说,信长作为德川的同盟者,对德川家家老的接待,本来就该比对家康的接待要更为热情才对。这种关系的接待,在所有诸侯国皆是如此。若家老主意有变,自然影响到主君的想法,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忠次认为,这样想来自己接受信长的隆重款待也理所当然,所以他接受了信长的斟酒,内心很坦然。

的确如忠次想的一样,在这层意义上,信长招待的是德川家家臣之长酒井左卫门尉忠次,一位年过五旬的男子。而在信长看来,今日的酒席意义非同寻常。

之所以这么说,是由于信长接下来对酒井忠次说的话倘若传了出去,织田、德川同盟必将崩溃,家康或许会背弃信长,或者说十之八九会如此。说得更严重些,家康兴许会与信长绝交。如此一来,织田军团势必越过尾张国境,踏入三河,攻陷冈崎,拿下滨松,将德川家置于死地。

织田家已经出过叛徒,那就是荒木村重。村重担任摄津[5]守一职,原先只是流落在摄津武库郡一带的牢人之子。凭着自己的才干一路高升,当上了摄津茨木城[6]及摄津尼崎城[7]城主之后,与织田势力开始接触,受到信长的提拔,转瞬间成长为与织田家重臣柴田、丹羽、羽柴、泷川及明智等平起平坐的家臣。隶属于织田家不过五六年光阴,世间的评价已经相当不错:

“荒木发迹全是仰仗着织田家。”

可是,荒木却出了一个小小的纰漏。荒木手下的家臣背地里将兵粮卖给了织田家的夙敌——石山本愿寺。此事暴露后,人们愈发怀疑,连荒木村重本人也与本愿寺暗中勾结。此事传入信长耳中,但信长并没有轻易相信。

然而,荒木村重却以为既然信长已有所耳闻,从他平日的举动、性格来看,他绝不会轻易饶了自己,于是决意坚守摄津伊丹城[8],反叛信长。这是去年夏季的事。信长陷入窘境。织田家的势力原本处在环状包围圈的中央。东面武田胜赖尚且健在,西面中国地方的毛利氏势力强大,并与播州的别所氏一同对抗信长,加上大坂的本愿寺兵力在织田大军的多年围剿之下也并未屈服,只是稍显衰弱。而此时此刻,若在摄津北部至西部一线拥有强大势力的荒木村重也举兵反叛,信长也无计可施。信长用尽办法说服村重归顺,村重却不肯接受,信长只得出兵征讨。荒木大军意外顽强,他们加固了伊丹、尼崎、花隈等地的防御,固守城池,战火从去年开始燃起,至今已有七个来月。在酒井忠次来到安土城的此时此刻,摄津的叛乱最终被信长镇压下去,眼看叛军大势已去,估计秋季以前信长就能凯旋。

“如果以后家康背叛……”

信长有些担心。担心归担心,眼下不得不试探一下德川家的“特别人物”酒井忠次的想法。如果家康独自背叛织田家,信长或许需要对忠次采取怀柔政策,答应将德川家的领地赐予他,以换得忠次做织田方面的内应。在当时的战国乱世,这种事情难保不会发生。

“左卫门尉,闲杂人等已经退下去了,我心中有话,不知你是否愿意听?”

信长用锐利的眼光盯着忠次的双眼,他想进入正题。忠次慌忙放下手中的酒杯。

忠次偷偷抬起眼睛,瞥了一眼信长的表情,只见他下眼睑附近充血发红,红得令忠次不寒而栗。显然,信长失去了冷静。他思前想后,这才与忠次进入正题。可一旦开口,织田家与德川家的外交关系可能面临崩裂,或许还会对织田家的家族命运产生影响。信长决心试一把。唯有有胆量除去自己颈动脉上的毒瘤的男子,才能理解信长此刻的心事。

“我想说冈崎三郎(信康)的事。”

信长从对家康之子、信长的女婿、冈崎城城主、德川家的后继者信康的评价开始展开话题。他说,信康是自己的女婿,前途值得期待,可自己却总觉得他差了那么一点儿,无论信康如何有勇有谋,作为将士却不休恤士卒,暴躁的性格会让他难成大器。在这一点上,左卫门尉如何看待?

信长一口气说完之后,下眼睑的血丝骤然散去。他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忠次,摆出一副愿俯首倾听的姿势。

忠次仿佛被卷入到旋涡中,“大人所言极是,三郎性格暴躁,恐怕将来……”他老老实实地将平日里所想的全盘托出,毫不后悔。只是一时语塞,不知“将来”一词后面该说什么。添上一句“让人担心”似乎稳妥,可此时,信长反问一句:

“让人生畏?”

于是忠次鼓足勇气答道:“正是。”其实这也正是忠次的真实想法,他并不觉得言过其实。长久以来,忠次对信康满腹怨言,曾经数次在战场上暗自诅咒这小子战死。

信康平时一向性格开朗、喜欢喧闹,可有时脾气古怪。秋季本是举国上下同庆丰收的季节,民间有跳丰收舞的习惯,城民们一路载歌载舞到城门附近向城主致敬。但是有一次,信康看着看着,突然拿起弓箭,朝跳得笨手笨脚的或是衣着破旧的人猛射,致使数人身亡。

信康,无论是智慧还是性格,都非常适合做一名猎手。他也喜欢鹰猎。外出鹰猎如果一无所获,他一定会勃然大怒。一次,信康在猎场上偶遇僧人,他听说过“遇僧则无获”的说法,于是怪罪于僧人,亲自抓住了僧人,并在僧人的脖子上系上绳子,拴在马胁下,挥鞭急行,最终将僧人拖死了。

而忠次心中暗藏的对信康的不满,并非直接源自此类事件,而是由于信康对忠次不恭敬。他对世代头领没有丝毫的尊重。而信康却觉得理所当然,他生来便是德川家的继承人,父亲家康自松平时代起历经的艰苦、历代头领及三河豪族对家康的忠诚或支持,他一概不知。家康的地位是在三河百姓的拥戴下才得以延续至今的,家康深知这些,而信康天生便是三河的主人,他总以为自己可以不分青红皂白、对三河百姓任意打杀。三河百姓的代表——酒井忠次一语概括为:

可笑之极!

忠次想让信康收敛些,因此态度倨傲起来。如此一来,摩擦便不断。信康视忠次为家养的猫狗,而忠次则愈发在幼君面前显示头领的威信。信康憎恨并嘲弄忠次,时不时在众人面前大声辱骂他。

忠次与信康接触过多,渐渐看上了信康身边名叫於不宇的一名侍女。忠次向德姬恳请,收此女为自己的女仆。此事被信康知道。

“家臣将主人的女佣占为己有,岂有此理!”

信康大骂道,忠次颜面扫地。忠次憎恨信康,信康也视忠次为眼中钉。忠次心想:

“若是他继承了国家,酒井家岂不无一日太平?”

忠次为家族的前途深感忧虑。当家族的安全受到威胁时,哪怕对手是主君也须采取正当防卫,这是自中世以来武家的传统观念。忠次正是出生在中世情感浓厚的三河。中世之人当利益或情感与对方冲突时,采取的行动较为极端。要么见血,要么设计,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此举有别于江户武士将忠义哲学化后采取的委婉行动。

——酒井忠次作为老臣为何不曾劝告信康?

到了江户时代,人们如此评论。所谓进谏言,原为中国的做法,江户后随着教育的普及,武士逐渐明白其中的意思。他们试图用自己时代的伦理标准评判忠次的行为。忠次生在中世气氛浓厚的乱世之中,他的想法无疑与江户武士的想法大相径庭。忠次与同为家老的榊原康政曾一同劝告信康,而信康大怒,拿起叉形箭头的箭,张弓欲射向康政的咽喉。康政纹丝不动,从容说道,老夫无罪,幼君若射杀老夫,大殿(家康)该做何感想?信康听后,收起弓箭进了里屋。忠次心想:

——小平太(康政的通称)多嘴了。

忠次和康政身为德川家的总大将,和平时期做武将,战时率领德川家的援兵或是自家的士卒奔赴沙场,为了能一声令下就让战士们出生入死,平日里必须树立将领的威严。那么首先必须得到主君的重视,且还得尽量避免与信康一类难以对付的人产生正面冲突。

“放弃谏言,不如让三郎从世上消失。”

忠次身为堂堂家臣之长,要保护自家且守卫德川家,就得消灭掉诸如信康这种败类。

忠次掌握了许多关于信康品行的事情,消息来源全靠上文中提到的侍女於不宇。於不宇夜夜侍候着忠次。

而德姬能倾诉苦处的,在德川家仅有忠次而已。她期待着忠次知道后,事态能有所改善。德姬总是叫来於不宇,通过她转述给忠次。

其中有些事情骇人听闻。德姬带来的女官中有位叫做小侍从的,她曾向信康谏诤过,不料却激怒了信康。信康一把抓起小侍从的头发,按倒在膝盖底下,拿刀刺伤小侍从后,口中念着“说够了吗”,一边用手指捅入小侍从嘴里猛地左右撕开。信康一旦激动起来,很难控制自己,直至平息才能恢复常态。或许是继承了他母亲的脾气。不管怎样,他们母子俩的情绪难以控制,能使自己的行为顿时疯狂,这一点十分相似,以致人们总将二人的罪状归为一类。筑山夫人勾结甲州(其实并未达到使用勾结一词的程度)的谣言之所以传开,也是由于母子二人的行为相似,由不得消息灵通者不信。

——信康必是同谋。

包括德姬也是这样认为。

德姬的亲笔信现如今就在火炉旁边的信长怀中。信长拿过来展开,一一念了出来。信康与筑山夫人的罪状虽有夸张,却记录详细。

“果真……如此?”信长询问道。

忠次若是照实回答“是大人(德姬)多虑了,信康与筑山夫人的为人便是如此,因此容易招来误会,其实并不像信中写的那样严重”,信长也能理解,起码不会因此执意蛮干。日后三河百姓心中的疑团也能解开。对信长而言,此事正是他外交上的一道关口。

然而,忠次却答道:

“条条属实。”

忠次此时的不善之心,被视为当时三河人的共通特征。忠次耍的心眼,不能单单理解为是他感情用事。他并非家康的用人,而是规模仅次于家康松平家的三河大名。此事关系到自家的存亡。这道织田家的关口让信长不由得紧张,同样地,忠次也有自己的立场,也得翻过这道难关。他的顾虑是:若是让信康幸存下来,酒井家能否保住平安?酒井忠次并非家康的仆人,若是仆人则为不忠。而忠次在三河国境内有着作为酒井家家主向德川家行使外交权的资格。信长的外交难题与忠次的顾虑属于同一性质。

“那,三河大人(家康)对信康的暴虐不仁是否知晓?”

“当然知晓。”

“若是如此,则容不得考虑,立刻将信康关押起来如何?三河大人会怎么看?”

信长在说此番话时,只是希望德川家关押信康。可是,忠次的计划却强硬得多。在他看来,信长的计划反倒添乱。若关押了信康,他势必心生怨恨、变本加厉,那么酒井家危在旦夕。

“大人圣明。若是关押信康,令其反省,想必难以实施。他善武、性急,且无孝心。以他的性格,一定会起兵征战甲州,两家结仇想必是迟早的事。”

忠次对信康采取了猛烈的报复。

信长大为赞同,当机立断:

“速速返回转告三河大人!”

他要忠次转达家康,杀了信康!信长做事残忍,他的事业要求他的性格如此。从荒木村重的例子便可得知,信长深知人类欲谋害他人时是何等残忍。为了防患于未然,只能将具有这种可能性的人一一除掉。这正好与忠次的立场一致。

——杀!

杀掉家康之子。忠次也有与信康年龄相仿的儿子,可忠次却不曾设身处地替家康想想。他自然无须设想。信康并非如忠次之子家次一般是有血有肉之人,他绝不可能如同普通人一样有情有义,他是高居于三河武士团顶峰的一个机器。作为机器,他必须让人们感觉到他的可靠性。要塑造这么一个自我,信康有些懒怠了。不仅懒怠,信康作为机器,还过多地流露出感情。机器变成了豺狼。这样一来,他必定代替不了家康,更不能为三河武士的幸福而战。三河武士团一定会将他从盟主的位置上驱逐下去。而最干净利落的驱逐方式就是杀掉。杀掉乞丐之子或许会于心不忍、犹豫不决,而信康生来便是机器,除掉机器就无所谓人情了。如今忠次筹划的正是武装政变。返回滨松的途中,忠次甚至蠢蠢欲动起来。

“恐怕大人不会急于动手。”

忠次猜想。盟主深知自己好比机器,且努力改造着自我,这就是家康。忠次凭他敏锐的政治嗅觉能够闻到——他始终坚信此事绝非人情所能解决,家康必会从政治角度加以考虑,倘若家康将其视为政治问题:

“大人在三河的位置恐怕难保。”

在这一点上,忠次具有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政治人物所特有的大胆气魄。家康若为此事怪罪于忠次,忠次认为哪怕再掀起类似先前一向宗武装起义的大叛乱也未尝不可——那次叛乱,半数家臣投奔了起义方。武士的可怕之处正在于此,家康深知这些。

酒井忠次回到滨松面见家康。他面无表情,详尽转述了信长的意思、措辞以及态度。

家康一向做事小心谨慎。

他惊慌失措地从头至尾听完忠次的汇报,全身瘫软,头昏眼暗,其间好几次差点昏过去。

忠次的随从看着家康,佩服不已,心想:

“大人竟然面不改色。”

事实上,家康并非安如泰山,他早已感觉魂魄出窍。人来到世上,谁不曾多多少少经历过不幸,而家康的遭遇太过凄惨。同盟国竟然要求自己杀妻灭子!家康对筑山夫人是有些腻烦,已渐渐感觉不到她身上的女人味,尽管如此,毕竟已经做了二十余载的夫妻,这份感情难以割舍。对于信康,更是如此。他深爱着信康,看好他的才能,而且信康已经能助他一臂之力。作为家康的继承人,信康前途无量。他虽对儿子的暴虐行为有所耳闻,却只认为是十九、二十岁的年轻人的叛逆所致,再过两三年,脾气就会如疟子退去一般,自然而然就能成熟稳重起来。作为家康十七岁那年所生的长子,信康十分讨家康喜欢,所以信康之死也成为家康终生痛切的记忆。家康年近花甲时,领军参加关原之战,开战的前一日,家康下令部队在雨中前行。

“到这把年纪了还得忍受战争之苦,如果信康在世,则无须老夫亲自出马。”

家康回想起二十年前痛失的儿子,泣不成声。他的左右见状无不垂下双眼。家康征战关原时,已有一子名秀忠长大成人,秀忠是率领全军的继承人,可他性格过于认真,气量小、才识疏,对付不了关原之战一类的大型战役。在家康的记忆中,信康能率领十万大军,杀得敌人落花流水。虽然信康已离开人世二十余年,可家康依旧对他念念不忘。

此时家康是何等痛苦,传说他将自己关在滨松城内,三天三夜也未能作出决断。这三昼夜一定是家康一生中最为阴暗的时光。家康并非再三思量,而是精神处在了崩溃边缘,好不容易挨过了三天三夜。

该如何是好,答案很简单:

非杀不可!

若不杀妻儿,家康就得准备与信长决一死战。

若要问他能否设法战胜信长,那可是战千次也胜不了一次,家康必败无疑。多年来压迫家康的是甲斐的武田家,如今国境边上的各个诸侯国总算抵御住来自武田家的压力,若西边的织田家攻进来,德川家必定片刻也支撑不了。

这里有个办法,便是与甲斐的武田家结为同盟,与织田家断交。可武田家如今是胜赖当家,声势远不如信玄在世时显赫,尤其是长篠一战中,胜赖被织田、德川同盟军大败之后,家境愈发落魄。

——不必穷追。不加理会,武田家一定会自内部瓦解,走向灭亡。

长篠之战后,信长故意没有乘胜追击,而撤回了大军。胜赖时期的武田家与昔日信玄时代有着天壤之别。家康不至于愚蠢到与破落的武田家结为同盟。假若信玄在世,信长对家康提出如此要求,家康必定立刻与织田家一刀两断,与武田家结为新的同盟。不过在势均力敌的时代,信长恐怕也不至于用如此苛刻的要求威逼家康。若让家康投奔了武田,那么织田势力范围内的尾张东面国境一定会被信玄、家康联合军吞掉,信长绝不可离开尾张、美浓半步,而他在京都冒险建立的霸权政府也必将是昙花一现。但是,现今信玄已经过世。信长深知家康除了自己,再也没有可以依靠的势力,所以这才向家康抛出如此难题。

——家康单独和信长决战?

此举万万不可。

家康深知在受到敌人信长的打击之前,三河国必会先起内讧,土豪们一定会四散而去。无论三河人如何团结在家康周围,也绝不可能凭借这违背了世间团结普遍原理的力量聚拢在一起。三河同盟的土豪们,在跟随了家康才能保障自家利益的前提下才团结在了一起,倘若家康为了保护其妻儿而要求手下的各路豪杰与敌人殊死一战,谁都会选择明哲保身而投奔织田。恐怕家康最后只能带领身边的几位用人,投奔某处寺庙,自尽身亡。这种时候,哪怕上百的用人一起切腹陪葬——果真切腹与否就很难说了——也算是黄泉路上的最大安慰了。

总之,滨松城内的家康三天三夜里并非左思右想,而仅仅是在拼命控制自己的情绪,使自己不至于疯狂。

三天后,家康提笔写了一封书信。他想避免与人见面,而在信中交代一切。收信人便是身在三河冈崎城的老臣平岩亲吉。

人称“七之助”的平岩亲吉皮肤黝黑,貌似山芋,而性格却是典型的三河人,极能替主人着想,家康甚至对他心生怜爱。家康孩提时期被送往骏府的今川家,平岩亲吉正是作为家康的玩伴陪伴身边,二人一起在异乡长大成人。亲吉长家康两岁,家康在为信康挑选保育官时,不曾考虑过亲吉以外的第二人选。亲吉作为信康的保育官一直居住在冈崎城,战时辅佐信康,为其出谋划策。信康在战场上立下的许多汗马功劳,都得益于平岩亲吉的出谋献策。

正是这么一位男子,他即将感受的惊讶与悲叹不亚于家康。

平岩亲吉快马加鞭地从冈崎赶到滨松,他要求在城内面见家康。起初亲吉勃然大怒,恨不得狠狠掐住家康的膝盖,而后却放声痛哭起来。一边哭诉,一边替信康喊冤。他哭诉的便是与甲州勾结之事。

家康始终没把此事放在心上。筑山夫人差遣明人灭敬送信给武田胜赖,夫人的这种异常行为在丈夫家康看来,不过是她情欲上的歇斯底里症又犯了而已,并未上升到政治问题加以追究。此事根本就无关紧要。

一切都不重要,只是家康的国力太过薄弱才是关键所在。

“不过如此。”

家康说到这里,他幼时的仆从亲吉号啕大哭起来。家康也放声痛哭,边哭边诉。

亲吉抓住家康的裤裙,抬起头说:

“请主君砍下小人的首级。”

平岩亲吉赶来滨松之前已下定决心。请家康将自己的首级献给安土方面,对安土大人(信长)说这一切都是自己唆使的,信康与筑山夫人一概不知。亲吉心意已决,晋见家康之前便已濯发洗身。

“来吧。”

亲吉走到边缘处,摆好姿势准备切腹自杀,家康一把将他抱住。四周空无一人,既没有侍童,也无须避人耳目。幼时家康与亲吉正是如此关系亲密地一起长大,而如今为了阻止亲吉走上绝路,家康采取了儿时的姿势。亲吉的肘腕强劲有力,差点把家康顶飞了出去。家康使劲搂住亲吉的脖子,拽住他的耳朵:

“你不曾听过枉死?这样做只会白白送死。想想看,我们三河的头领早已在安土大人面前承认了确有其事,如今拿着保育官的人头再前去纠正,说头领撒谎,其实是保育官的罪过,又有何用?你难道不明白?”

家康拼命拽着亲吉的耳朵,仿佛要将它撕掉一般,并朝他的耳洞大吼:“晚了,晚了!有了酒井忠次的证言,其他都无济于事!”

最终,信康与筑山夫人免不了一死。

家康为了处置他二人,亲自回了趟三河冈崎城,接着又去了该国的西尾城,将一切布置妥当。

家康令信康搬到渥美湾的海滨大滨,那附近系着许多渔船。警卫若是有意,并非不能将信康转移至第三国。然而,负责警备的人却过于正直,反而加强了戒备。

奇怪的是,家康竟然又安排信康从大滨转移到滨名湖畔的小运河边。从湖畔也容易逃走,可是负责警备的大将丝毫没有明白家康的用心。

家康第三次转移了信康,转到了远州的二股城,此处负责看守的正是二股城守城将领大久保忠世。大久保通晓世故人情,自然能察觉出:

“主君莫非是想放幼君一马?”

可大久保也是强烈批判信康的头领之一,他没有留给信康任何机会,戒备森严。最后,家康不得不放弃了最后的一线希望,从自己身边选派了介错人,即为剖腹自杀者断头的人前往二股城。

天正七年(1579年)九月十五日,信康断然切腹。他在腹部切了个十字,他的死充分显示了这名青年的不同寻常。

介错人本应砍下他的首级。可当时的服部半藏太过悲叹与胆怯,竟然无力挥动太刀。远州武士中名叫天方某的人代替他下了刀。

事后,家康在夜里聊天的席间,声泪俱下对半藏说:

“人称鬼半藏的你,对幼君也难以下刀么?”

筑山夫人在信康自尽之前,在距离远州滨松较近的名为富冢的地方,由家康派出的两名介错人结束了生命。

两位介错人(冈本时仲、野中重政)都不是三河武士,而是远州新当上武士之人。两人赶回去向家康复命,家康叹息道:

“女流之辈,有若干处置方法,你二人却过于绝情。”

两人心慌,其中野中重政潜逃回故乡远州堀口村隐居起来,从此销声匿迹。

家康直至晚年谈起此事还有怨气。多年以后,一次在城内观看幸若舞。曲为“满仲”[9]。

满仲家臣代替幼君一死,而后交出人头谎称说是美女丸[10]的首级。当戏演到此处时,家康的泪水不禁夺眶而出,回头看着酒井忠次与大久保忠世,连声说道:

“仔细看看,看看这段戏!”

据说二人始终不敢抬头。

又是一件后来发生的事情,酒井忠次为了自家儿子家次的待遇有求于家康,家康突然说:

“阁下也懂爱子心切?”

家康之所以伟大,就在于纵然经历这些不幸,却丝毫没有影响到酒井忠次与大久保忠世的身份地位。他们两家作为德川家的中流砥柱依然繁荣富贵,无论忠次还是忠世,深深了解家康的性格,哪怕家康讥讽嘲笑,也不曾叛乱或是逃亡,反而作为德川家的股肱尽忠效力。比起家康亲手杀害妻儿,恐怕他对两人的态度更能显示出他的过人之处。家康或许明白为人君主,并非仅仅生而为人,而更应成为一部机器。这是他三十七岁那年发生的事情。

注释:

[1]碧海郡:今爱知县东部,三河地区矢作川西侧一带。——译注。

[2]幸若舞:日本传统戏剧“能”的一种,内容多为吟诵武士的世界。——译注。

[3]申次:室町幕府时期的官名,负责向将军传达一切要事。——译注。

[4]家老:大名的重臣,统帅家中的所有武士,总管家中一切事务。一藩有数名,通常世袭。——译注。

[5]摄津:今大阪神户一带,畿内的一部分,按当时国力经济等划分,属于上国(分为大国、上国、中国、下国)。——译注。

[6]茨木城:今大阪府茨木市。——译注。

[7]尼崎城:今兵库县尼崎市。——译注。

[8]伊丹城:又称有冈城,今兵库县伊丹市。——译注。

[9]满仲:指源满仲,平安时代中期武将。清和源氏六孙王经基之子,源赖光、源赖亲、源赖信之父。——译注。

[10]美女丸:平安时代中期僧人源贤的幼名。传说治理着摄津国多田的源满仲为了能使儿子美女丸将来出人头地,便将他送到邻近的中山寺。而美女丸爱好习武却怠慢了佛道修行,满仲大怒,令家臣藤原仲光杀掉美女丸。仲光不忍下手,取了长得与美女丸有几分相似的自己亲生儿子幸寿丸的首级,交予满仲。从此美女丸一心向佛,改名为源贤,最终修成高僧。——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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