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当死亡挂着一张你认识的脸在你身边盘旋,你才会注意到它。否则,它只是一个空虚的空间,绕着你,走近你,好像一只猫想知道你是想要击打她还是轻抚她。现在,让我跟你说说我父亲的死,母亲的失踪,还有来自亚斯纳亚-博利尔纳的信。”盛放说,站在窗前透过薄窗帘渗入的亮光中。这是我第一次去他们家,我说,也是我第一次在同一个地方看见这么多书:窗对面的整面墙都盖满了书。全都是灰色硬皮书,因阳光而褪色。那阳光随椽而下,像是爬楼梯一般。我发现其中一排不断出现同一本俄国小说,只有在几个位置被其他翻成斯拉夫语的书给打断,但是都是同样的俄国作家们写的那几本小说。我试着去数有多少本《战争与和平》或者《安娜·卡列尼娜》,但我立刻放弃了,因为我还没数到第二排,就忘记之前我数了多少本。我只能看见这书架一直延伸到天花板,上面的书是横着放的,因为没有空间让它们站直。
书对面的窗注视着停满自行车的院子。这些自行车都用铁条绑在中央的巨大铁柱上。我记得过去的孩子们会骑上好几个小时;绕着铁柱旋转,吞吃着苍蝇,哈哈大笑。我也时常来这儿。我总是骑着中间的自行车,数着圈子,从日落到下一个日落。同样的落日现在正穿过盛放的裙子,在我夹在膝盖中的手上挠痒痒,此时我看着她爬上盖着刺绣坐垫的三脚凳,从书架较高的地方拿下两本书,然后坐到我对面。
“这些都是第一版,”她说,“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在我对所有故事都信以为真的时候,在我还不知道有虚构小说的时候,卡塔琳娜妈妈就会让我坐在这张凳子上,就是这张,只是上面的坐垫不一样,她给我讲了一个长长的故事,关于两个出名的女人:一个叫安娜,另一个叫娜塔莎。我记得她们都非常美丽,而且她们和我妈妈的关系都非常好,情同姐妹;她常常对我爸爸说‘假如我是安娜,我也会这么做’,或者‘假如娜塔莎遇到与我一样的情况,她一定也会这么做’,或者诸如‘只有安娜和娜塔莎能理解我’之类的话。后来玛莎也出现了,但是每次提到她,我妈妈都会哭。‘我找到了玛莎,如果我决定离开,玛莎一定会站在我这边。’当她翻着散了一地的书时便会这么说。我当时还不懂这究竟是一种威胁还是为了在我父亲面前就某件事、任何事为自己辩护,我不知道。
“很长一段时间,我还以为她们是她的朋友,虽然我觉得很奇怪,她们从没来过我们家,从没和她一起喝过咖啡,不像我妈其他朋友,不像她的同事。她在教堂旁边的小学教俄语,你知道,那些来我们家的女人都叫科莱特、费丝、西尔维、珍妮……但是没有安娜、娜塔莎、玛莎……我有次问她为什么她说起的那些朋友从来不来我们家玩,但她只是报以一阵战栗,好像突然被寒意笼罩,她拥抱我,告诉我她们来不了,因为她们不认识这里的路,但是有一天她会加入她们,因为她知道她们住在哪。就是从那时起我开始害怕她有一天会不辞而别,所以我晚上睡觉的时候总是用一根小手指勾住她睡袍的钮孔防止她逃跑。我记得有一天我们去修道院看了赛兰提斯神甫,这让我稍稍定下了心,但我仍然感觉一阵寒意穿过我的体内;从那时起,时不时,我也开始颤抖,好像有风吹过我的魂魄,”盛放说,她的双膝互相摩擦,好像她膝间的太阳正灼烧着她,“不幸的是,我毕业之后的三天,卡塔琳娜真的永远离开了,就是在那时我才发现了这几本书,就在我打扫图书馆的时候。看!”我的老师边说边翻开两本书铺在腿上。“在每一页上,只有安娜和娜塔莎的名字下用铅笔划了线,每一页,在角落里,这里,还有这里,还有这里,看,你看见吗,她到处画着小小的白色蝴蝶。安娜,娜塔莎,蝴蝶;安娜,娜塔莎,蝴蝶;但是哪里都没有玛莎,你看!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她的,实际上,是卡塔琳娜在我毕业之前的几个月才揭开的秘密。”她说。她站起身,把书放回顶上的架子,接着又从第二个架子上抽出另一本书,也是硬皮封面,彻底褪色了,也许比所有书架上的书都褪得厉害。
“这是他的日记;她就是在这里发现她的祖母,并且知道她是伯爵的孙女。实际上,她是玛莎的孙女,伯爵的女仆。一九八五年,托尔斯泰在他的私密日记中写道:‘今天,我撞上了玛莎。我给了她丈夫一匹马!’就是这些。但是她却确信她就是他的孙女;这就是为什么她买了他所有的书,好像要通过这种方式把那匹马的钱还给他。当然了,这儿有些书是她从她祖母玛莎那儿继承下来的;窗对面书架上的几排。她唯一的儿子,我的外公,我母亲的父亲,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克拉斯诺夫,曾是白卫兵的成员,也是一位建筑师;白俄罗斯移民在红军突击之后离开了俄罗斯,在祖国之外的土地寻找新的家园。建筑师克拉斯诺夫就在那三万移民之中。卡塔琳娜妈妈就是在这里出生的。”盛放边说边坐回我对面的那张凳子上,好让我不用老是试着抬头将目光越过她的胸去搜寻她的脸。
“看,”她说,“这里,她把每一句话都划了出来;我有一种感觉,她是在字里行间寻找自己,她在所有文字间的空白中呼吸,寻找自己。然而,也许她并没有找到自己。我,也如此,也有同样的感觉,我觉得我本就生于某些书中,我本就生于两瓣书页之间,我的身体是书中的词句,我的灵魂是书中的声音。有时候,当我醒来,感觉自己的皮肤因那些句号和逗号以及各种各样的标点符号而皱了起来,而我的身体会出现小小的刺痛,好像有人还在继续握着羽毛笔在我身上写作。很多时候,我不知道生我的是活生生的母亲,还是我像爱母亲那样爱着的书本。”她叹气。“我毕业之后的三天,”她继续说着她的故事,“卡塔琳娜出去做头发,挽着红色的手袋,戴着白色的帽子,却在几周之后才从亚斯纳亚-博利尔纳传来回音,或者,更具体一点,是从她祖母玛莎的那匹马啃食青草的牧场来的,正如她的信中所写。信就在这儿。”盛放从书中抽出一张泛黄的薄纸:
“我在伯爵家受到一位年轻有礼的男孩的欢迎。他说话比其他人动听得多;你也会喜欢他的,我肯定,他唯一的缺点就是后脑勺上有一小块光秃秃的头皮。他带我去看了坟墓,想象一下,蜜糖,那些伯爵曾触摸过的树枝,就在一整条小径、在我的头顶盘旋,他与它们玩耍,让它们在创作拿破仑和库图佐夫时,更别提安娜和娜塔莎的间隙而得以休憩;那男孩得徒手抬起几根树枝,才能让我在下面笔直前进,想象一下,蜜糖,我在漫步的时候,总是感觉到玛莎祖母正透过树枝看着我;相信我,这里的一切都散发着我们那匹马的气味,那匹被赠与的马。我在坟墓旁一直待到不得不离开,接着我走进一家乡村客栈,就在一座有野鸭戏水的小池塘边;为我服务的是一位金发帅哥,我想他说他的名字是马特维耶夫;他不想接受小费,他想要的是讲述古老的故事,也就是通过他我才发现我的祖父当时得到这匹马后,得意忘形,玛莎生孩子,他跳上了马背,驰往客栈,一路高歌,唱着关于他儿子的歌曲,因此,他的头撞上了树枝,从马背上掉落,从此再没爬起来。我父亲也知道这个故事,但是他不知道伯爵有一本私密日记,他在日记中提到了这匹马;你知道,你在我生日时给我买了他的日记之后,我才知道的;谢谢你,蜜糖,但我又发现了另外一件事。这里的博物馆里有这日记的旧手稿;我在里面读到:‘玛莎非常美丽,但是我因恐惧而无法描述她的外貌,我怕她极富魔力的脸庞会再度涌现在我的幻想之中,当我对她充满激情的那段时间里,这张脸已刻在我的心里。为了不犯罪,我只能说她有着白得不同寻常的皮肤,妖娆撩人的身体,她是真正的女人。’
“‘如今我知道了一切,蜜糖;你长得和她很像;现在我租了一辆马车,就像伯爵曾经拥有的那辆一样,在我与那个聪明的男孩马特维耶夫道别之后,我就要前往阿斯塔波沃;你知道他就是在那里死去的,在火车站,看着第二节车厢的螺栓和铁链。否则,他怎么会想到去写:“我的复仇便是我的奖赏。”我为你的父亲点燃烛火;他不想要其他任何的东西。等我到那儿之后会给你寄卡片的,蜜糖。’自此不知多少年,她仍在去阿斯塔波沃的路上。”盛放对我说,合上了夹着信的那本书。“实际上,没有人知道她是否离开了;她成了失踪人士;同样,她的死亡,也许就在我身边绕圈,却没有我能认出的脸庞。她就像一只猫一样绕着圈。”她说着,轻抚腿上的书。
落日的余晖已经爬上她的手臂,跳来跳去,想要触到她的胸;一切都孕育着期待,这就是为什么周围如此安静。在我的记忆中,她们家仍然是安静的,朵兰缇娜。她们家在小镇的尽头;后面就是有撒尿男孩雕塑的公园,它喷出的水柱大多数时间是又细又稳的,就像广场上的男孩一样。不过,广场男孩在冬天完全不撒尿,公园男孩的水柱随着时间的推移会冻结,所以你会看到圣诞节的时候游客在它前面拍照,特别是当野鸽子站在这神奇地伸展出来的冰弧上,它们因为在房屋院子中搜寻食物一无所获而感到疲惫不堪。它们也懂得国家强制张贴的圣像上那位的死意味着什么:突如其来,就连面包屑也没了!那儿,就在公园喷泉前,始于桥旁公车站的那排菩提树在那里终结。在学生时代,每当我回到这里,当然只是在法定假日回来,我必须走过那条街,走过树荫组成的长廊,去我外公家。街道两旁,排列着忠诚的卫兵,打扮停当、漂亮欢喜地拍下一生中最棒的照片,我那些去世的同胞们笑得很安静。每每走过他们身边,我都有种感觉,在街道某处,再向前或向后走一点,无论何时何地,我一定会受到熟悉微笑的欢迎,这小镇上有许多这样的微笑,因为小镇太小了,容不下陌生的逝者。我若左顾右盼,必然会立刻被一抹新的,但又挺熟悉的笑容捕捉;站在那里,在树上笑着,不愿放我离开。他看上去必然是高兴的,而我却踌躇着,很难相信他也已经排列在这大街两旁成了忠诚的卫兵。他不能说话,作为忠诚卫兵的一分子,当然,但是我可以读他的眼和唇,他想告诉我死亡并非缺席,而是一种改头换面的存在。
“死亡是存在的,”盛放突然说,“就像挤压着我们的空气。它用相当于十七吨的力量挤压着我们,然而我们并没有什么感觉,直到这种压力全都集中于一处。这里,比如说,”她说,“这里。”她对我说,两只手摸着两边的胸部。“只有当我们意识到它的存在。”她总结道。
真的,朵兰缇娜,想象一下:十七吨,我们却毫无感觉,以为空气只是我们用来呼吸的东西。挤压着你我,我心中的河,我们那十七吨的空气。就算只是一瞬间,这力量压着我们的心脏,就在那儿,我们两人在下一瞬间一定就会移到那树荫的长廊:你在街的那一边,我在街的这一边;你在桥的那一头,我在桥的这一头。还有,想象这个画面,朵兰缇娜:我们都被安放在我们的菩提树上,那些安排给我们的树,那些仍有空位接纳新微笑的树;我们站在上面,平和地看着街上的路人。我们抬头挺胸,当然,因为我们是主街忠诚的卫兵。突然间,在我们之中,在街道中间,一直到桥边,从这到那,穿着仪仗军装,毫无疑问,我们看见他们行进:是热头鹰和你的人,那个长着大胡子、只有一条手臂的男人,我说,那个断臂人,我对你说!阳光让他们胸前的徽章熠熠生辉。你的人往桥走去,接着又转身回去,因为这就是他们和我们这边达成的协议;而我的人则从桥开始走,往公园入口处撒尿男孩的喷泉走去,往盛放家走去,接着又转身回去,因为这是我们和你们那边达成的协议。看着这一切,我们都将平静、骄傲、面带微笑地站着,因为死亡,正如我所说的,并非缺席,而是一种改头换面的存在。我们都是庆典的一分子,根据自己的功绩排列。人生是一场奇怪的狂欢,我眼中的光;奇怪,我说,奇怪,我对你说。
说曹操曹操到!他,朵兰缇娜,我说,那个断臂人,我对你说。我还没发现他已经从战壕里出来,两腿大开站在樱草丛中。我看见他的影子落在你的狙击步枪上,直到此刻我才从榛树当中分辨出这大胡子人渣。我很乐意杀了他,即使我还是不知道他是否就是法托斯·德德尔利,我之前那位来自克鲁亚的同学。不管是不是我都会杀了他,我必须承认。我看见他将你喝下,我说,喝下,我对你说,朵兰缇娜,他正在用眼睛吞噬你,就像吞噬泉水那样,他用一根吸管吮吸你,鼻孔因激动而扩张,颤抖。我可以想象你在他的影子底下多么美丽地伸展着,你健美有型的腿大张着,你光滑隆起的部位搏动着,紧贴地面。就好像整座山坡都与你一同呼吸,每一片花瓣和叶子都在颤抖,通过樱草地传达着你身体的呼吸,朵兰缇娜。就算你知道他在这里,也没办法转头看他,但是我看见他的视线顺着你的腿向上蜿蜒爬行,爬到你膝盖后方的褶皱,在你的大腿漫步,咧着嘴笑着最终爬上了你背后的最高点,然而你既没有眨眼也没有微笑。你躺在樱草丛中好像已经冻结,仿佛有条蛇爬下你的脊梁。我能想象压着你的不止是那十七吨的空气,还有那黑色的影子,和那黏滑的视线,你感觉到它在你身上爬行,滑进你的头发。
突然,在那里,他,我说,大胡子,我对你说,等等,是的,令人惊骇;在那里他滑进你旁边的樱草丛,朵兰缇娜,看,在你旁边,我对你说,并且,靠着他仅剩的一条上臂,怒火滔天,像一匹绊倒的马,他暴躁地摇着头,用他的胡子打搅着樱草,让它们转圈,我说,转圈,我对你说,现在他在用那条别在肩膀上、几乎是空的袖子指着我。我知道他看不见我,但是他一定猜到在这堤岸的最高点肯定有什么东西,我说,堤岸,我对你说,在河的这一边。他把有两个眼睛洞的大胡子戳到你的头发里,甚至通过他空空的袖子喘着气,他触碰你狙击步枪下的手。他碰到了,可我不知他是否爱你。我不知他是否爱你;我看不见他的脸,但明显他不知该如何像人一样去爱或恨。他用肩膀把你撞离狙击步枪;把右眼放到瞄准镜前,正当他这么做的时候,一只翎羽褴褛的瞎眼大乌鸦停在我身旁的棉蓟上,拍打着双翅保持平衡。也许是这只乌鸦遮住了我,或者,也许,当他把你推走的时候稍稍移动了狙击步枪;我不确定,但是断臂人只是向着樱草丛怒气冲冲地吹气,用自己的鼻息去妨害那些樱草,他移走了,你又出现了,回到了瞄准镜,我说,瞄准镜,我对你说。
我本可扣动扳机,那他现在早死了,一切也早已结束,朵兰缇娜。那只神秘的乌鸦出自我的同僚作家亚瑟·戈登·佩姆,他一定就是那只乌鸦,它最终也没能在棉蓟上站稳;它飞走了,我的十字准星再次捕捉到了你,我可以看见你也在瞄准镜中捕获了我,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然而,我还是想知道他这么转头是什么意思,我说,头,我对你说,还有他为什么要摇动他的胡子,当他看着河的这一边,朵兰缇娜。啊,我多想杀死他,当他这般看着你的头发,甚至把他嗜血的视线粘在你的罩衫下,微微抬头去看你的胸部像两面镜子般在樱草里闪光。我看见他是如何嗅着你的秀发,他是如何往后退了一点好从你后面看你,接着他举起了那条仍然健在的手臂,又缓缓往后挪了一点,站了起来,现在他站在你双腿的正后方。我可以看见他转过头说了些什么,我说,说,我对你说,他看上去十分焦躁,我只能通过他头部的晃动来推测,因为我看不见他的嘴。
通过他落在樱草上的影子,我推测他比你矮:他的头都没有到你的臀部,至少应该和你全身一样长才对,因为太阳就在他的头顶上,它站在堡垒上好像被定住了。他的手抓着胡子,像挤奶一样,右腿踢了踢,潜入你背后某处,肯定是潜入了通往堡垒的壕沟。热头鹰上尉说那是你们的隧道,我说,隧道,我对你说,有一条在清真寺旁边,就在榛树后面,但是断臂人没有走那条。他现在出现在堡垒的南墙,我说,他就在那里,我对你说,消失在树丛里,那树丛盖住了硕大的被凿开的岩石。就算现在他不在你旁边,朵兰缇娜,我仍然可以清晰地看见他的影子,好像他就站在你身后。站在你大张的双腿之后,在下一秒又落在你的肩膀上,你的脸颊上。你要如何处理他的影子,朵兰缇娜?你不能动,因为你知道我可能会采取的行动,但让你继续忍受这种压抑的存在,明知那影子比寻常空气要重得多,这是我不容许发生的。另外,我觉得头晕目眩,口干舌燥,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将那影子驱逐,那影子在你的身边寸步不离,那被诅咒的影子,那被诅咒的乌鸦站在你身后的榛树上,像只鹦鹉般摇晃。“决不再。”亚瑟·戈登·佩姆会如是说,但影子仍在,我如是说,我的朋友,影子就在我体内。啊,现在的我,此时此刻,我说,现在,我对你说,多想离开这壕沟,这血腥的狙击巢穴,走到河里,与那十七吨的空气一同消失,朵兰缇娜……
过去的路上,我像影子一样穿过大街;我看着这些微笑的逝者,但却没人认得出我。我走得悄无声息,踮着脚尖,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家门前;但里面没有人告诉我我已经死了,告诉我我被一发狙击子弹击中,彼时彼刻,今天,我说,周五下午,我对你说,在教堂北边的一个岗位。我抓住李子树的树枝,跳过尖桩篱栅;门锁着,但窗户不见了。我走进我那篇关于灵魂的故事里的大房间,却发现它并没有屋顶;家徒四壁;唯一站在那儿的就是一张木头椅子,新鲜得令人啧啧称奇,它扎在地上,椅腿随时威胁着要抽出树叶来。正如我的短篇小说《灵魂召唤》中描写的那样。为了不弄断它的嫩芽,我小心翼翼地坐到椅子上,此时两只乌鸦,就和你身后那只一样,朵兰缇娜,我说,乌鸦,我对你说,在我面前下跪。雨突然倾盆而下,真实的雨,此时此刻我才发现这两只乌鸦是他和她:一只曾是我的父亲,另一只曾是我的母亲,我说,母亲,我对你说。他们跪着,在羽衣里委靡不振,想要说些什么,他们转头,用喙挠着翅膀下方,想要说话,但却说不出话,也发不出声,我说,声音,我对你说;我们找不到理解对方的方法。
“轻轻地读。”盛放说。“关于灵魂的标题是好的。”她又说,轻抚像一只小鸟般坐在她腿上的那本褪色的书。实际上,她邀我去她家读给她听我的第二部短篇小说。
“告诉我为什么,”我轻轻地读,“告诉我你们身不由己。”我记得自己读着,而他们的头埋在羽衣的翻领中,脚在泥中、在我的标点符号中说着胡话。“至少告诉我你们过得怎么样。”我说,和我的椅子一起飙出树叶。椅子保持沉默,而故事开始祈祷:啊,灵魂,它说,虽然你只是我低贱的灵魂。你要去何处躲避苦痛与艰险?它问,我们却腾空升起,看见那黑色的鸟儿在椅边委靡。雨在我们耳边婉转啁啾,汩汩作响,喃喃自语:在绝望可怖的那天,当我们面对他的烈怒,谁能拯救或安抚我们?太阳要失色,月亮要被夺去它圣洁的光辉!啊,多么可怕,多么可怖,我的灵魂,为你数之不尽的不纯、肮脏与可耻,永无止境的仇恨,粗暴,恶毒,淫荡,异想天开,不仁不义,嫌恶不堪,赌咒而无用的灵与肉之罪而忏悔吧!
读着读着,一只藏在墙边的蝴蝶飞了过来,停在我的掌心:啊,你这失色的灵魂,暗淡而彷徨,我轻声呢喃,发现自己又坐回椅子上,两只鸟站在我的肩头,在我的头发下寻寻觅觅。啊,你这卑屈的灵魂,快飞走,我的蝴蝶,快飞,远远飞离这肉体,飞!在我大叫之时,雨不停地下,在房间中央咯咯地笑,冲下我的脸庞,浸湿我的衣衫。蝴蝶在豆大的雨点下艰难地飘浮,两只黑鸟拍打翅膀,将水挥走,然后继续把头埋在翅膀下面看着我,用一只或另一只眼从下面窥视我,接着又缩回我的脖子取暖:救救我,你们这些天堂的力量,天使与天使长们!救救我,你们这些使徒、先知和烈士,还有你们这些神的承载者!你们这些花朵,美丽而芬芳,为我罪恶的心哭泣……我继续读着,后面还有下文,但是……
“很好,但这不是你的。”盛放打断道。
我的脸变得像安娜·卡列尼娜一样红,我说,窘迫,我对你说;我撕下粘在手指上的纸。我的老师见我的手在颤抖便笑了。这是我第二次尝试变成作家,也是第一次尝试去她家。我已不再头晕目眩,却很可能就在那一刻昏倒,忘记一切。包括我面前的这丛蓟草!我记得她仍然坐在书架旁的木凳上,而我坐在窗边的扶手椅上看着撒尿男孩喷泉。她坐着,双腿交叠,背挺得笔直,手交叉放在膝盖上。她身后书架的中层放着一些镶着相框的照片;大部分是她母亲打扮得像娜塔丽娅·克拉斯诺娃·尼古拉耶夫娜·冈察洛娃[1],只有一张是她父亲的照片。我很熟悉他,因为我小时候常常来后院骑自行车;先是骑小的,接着是中等的。在他们三人照的相框下方不远处,就在盛放的头顶,是两张男孩的相片。我认出其中一个:这就是那个玉米地里被闪电劈死的男孩;这张照片被刊登在报纸上,我正是读了那份报纸,才找到素材写我那篇关于莉莉和爱她至深的男孩的短篇小说。第二张照片上是另一个男孩,比前一个更年轻,和我一样瘦弱,微笑着,左边的脸颊上有一个印记。我看着他,觉得自己认识他,但是却想不出他是谁,叫什么名字。老师可能是见我在盯着它看,便拿下了相框,放在腿上的书上。看着她,因为她此刻并没有看我,我注意到她全身都在打战,但是她很快地把双手压在双膝之间,导致她的胸部跳了起来,好像被提拉了一下。
“我一毕业,就开始在高中工作,立刻,在第一年,就像那个在我还是高中生时就爱上我的年轻老师一样,这个年轻的男孩也爱上了我。这个世界很小,所有的命运都是限定的,许多事都是重复的。有一天我叫他到教师办公室来,告诉他那个关于教授与闪电,蝴蝶与灵魂的故事。我自己创造的蝴蝶,当然。我以为这么说就能将他从我面前挥走。我对他说,不能爱上我,因为他可能会被闪电击中,变成蝴蝶。我是开玩笑的,当然。那些用自己的灵魂欺骗,再用自己的肉体将这谎言变成自己自私的娱乐的人,我说,会被闪电击中,变成蝴蝶。你想要炫耀你拥有了我,我说,这就是你爱的全部,但这不是真爱。
“他离开教师办公室的时候,被一个从我上任第一天就痛恨我的老师看见了。我当时不知道,她实际上就是那个在我学生时代便被闪电击中的老师的未婚妻。正如人生常态,因为没有一件事是偶然的,那个三班的年轻男孩,一个有天赋的诗人,比你有天赋多了,真的被闪电击中了。而且这又发生在一片玉米地中,正如你关于莉莉的短篇小说里描写的一样。当然了,没有人相信他是被闪电劈死的;他们说他为了我在自己身上淋满汽油,点火自焚;说我看着他自焚来证明他对我的爱。他们甚至写了一封匿名信,说我勾引学生,然后像‘黑寡妇’一样把他们杀死;你能想到吗?像一只蜘蛛。他们编造了各种各样的恶毒谣言,一长串的历史,等一切平息,也就是最近的事了,我才发现我已经形单影只,我发现我被留在这里,而我再也不想要任何人,我不想要任何东西,我不想要躲在某段婚姻的背后。我还没有结婚是因为我不想因某人而不忠;如果不忠是我想要的,我只想对自己不忠,而不要为此而对任何人负责。”盛放宣告完,站了起来,将相框和书一起放回了书架。“若要看你是否已经有能力当一名作家,先写写关于爱的什么东西吧,如果你愿意。”她微笑,站在我面前,看向窗外。
三辆自行车,尺寸各不相同,都还在后院里,各自通过一条细杆连着中间的铁柱。柱子周围小、中、大三辆自行车绕着圈;小的绕着最小的圈,大的绕着最大的圈。每一辆都有各自刻入草地的轨道;拥有各自绕着铁柱的圆圈。在她父亲杰克·商人-长颈去世之后,没有人再维护它们了,但是孩子们仍然时不时会问都不问一声便擅自来骑,它们咆哮着,尖叫着,绑在铁柱上。就算是在此刻,也有人在骑着它们,但是盛放从不赶他们走,此刻也没有,虽然那铁柱上生锈的杆子发出的声响实在难听,几乎让人忍无可忍。幸运的是,这些不请自来的访客很快就走了,一切又安静了下来。只是我觉得自己能听见那男孩在远些的地方撒尿的汩汩声,我也想站在他的位置上释放自己,放出一条从喷泉这一头连到那一头的水柱。
她穿着一条在她走路时会从右腿滑到左腿的睡袍,因此它在她的腿上开了一条高高的叉,盛放再次坐回书架旁的椅子,再次交叠双腿,并双手交叉放在膝上。她的一片袍子从大腿上划下,最终栖息在椅腿旁边。那腿,像刨过的木头般光滑,正是太阳散发出的所有好奇光线的折射之处。
“我对你诉说我的人生,你以此编一个故事出来。”她对我说。“但你必须知道,”她继续道,“没有任何普通的人生足以编出值得写下的故事。实际上,我的小男孩,真正的作家不需要真实的故事,就像饥肠辘辘的人不需要烘焙师的生平介绍。故事不是用来转述的;故事是用来诉说的。它必须是你自己的;你必须要让一切故事都变成你的。因为你有一双可以同时看见许多事情的眼睛,显而易见,你首先必须学会分辨哪些是不可或缺的,哪些是无足轻重的。”她说,把那片袍子放回膝盖上。“如果你在看着我的双眼,就不要想着我的双腿。”她嘲弄着我,她的轻笑将她的呼吸分成几份小小的叹息,接着她又交叠双腿,眨了眨眼,只用左眼看着我的耳朵。那一刻我才知道伯爵是对的,当他坚持描写安娜·卡列尼娜泛红的双耳;我无法隐藏我泛红的双耳,它们就像粘在我脸上的蜡烛般燃烧着。
“现在想象,”盛放微笑,“我比现在年轻许多,还是处子之身。面对爱情,处女往往比已经失贞的女子更加勇敢。但是,小心,我说的是爱,而不是性,不是那些就连动物在出生之时就已经会做的战战兢兢的动作。我就是透过这扇窗看着他,他会先骑最小的,再骑中间的,最后骑最大的自行车。他绕着柱子旋转的时候,我看着他。即使每个人都只是在原地绕圈,他们却仍然激动万分,好像自己骑到了很远的地方。他,也一样,车轮转动着,他的头在月亮上蹦上蹦下。月亮会逃开,可他还是在那里。我父亲为了等他骑完,会坐在他的摇椅中睡去,手里握着的,像是被抓住了翅膀的鸟儿的,是所有的票根。万籁俱寂,因为当时铁柱上的铁圈都上过油,不会发出尖叫,因此后院里唯一飘动的,不断从银盘般的月亮前闪过的,就是他的头;他转着圈,像是一团光球冲出黑暗,又消失其中。”盛放一边朗诵一边再一次交叠膝盖。她的裙子从大腿滑落,她便又把它放回原位,看着我。“一个寂静的夜晚,当我父亲已在摇椅中睡着,我下楼来到后院,骑上中间的自行车,那辆靠里的自行车,顺着圆圈旋转,我们牵着手,牵了良久,看着月亮在我们中间像温驯的鸟儿般扑闪。我们旋转着,星星缩进了后院的边缘,他环着我的腰拉了我一把,而下一刻我俩发现自己躺在我与他的圆圈之间;自行车又转了一圈,接着便停在我们面前,好像被人发号施令了一般。当我梳理他额前的发,我看见他眼中的火花;他激动地在我脖子上呼气,他的鼻息潜入我的皮肤,爬下我的肋骨,轻抚我的胸脯,它们在我的衬衣下像打湿的蜜桃。当他拉起我的裙子,掀到我受惊的膝盖上方那丝一般的毛发以上,中号和大号自行车轨迹之间的青草因兴奋而尖叫。我把他的头按进我胸脯中间,因为我以为就应该这么做,我屏住呼吸或尖叫,它们像热浪一样在我的胸脯之下泛着泡沫;它撞来又退去,在我腹部某处,在我肚脐下方的宇宙的某处,在我的银河之中。透过中号自行车的车轴,我可以看见我的父亲,我不确定究竟是他在椅子中摇晃,还是月亮在自行车的车轴间上下摇晃,让我身周的一切看上去都在移动,都在摇动。星星在我的腿上喷洒温热的牛乳,白色的细流淌下,流到青草上,微小的蓝色水晶在我的腹部上方闪烁,滑落我的胸脯,滚落下来,沉入我苍白的双腿之间。”她叙述道,用左手爱抚着歇在膝盖上的右手,落日的余晖中,彩色的蝴蝶坚持不懈地扑腾着,想要穿出她的指尖。我站了起来,看向窗外停着自行车的院子,想象盛放用言语渲染的画面。
“我们躺着推动自行车,”她继续道,“它们就会自己转一圈再回到我们面前;我们在我父亲的两个圆圈之间躺着,他生命中永恒的圆圈,因为这是他从监狱回来后,唯一知道怎么做的事。他在监狱里服了三年刑,为了某些外国书籍,实际上是为了对我母亲的爱。他坐在椅子里,眼睛鼓动着,好像是在用自己的睫毛编织这一个清晨。当日光绽放在大号自行车的框架上,男孩走了。在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也许我的父亲整晚都在看着我们,但因为他害羞,并且根据他从未和我对看的事实来判断,他可能不想暴露自己的存在。他坐在那里像个少年,某种不知名的爱的冲动将悲伤注入他的心房,折磨着他,正如福楼拜会说的,他压根没有注意到太阳已经升起。我害臊地叫他来吃早餐,以为他在戏弄我,便轻轻推了他一下,但是他没有回应,手中的票根落在了草地上,他扑倒了,在我眼前崩塌。他死了。他的死和爱玛·包法利的丈夫查尔斯一样,如果你还记得;你应该记得。我觉得我的皮肤在蠕动,在句号和逗号之间,在各种标点符号之间,我的身体刺痛着,好像有人在用羽毛笔尖在我身上写作。
“我们将我父亲埋葬在公园后面古老的坟地,和赛兰提斯神甫,我父亲的兄弟,葬在一起。在秋天,当叶子从桦树落下,你可以从这扇窗看见他的坟墓。墓碑上留了一个空位给我母亲,但是她没有死,虽然我不知道她是否还活着。我父亲死后,我的陌生男孩好几天都没来我们的后院,青草为了泄愤长高了,穿过了车轮,盖住了自行车的框架、把手和坐垫。”盛放微笑,与挂在她腿上的落日一同站了起来。“一圈圈的草在后院旋转,可他却不见踪影。”她继续说着她的故事,看向窗外,窗由小小的彩色丝绸装饰着。“最后我终于在下一个学年开学的时候遇见他;他离开了艺术学校,虽然他已经是高年级艺术生了,现在又重新成了低年级学生,但这次确实上的是高中。他威胁我如果我不嫁给他就会变成一只白蝴蝶。”盛放说,站在我身后。我可以感受到她的温度传到我的脊椎;空气颤抖着,好像在蒸发,我可以感觉到空气就是她,其他一切只不过是为她余出的空白。我吸气,用我的鼻,我的口,还有一切我可以用的部位,想象自己是她体内的一首歌、一滴水,知道自己该流向何方,于是现在,它从她鼓起的嘴唇滑落,在她颈项底部的曲线稍作停留,接着,慢慢地,就像那辆小号自行车,顺着通往肚脐的车辙滚落;它转了一圈,以为够了,可是还不够,所以它继续向下,够了吗,不够,它对自己说,接着一圈,一圈,又一圈,就像大自行车,那辆最大的,够了吗,不够,我对自己说,最后它终于再次向下滑落,落到那里,消失在如爱丽丝所梦游的仙境那般幽深的谷底。够了,够了,我对自己说!真的够了。我看着窗外,因那滴水珠滑过的轨迹而出神,刹那间,我感觉到她的胸贴在我的背上,如甜筒上的两团冰淇淋球般融化,在我的肩胛之间漂浮,她不断颤动的乳头在我的肋骨间滑动,就在下一刻她吻了我的鬓角,那个吻让我神魂颠倒,朵兰缇娜。
“还没结束呢;我还欠你一个故事;第三个故事。”她说。提起裙子,用一只手把它压在大腿上,她伴我走向门廊。“明天是周六,每个月的这个周六我都会去修道院;如果你愿意,可以和我一起去。”她建议道,没等我回答就关上了门。
你的确应该赏我一个堂·吉诃德式的微笑,朵兰缇娜;我只是无法分辨你究竟是嫉妒还是好奇。
注释
[1]俄国诗人普希金的妻子。——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