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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河童

河童是日本民间传说中的一种两栖动物,面容像老虎,身上长着鳞片,身形和四五岁的孩子差不多。

这是某精神病院第二十三号病员见人就说的一个故事。这个疯子有三十多岁,猛一看还显得挺年轻。

暂且不管他前半生的人生经历了。现在他双手抱着膝盖,一动不动,偶尔看一下窗外,对我和S院长喋喋不休地讲了这个故事。当然了,也不能说他纹丝不动。比如说到“吃了一惊”的时候,他便会突然把头向后仰……

我相信自己已经准确地把他说的话记录了下来。要是有人看了我的笔记后觉得不满意,那就亲自去拜访东京市外××村的s精神病院吧。那位长相年轻的第二十三号病员一定会先恭敬地对你点头致意,然后指着没有靠垫的椅子让你坐下。接着他就会带着忧郁的神情,微笑着安详地讲述一遍整个故事。最后,我还清晰记得他讲完这个故事时的神色——他站起身,挥动拳头,不管面对谁,他都会破口大骂:“滚出去!坏蛋!你这家伙也是个愚蠢、好猜忌、淫秽、厚脸皮、傲慢、残暴、自私自利的动物吧!滚出去!坏蛋!”

三年前的夏天,我和其他人一样背起行囊离开上高地的温泉旅馆,准备攀登穗高山。众所周知,如果想上穗高山,只有一条路,就是沿着梓川逆流而上。我之前还登上过枪岳峰呢,穗高山自然没问题。因此,我没有找向导,独自朝着雾蒙蒙的梓川峡谷前进。

晨雾笼罩着梓川峡谷,然而一直不见这雾消散,反而越来越浓了。就这样,我向前走了一个多小时,好几次想返回到上高地的温泉旅馆。可是,如果要返回上高地,无论如何要等到雾散了才行。但是雾却比之前更浓了。算了,管他呢,不如就这么爬上去吧。所以,为了继续沿着梓川峡谷前进,我只能穿过矮竹林。

然而,我的眼前仍然是浓雾。偶尔也能从雾中看到一些粗壮的山毛榉,还有垂着葱绿叶子的枞树枝。我的眼前有时也突然出现放牧的牛马。但是这些都只出现一瞬间,便又被浓雾遮住了。没过多久,我的腿也酸了,肚子也咕咕叫,登山服和绒毯被雾打湿后也变得非常沉重。最后,我终于认输了,于是顺着岩石迸激出来的水声,往梓川峡谷方向,向下走去。

我坐在水边的石头上准备吃饭,用十来分钟的时间打开牛肉罐头,并且用枯树枝堆成篝火。一直跟我作对的大雾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消散了。我啃着面包,看了一下手表,已经一点二十了。令我吃惊的是,在手表的圆形玻璃面上映出来一个恐怖的面孔。我吓了一大跳,回头去看。

一只河童在我身后的岩石上,跟画上的一模一样。它一手抱着白桦树,一手搭在眼睛上,好奇地看着我。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看见河童。

我愣住了,瞬时动也动不了。河童似乎也非常吃惊,遮住眼睛的手也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我纵身一跳,扑向河童。然而,河童跑开了。确切地说,它可能是逃跑了。因为它一闪身马上就不见了。

我更加吃惊,向竹林的四周张望。原来河童假装要逃走,其实在距离我两三米的地方看着我呢!这没什么可奇怪的,奇怪的是河童身上的颜色。刚才在岩石上看我的时候,它的身上是灰蒙蒙的,但是现在身体都变绿了。我大喊一声:“畜生!”说完便再一次向河童扑过去。河童当然逃跑了。于是,我穿过竹林,跳过岩石,拼命地追赶了半个多小时。

河童比猴子跑得还快。我使劲追赶,有几次差点把它追丢了。我还总是踩滑、摔倒。幸好当河童跑到一棵粗壮的大橡树下的时候,被一头正在那儿放牧的牛挡住了去路,并且这是一头公牛,它的犄角粗大,眼里布满了血丝。

一看见这头公牛,河童立刻大声惊叫,像翻筋斗一样蹿到高耸的竹林里去了。我心里想,这下就好办了,随后跟着跳了进去。

没想到,那里有个洞穴。就在我手指触碰到河童滑不溜秋的脊梁的时候,突然一下子栽进了黑暗的深渊里。

我们人类就是这样,即使在千钧一发的时候,脑子里还是会冒出一些不着边际的念头。就在我感到愕然的时候,忽然想起上高地的温泉旅馆边上有一座“河童桥”。之后我的大脑就一片空白,只觉得自己眼冒金星,不知道什么时候便失去了知觉。

终于清醒了,我睁开眼睛看了看周围。此刻我是仰卧着的,四周围着一群河童。一只河童正跪在我身旁,用听诊器给我听诊,这只河童还戴着一副夹鼻眼镜。它看我醒来,打手势让我“安静一下”,同时招呼后面的河童:“quax!quax!”然后有两只河童抬着一副担架过来了,也不知道它们从哪里弄来的。它们把我抬上担架,我躺在担架上,它们则围在担架周围,我们安静地走了几百米。

道路两旁的街道,和银座街一模一样。山毛榉树成行排列,在它们的后面排列着各色各样的店铺,这些店铺的窗上也装着遮阳幕,还有很多汽车在林荫道上行驶。

没多久,我们拐进了一条狭窄的巷子,它们抬着我进了一座房子。后来我得知,那正是查喀医生的家,也就是那位戴夹鼻眼镜的河童的家。查喀让我躺在一张干净舒适的床上,还让我喝了一杯透明的药水。我躺在床上,任由查喀摆布。说实话,我浑身上下都非常痛,几乎不能动弹。

查喀每天都会给我诊治两次。我最开始追赶的那只河童是一名渔夫,名字叫巴咯,它大概隔两天来一次。河童对人类的了解要比人类对它们的了解多得多,这有可能是因为河童捕获的人类更多。也不能说是捕获,在我之前,也有很多人类经常来河童国,并且有很多人一辈子都居住在河童国。这是什么原因呢?因为在河童国,人类有特权,可以不劳而获。听巴咯说,曾经有个年轻的修路工人之前偶尔来这里,后来他娶了一个雌河童,之后便在河童国生活到老。说起来,这个雌河童可是河童国最美丽的雌河童,而且还非常擅长哄弄丈夫。

当然了,要说文明程度,河童国和我们人类基本没有差别,至少和日本差不多。大约过了一个星期,依据河童国的法律,我成了一个“特别保护民”,住在了查喀家的旁边。我住的房子小却精致,客厅正对着街道,一架小小的钢琴摆在客厅的角落里,墙上挂着类似蚀刻的镜框。但也有不方便的地方——房间的大小和桌椅的尺寸都是依照河童的身材做的,待在那里就像待在儿童房里一样。

每天傍晚,查喀和巴咯都会应邀来到我的房间,我正在跟它们学习河童的语言。不只是它们,这里的河童们对我这个人类都非常好奇,就连每天让查喀给量血压的嘎尔也来过我的房间。对了,它是一个玻璃公司的老板。但是在最开始的半个月里,跟我关系最好的还是渔夫巴咯。

一个温暖的傍晚,我和巴咯坐在房间里,当时我们俩隔着桌子面对面坐着。突然不知怎么回事,巴咯瞪着圆圆的眼睛盯着我,一言不发。

我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便用河童的语言问道:“喂,巴咯,怎么啦?”

巴咯非但没有回答,还突然伸出舌头,站了起来,就像青蛙跳跃一样,似乎要扑向我。我越来越害怕,悄悄站起身,打算一步窜到门外去。

就在这时,查喀医生来了。

“喂,巴咯,你在做什么?”查喀戴着夹鼻眼镜,瞪着巴咯狠狠说道。

巴咯看上去有些惊慌,不停用手摸脑袋,并向查喀道歉:“很抱歉,我觉得让这位老爷害怕很有趣儿,就上了瘾,逗他玩呢!老爷,请你原谅我吧。”

在继续说下去之前,我得先说说河童是什么。

世上是否有河童存在,至今还有争议。但是对我来说,我既然跟它们一起生活过,那就毫无疑问,它们是存在的。那它们到底长什么样呢?它们的头上长着短毛,这一点毋庸置疑。至于“手脚上长有蹼”这一点,也跟《河童考略》上记录的基本一样。它们的身高有一米多,体重有二三十磅,有的大河童的体重能达到五十几磅——这是听查喀医生说的。河童的头顶上有一块椭圆形的凹处,年龄越大,这个凹处好像就越硬,比如年龄大的巴咯和年轻的查喀头顶上这个地方摸上去就完全不同。

最奇怪的是它们的肤色。河童的肤色不是固定的,它们的肤色随着周围环境的变化而不同,待在草里就变成草绿色,待在岩石上就变成灰色,就像变色龙那样。我猜,可能在皮肤组织方面,河童和变色龙有相似的地方。发现这一点的时候,我想起《民俗学》上记载的说法:西部的河童是绿色的,东北的河童是红色的。我又想到当初追赶巴咯时,那一次,它突然间就消失了。河童的皮下脂肪可能很厚,因为河童国气温很低(平均在华氏五十度上下),它们却不穿衣服。每只河童都戴着眼镜,并且带着纸烟盒和钱包之类的物件,就像袋鼠一样,河童的肚子上有个袋子,所以携带这些东西很方便。有一点我觉得挺可笑的,它们竟然连腰身也不遮掩一下。有一次我问巴咯怎么会有这样的习惯,巴咯当时就仰面大笑,回敬我说:“我倒是觉得像你这样遮掩起来才可笑呢!”

我慢慢地学会了说河童的日常用语,也了解了河童国的风俗习惯。其中我最理解不了的是,明明在我们人类看来很正常的事情,河童却觉得可笑;而我们人类觉得可笑的事情,河童却习以为常。比如,正义、人道,这些在我们人类的眼中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但是河童一听到这些,就会放声大笑。就是说,它们和我们对于“滑稽”的理解完全不一样。

一次,我跟查喀医生谈起节制生育的话题,却引得查喀咧嘴大笑,笑得它的夹鼻眼镜差点掉在地上。我当然很气恼,便问它哪里可笑。我记得,当时查喀是这么回答的——我的记述可能有些偏差,因为那时我还不能完全听懂河童的语言——

“不过是为了父母的利益着想罢了,这未免太可笑,也太自私了。”

可是在我们人类看来,河童的生育习惯更是奇怪。没过多久,我就去巴咯的家中参观它老婆分娩。河童分娩也要请医生和产婆帮忙,这和我们人类一样。但是,当孩子马上要出生的时候,作为父亲的巴咯却像打电话一样对着妻子的下身大声问:“你仔细考虑一下,是否真的愿意到这个世界上来,然后回答我!”接着,巴咯跪了下来,反复说这句话。然后还用桌上的消毒药水漱了个口。

它老婆肚子里的娃娃可能思考了很多,然后悄悄回答说:“我不想出生,万一遗传了父亲的精神病便不太好。再说了,我觉得河童的存在本身就是罪恶。”

听到这话,巴咯有些不好意思,它挠了挠脑袋。在场的产婆立刻用一根很粗的玻璃管向它老婆的下身注射了一种液体。它老婆长叹一声,如释重负。同时,原本圆滚滚的肚子就像泄了氢气的气球一样瘪了下去。

尚在娘胎里的河童娃娃能够对父亲的话作出回答,是因为河童一出生也就能够走路说话了。听查喀说,有个娃娃出生二十六天就做了有关“神是否存在”的讲演。但是,那个孩子到第二个月就死了。

提到分娩这个话题,我顺便说说我看到的一张招贴,那是我到河童国后的第三个月偶然在一个街头看到的。那张招贴的下半部分画着十二三只河童,它们有的在吹号,有的手里拿着剑。上半部分密密麻麻地写着河童使用的螺旋文字,意思翻译过来大概是:

募集遗传义勇队!

健全的雌雄河童们,

为了消灭恶性遗传,

去和不健全的雌雄河童结婚吧!

那时我想当然地认为这种事不可能办到。但是拉卟和招贴附近的河童听了我的话都咯咯笑了起来。

“办不到?但是听你之前说的,我觉得咱们做的事情都一样呢。在你看来,为什么少爷会爱上女用人,小姐会爱上司机?那些都是在不知不觉中消灭恶性遗传呢。首先,你之前说起过,你们的义勇队为了争夺一条铁路便互相残杀,相比之下,我们的义勇队要高尚多了。”

拉卟说得一本正经,加上他那个不断起伏的大肚子,看上去似乎非常可笑。可我却顾不上笑,我急忙要去抓一只河童。因为我发现,它趁我不注意的时候,把我的钢笔偷走了。但是河童的皮肤滑腻腻的,我们很难抓住它们。那只偷我钢笔的河童从我手里溜出去,拔腿就跑。它那如同蚊子一样的瘦瘦的身躯,基本快贴到地面上了。

这位名叫拉卟的河童对我的照顾甚至比巴喀还多,其中最重要的是它介绍我跟河童托喀认识。托喀在河童当中是一位诗人。它和我们人类的诗人一样,也留着长头发。

为了打发无聊的时光,我经常去托喀家玩。在托喀狭窄的房间里摆着一排盆栽的高山植物,它平时抽烟写诗,生活非常惬意。房间的角落里,一只雌河童(托喀是自由恋爱者,因此不娶妻)正在做着毛线活。托喀看到我进来,就笑眯眯地说道(河童笑起来并不是很好看,至少刚开始我认为那是挺可怕的):“啊,来得正好,请坐。”

托喀喜欢谈有关河童生活和艺术的话题。它认为,没有什么事比河童的正常生活更荒诞。其中最荒唐的就是家族制度,简直荒唐到了极点。父母儿女、夫妇和兄弟姐妹在一起生活时,它们总是把互相折磨作为生活的唯一乐趣。

有一回,托喀指着窗子外面,啐道:“你看看,它们是多么愚蠢!”

只见窗外的马路上,大概有七八只雌河童和雄河童同时挂在一只年轻河童的脖子上,其中有两只河童似乎是它的父母,这只年轻的河童正在缓慢行走,似乎已经被压得奄奄一息了。当时我非常佩服这只年轻河童的自我牺牲精神,还表示了赞赏。

“哼,看上去,你就算是当了这个国家的公民,也是够格的……顺便问一下,你是社会主义者吗?”

我当然回答:“是的。”

“那么你会为了一百个庸碌之人而牺牲一个天才喽?”

“那你提倡的是什么主义呢?听别人说,托喀先生信奉无政府主义?”

“我啊!我是超人(超河童)。”托喀得意扬扬地回答。

在艺术方面,托喀也有自己的见解。按照它的说法,艺术不应该受任何事物的支配,而是为了艺术而艺术。因此,艺术家也必须是超人,凌驾于善恶之上的超人。当然了,这不仅是托喀的见解,跟托喀一样的诗人们似乎都有相同的看法。

我经常跟托喀一起到超人俱乐部去玩。超人俱乐部里聚集着很多诗人、小说家、戏剧家、评论家、画家,还有很多音乐家、雕刻家和其他艺术的业余爱好者。它们经常坐在明亮的客厅里畅谈,偶尔还会扬扬得意地展示自己超人的本领。比如某个雌性小说家站在桌子上给大家展示喝酒,可是,当它喝到第六十瓶艾酒的时候,咕噜一下,滚到桌子下面,呜呼哀哉了。

在一个明亮的月夜,我和托喀相互挽着胳膊从超人俱乐部出来。托喀有些反常,看上去非常郁闷,一句话也不说。过了一会儿,我们经过一个亮着灯的窗口,从窗口看过去,屋子里似乎是一对河童夫妇和三只小河童围坐在一张桌子前,正在吃晚饭。

托喀突然叹了口气,对我说:“我常常说自己是‘恋爱超人’,可是当我看到那种温馨的家庭情景时,还是会忍不住羡慕。”

“但是,难道你不觉得无论怎样这都是矛盾的吗?”

月光下,托喀双臂抱在胸前,透过窗口,目光紧紧地盯着五只河童吃饭的桌子。片刻之后,它回答道:“不论怎么说,那里的炒鸡蛋都比恋爱对身体更有益啊!”

其实,河童谈恋爱跟我们人类谈恋爱大不相同。如果一只雌河童看上了某只雄河童,它就会想尽各种办法捉住它。就连看上去最老实的雌河童,也会奋不顾身地追求一只雄河童。

我就看到过这样的事情。不只是成年的雌河童是这样,小雌河童更是如此,连它的父母兄弟都会一起帮她追。说起来雄河童才是最可怜的,它拼命奔逃,如果万幸没有被捉到,最后也会病两三个月。

一天,我正在家里阅读托喀的诗集。突然,那位叫拉卟的学生跑进我的家里,拉卟一个跟头翻进了我的房间,接着就倒在床上,气喘吁吁地说:“糟糕,我终于给抱住啦!”

我立刻丢下手里的诗集,急急忙忙把门反锁上。我从钥匙孔悄悄向外看去,能看到一个脸上涂满硫黄粉的小个子雌河童在门口走来走去的。从那天开始,拉卟就在我的床上躺了几个星期,嘴巴已经完全烂掉了。

有的时候,雄河童也会主动追求雌河童。其实那也是雌河童勾引它们来追的。我也看到过雄河童发疯一般追雌河童,雌河童却故意一会儿逃跑,一会儿停下,或者是趴在地上。要是雌河童的情绪达到最高峰的时候,它们就会装出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让对方轻松抓到自己。之后雄河童抱住雌河童,顺势在地上滚几圈。但是当它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看清雌河童的面容之后,脸上就会出现或是失望或是后悔的神情,总之看上去可怜兮兮的。

这也还算是好的。我还看到过一只很小的雄河童追逐雌河童,雌河童也是边引诱边逃跑。这个时候,一只个子高大的雄河童正打着响鼻从对面走来。雌河童正好看见了这只雄河童,然后马上大声尖叫:“不得了!快救命呀!那只小河童在追杀我呢!”果然,大河童立刻把小河童捉住,把它按到在马路中央。最终小河童的手在空中挥动了几下,死掉了。接着,那只雌河童就笑眯眯地抱住了大河童的脖子。

我认识的所有的雄河童几乎都被雌河童追逐过,就连有妻子的巴喀也不例外,而且它还被捉住两三回。但是一个叫马咯(它和诗人托喀是邻居)的哲学家却从没被捉住过,一是因为马咯长得实在是太丑了,二是因为马咯基本不上街,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

我也常常去和马咯聊天。马咯总是会在昏暗的房间里点上七彩玻璃灯,然后趴在高脚桌子上读一本很厚的书。

我跟马咯也讨论过一次河童的恋爱。

“为什么政府不取缔雌河童追逐雄河童这件事呢?”

“其中一个原因是因为在官吏当中,雌河童占比少,并且嫉妒心强。只要雌河童在官吏中的人数增加了,那么雄河童被追逐的情况就一定会减少的。但是,效果也不会很明显,因为即使在官吏里面,雌河童也会追逐雄河童。”

“要是这么说的话,像你这样过日子才是最幸福的喽?”

马咯从椅子上站起来,握着我的双手并且叹着气说:“你不是河童,自然不会理解。有的时候我也希望被那些可怕的雌河童追逐呢!”

我还常常和诗人托喀一起去听音乐会。至今我还清晰地记得第三次音乐会的情景。会场和日本的差不多,座位也是阶梯式的,大概有三四百只河童手里都拿着节目单,全神贯注地听着音乐。

我第三次听音乐会的时候是和托喀还有它的雌河童,还有哲学家马咯坐在一起。我们坐在第一排的座位上。大提琴演奏完,一只河童抱着琴谱潇洒地走上了舞台。它长着一对眯缝眼,正是著名作曲家库拉巴喀(其实不用看节目单,我认得库拉巴喀,它是托喀所在的超人俱乐部的会员),节目单上印着“lied-craback”(河童国的节目单基本上都是用德文写的)。

伴随着热烈的掌声,库拉巴喀向我们微微施礼,优雅地走向钢琴,然后缓缓地弹起它自己作词作曲的抒情诗。依照托喀的说法,库拉巴喀可是这个国度最伟大的天才音乐家。我对库拉巴喀的音乐非常感兴趣,同时对它业余写的抒情诗也非常感兴趣,因此非常认真地听着它那悠扬婉转的旋律。

托喀和马咯似乎比我还陶醉。再看托喀身边那只美丽(至少在河童的眼中是这样的)的雌河童,则用手紧紧攥着节目单,总是吐出长舌头,看上去异常焦躁。听马咯说,十多年以前,它特别想捉库拉巴喀,可惜没有捉到,因此至今还视这位音乐家为眼中钉。

库拉巴喀正在全神贯注地弹着钢琴,突然传来一声“禁止演奏”的巨响。我感到非常惊讶,不由自主回过头去。毋庸置疑,正是坐在最后一排,比其他河童高出一头多的警察喊的。我回头看的时候,它依然稳稳坐在那里,用比刚才还大的声音喊道:“禁止演奏!”

然后……然后就发生了一场大混战。

“经常不讲理!”

“库拉巴喀,弹下去!弹下去!”

“混蛋!”

“畜生!”

“滚出去!”

“决不让步!”

顿时,会场里群声鼎沸,椅子东倒西歪,节目单在空中飞,还有不知道是谁扔的空饮料瓶、石头块儿和吃了一半的黄瓜。

我愣住了,本来想问问托喀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托喀好像也特别激动,它站在椅子上,不停地喊着:“库拉巴喀,弹下去!弹下去!”

托喀的那只雌河童似乎也忘记了对音乐家的怨恨,也叫喊着:“警察不讲理!”并且和托喀一样激动。

最后我只能问马咯:“怎么回事?”

“呃?这种情况在我们的国家经常发生。本来绘画、文艺之类的……”每当有东西飞过来的时候,马咯就会把脖子缩起来,之后依然镇静地往下说,“绘画啦、文艺之类的,想要表达的意思一目了然。所以国家从来不禁止发行书籍或者举办绘画展览,但是却禁止音乐演出。因为,只有音乐这种东西,不管曲子怎样伤风败俗,对于没有耳朵的河童来说,它们是不懂的。”

“可是警察有耳朵吗?”

“唉,这可不好说。很可能是听到刚才的曲调让它想起了跟老婆一起睡觉时心脏跳动的感觉吧?”

这个时候,会场也越来越混乱。但是库拉巴喀仍然面对钢琴坐着,它非常气派地回过头,看看我们。但是,不管多么有气派,它也必须不时躲闪那些乱飞的东西。每过大概两三秒,它就需要调整一下姿势。不过它整体上还保持着大音乐家的威严,那对儿眯缝眼也炯炯有神。

为了躲避危险,我不得不躲在托喀身后。可是好奇心促使我和马咯继续交谈下去。

“这样的检查似乎太野蛮了。”

“这话怎么说的?这种检查在所有国家中都是最文明的呢。就拿××来说,一个多月之前……”

刚说到这里,正好一只空瓶子飞过来砸到了马咯的脑袋上。他只来得及喊了一声,便晕了过去。

说起来有些奇怪,我对玻璃公司老板嘎尔颇有好感。

嘎尔是数一数二的资本家。在河童国所有的河童当中,嘎尔的肚皮是最大的。它的老婆长得像荔枝一样,可它的孩子长得则像黄瓜。但是当它坐在扶手椅上,周围簇拥着它的老婆和孩子时,那简直就是幸福的化身。

我经常跟着审判官培卟和医生查喀去嘎尔家吃晚饭。我还带着嘎尔的介绍信,去参观各种工厂——这些工厂都跟它和它的朋友有关系。在这些工厂中,我对印制书籍的工厂最感兴趣。我跟随一位年轻的河童工程师进入工厂,当看到正在运转的大机器是靠水力发电时,便对河童国机器工业的先进感到吃惊。听说这里每年印刷的书籍数量能够达到七百万部。

令我感到惊讶的不是书的数量,而是印刷过程的简单方便。这个国家印制书籍,只是把纸张、油墨和灰色的粉末一起倒进机器的漏斗形洞口,这些原料进入机器后,大概五分钟,就成了二十三开、三十二开、四十六开等不同版式的书籍。各种各样的书籍从机器里倾泻出来,就像瀑布一样。我想知道那种黑色粉末是什么,便前去问那位挺着胸脯的工程师。当时它正站在黑亮亮的机器前面,用漫不经心的口气回答说:“这个吗?这是把驴的脑浆烘干后制成的粉末,时价大约两三分钱一吨。”

当然了,不仅书籍制造公司有这种工业奇迹,绘画制造公司和音乐公司也有。听嘎尔说,这个国家平均每个月有七八百种新机器被发明出来,所有东西都可以大规模生产出来而不是靠人工制造,所以,被解雇的河童职工也超过四五万只。但是,我每天早晨读这个国家的报纸时,却从没读到过“罢工”一词,这令我感到困惑。在一次应邀跟培卟和查喀一起去嘎尔家吃晚饭的时候,我便问起了原因。

“都给吃掉啦!”饭后,嘎尔叼着雪茄烟,满不在乎地回答。

我不明白“都给吃掉啦”指的是什么。戴着夹鼻眼镜的查喀也许察觉到我没听懂,便给我解释道:“意思就是把那些河童职工都杀了,把它们的肉做成了食品。你看看这份报纸,这个月解雇了六万四千七百六十九只河童,所以肉价也随之下降了。”

“难道那些职工就一声不响地等着被杀吗?”

“闹也没用,因为有《职工屠宰法》呀。”培卟站在一株盆栽杨梅旁边,愤怒地说。

我当然非常恼火。别说东道主嘎尔了,连培卟和查喀似乎也觉得这么做是天经地义的。

查喀一边笑一边用嘲讽的语气说道:“其实这就是让国家出面解决饿死和自杀的麻烦。它们只是闻闻毒气,中毒而死,并不会感到痛苦。”

“可是刚才说吃它们的肉……”

“别开玩笑啦!要是让马咯听到这话,肯定会大笑的。在你们国家,工人的闺女不是也在当妓女吗?吃河童职工的肉令你愤慨,这是感伤主义。”

嘎尔听到我们交谈,劝我吃放在旁边桌子上的夹心面包,它毫不介意地说:“怎么样,尝一块吧?这就是用河童职工的肉做的。”

我立刻面色大窘。还不止如此,在培卟和查喀的狂笑中,我飞奔出了嘎尔家。

那天正好阴天,没有一点星光。顶着一路漆黑,我回到了住所,一路上不停呕吐,透过黑暗能够看到地上那些白花花的呕吐物。

然而,玻璃公司的老板嘎尔的确非常和蔼友善。我经常跟着嘎尔一起去它参加的俱乐部,因为参加嘎尔的俱乐部要比参加托喀的超人俱乐部更加自在。嘎尔总是边用纯金调羹搅拌咖啡边愉快地漫谈。尽管嘎尔的话并不深奥,但是通过和它交流,我似乎窥见了一个崭新并且广阔的世界。

在一个浓雾的夜晚,我坐在嘎尔对面,中间隔着插满冬蔷薇的花瓶,听着它聊天。我还记得那个房间是分离派风格的,桌椅都是白色镶细金边的,更不用说整个房间了。

嘎尔比往常更加神气,它兴高采烈地谈论着内阁的事情。“喀拉克斯”没有任何含义,只是表示“哎呀”的感叹词。总之呢,它们的首要事务是“为全体河童谋福利”。

“喀拉克斯党的领袖是著名的政治家啰培。俾斯麦曾经说过,‘诚实是最妥善的外交政策’,然而啰培把这个政策也运用到内政上……”

“可是啰培的演说……”

“先听我说。那些话当然是谎话。但是每个人都知道它说的是假话,最终也相当于它说了真话。你如果以偏概全,认为它说的都是假话,那就是你个人的偏见了。我要说的是啰培的事。啰培是喀拉克斯党的领导人,但是控制啰培的却是《pou-fou日报》(‘卟-弗’是感叹词,意为‘啊’)的社长哙哙。然而哙哙的主人也不是它自己,正是现在坐在你面前的嘎尔。”

“可是……恕我冒昧,这个报纸不是为普通河童发声的吗?你现在说支配这家报社社长的人是你,也就是说……”

“没错,只有哙哙才可以支配那些记者们,可哙哙又必须请我嘎尔当幕后老板……”

嘎尔仍然笑眯眯地摆弄那把纯金的调羹。看到嘎尔这副样子,比起心里对它的憎恶,我更加同情《卟-弗日报》的记者们。

看到我不再说话,嘎尔大概也察觉到我内心的同情,于是挺起它的大肚皮说:“嗐,那些《卟-弗日报》的记者们也不是都站在普通河童那边的。至少我们河童首先都是为自己着想,其他的再往后靠……更麻烦的是,我也还有上级呢。你能猜到是谁吗?它是我的妻子——美丽的嘎尔夫人。”接着,嘎尔放声大笑。

“倒不如说那是幸福吧。”

“反正我很惬意就是了。我只有在你的面前才会这么敞开说话,因为你不是河童。”

“那么,喀拉克斯实际上是由嘎尔夫人领导的喽?”

“也可以这么说。七年前那场战争的导火索,的确是一只雌河童。”

“战争?这个国家也会打仗吗?”

“当然啦!战争随时都可能会爆发。只要有邻国……”

说实话,到现在我才知道河童国并非一个独立的国家。听嘎尔说,一直以来河童都视水獭为假想敌,并且水獭的军事力量不次于河童。

对河童和水獭间的战争我非常感兴趣。河童和水獭是劲敌,这一点对我来说是个新发现,即便是《山岛民谭集》的作者柳田国男也不知道这一点,更不用提《河童考略》的作者了。

“那次战争爆发以前,两国就非常警惕,因为它们都害怕对方,所以一直虎视眈眈地盯着对方。后来,居住在这里的一只水獭去拜访一对河童夫妇,那只雌河童的丈夫游手好闲,不务正业,雌河童本来就打算把它杀死。而且雌河童的丈夫还买了寿险——也说不定这也有关系。”

“你认识这对夫妇吗?”

“嗯,不,我只认识雄河童。我老婆说它是坏蛋,不过照我看来,说它是个坏蛋,还不如说它是个患了被害妄想症的疯子更加贴切,它每天提心吊胆,就怕被雌河童捉住。于是,雌河童把氰化钾放到了雄河童喝的饮料里。但是不知道怎么搞的,那杯饮料被水獭喝了,然后水獭就一命呜呼了。接着……”

“接着就爆发了战争吗?”

“是的。恰好那只水獭还获得过勋章。”

“哪边胜利了?”

“当然是我们河童了。那次我们共计牺牲了三十六万九千五百只河童。但是跟敌国比起来,这点损失不算什么。我们国家的皮毛基本都是水獭皮。那次战争期间,我除了制造玻璃,还把煤渣运到战场上。”

“运煤渣做什么呢?”

“自然当成食物吃呀!我们河童在饥饿的时候,什么都可以当食物的。”

“这……请不要生气。这……在我们国家,这可是丑闻呢。”

“在这个国家也算是丑闻。可是只要本人不忌讳,别人就不会把它当成丑闻。哲学家马咯也说过:‘过不讳言,何过之有?’况且,我除了谋利,还有满腔的爱国情操呢!”

正在这时,一名俱乐部的侍者走了过来。它先给嘎尔鞠了一躬,然后用朗诵似的语调说:“贵府的隔壁着火了。”

“着……着火?”

嘎尔慌忙站起来,我自然也跟着站了起来。

紧接着侍者又镇静地说了一句:“火已经被扑灭了。”

嘎尔看着侍者离去,脸上是哭笑不得的表情。看着它的脸,我突然意识到,不知从何时起,我已经开始抵触这个玻璃公司的老板了。但是嘎尔现在只是以一只普通河童的身份站在这里,并非什么大资本家。

我从花瓶里拔出了冬蔷薇递给嘎尔。

“虽然火已经被扑灭了,但是尊夫人难免会受到惊吓,把这个带回去吧。”

“谢谢!”嘎尔跟我握了一下手,然后咧嘴笑了笑,轻声对我说,“我把隔壁的房子出租给了别人,至少我还能拿到火灾保险金。”

至今,嘎尔那个微笑还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那是一种既不能蔑视又无法憎恶的微笑。

“你怎么啦?今天情绪这么低落……”

火灾的第二天,我叼着烟卷向坐在我家客厅椅子上的拉卟问道。

拉卟将右腿放到左腿上,正呆呆地盯着地板发愣,就连它那张烂嘴都快看不到了。

“拉卟君,我问你话呢,怎么啦?”

“没什么,只是一些无聊的事情……”拉卟抬起头,带着凄凉的鼻音说道,“今天我在看窗外的时候,随意说了一句:‘哎呀,捕虫堇开花啦。’我妹妹听了,立马变了脸色,然后生气地说:‘反正我是捕虫堇呗。’我妈一直很偏疼我妹妹,所以把我骂了一顿。”

“你就说一句‘捕虫堇开花啦’,令妹怎么就生气了呢?”

“哎,它大概把我的话理解成‘它到了捉雄河童的年纪’了。正在那时,一向跟我妈不和睦的婶婶也来帮腔,结果事情越闹越大。每天都喝醉酒的爹听到我们吵架,便不问是非,见人就打。正闹得乱作一团的时候,我弟弟又趁机偷了我妈妈的钱包,去看电影了。我……我真的……”

拉卟双手捂脸,无声地哭泣着。我非常同情它,又想起了诗人托喀对家族制度的鄙夷。我拍了拍拉卟的肩膀,试图安慰安慰它:“这种事儿经常会发生,鼓起勇气来。”

“可是……如果我的嘴没烂就好了……”

“你要想开些,咱们去托喀家吧。”

“托喀君瞧不起我,因为我没有胆量像它那样离开家族。”

“那我们就去库拉巴喀家吧。”

那次音乐会之后,我便和库拉巴喀成了朋友,于是也把拉卟带到了库拉巴喀家里。库拉巴喀比托喀生活得阔气多了,但不是像资本家嘎尔那样。它的房间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古董,像塔那格拉偶人和波斯陶器之类的,中间还放着一个土耳其式躺椅,库拉巴喀常常在自己的肖像下面陪孩子们玩耍。

但是今天它一反常态,此刻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满脸怒容地坐在那里,脚下还有很多碎纸片。拉卟以前经常和诗人托喀一起跟库拉巴喀见面,但是眼前的这幅情景似乎令它非常惊讶,所以它今天恭敬地向库拉巴喀鞠躬之后,便安静地坐到了房间的角落里。

我都没正经跟它打招呼,就向它问道:“你怎么啦,库拉巴喀君?”

“没怎么!评论家就是蠢材!竟然说我的抒情诗比托喀的差远了!”

“可你是音乐家呀……”

“如果只是这样说,那我还可以容忍。它还说,跟啰喀相比,我完全称不上是音乐家!”

河童们经常会把音乐家啰喀和库拉巴喀作比较。可惜啰喀不是超人俱乐部的会员,所以我从来没有跟它说过话。不过我看过好几次它的照片,嘴巴有些翘,相貌不太寻常。

“毫无疑问,啰喀的确是个天才。不过你的音乐中洋溢了近代的热情,但是它的音乐却缺乏这方面的内涵。”

“你真的是这么想的?”

“那还用说!”

突然,库拉巴喀猛地站了起来,抓起塔那格拉偶人,狠狠地摔向了地板。拉卟吓坏了,大喊了一句,抬起腿想跑出去。库拉巴喀向我和拉卟做了个“别害怕”的手势,然后冷静地说:“那是因为你也和那些俗人一样没有耳力,我怕啰喀……”

“你?不要假装谦虚吧。”

“我没有假装谦虚。与其在你们面前装,我倒不如去评论家的面前装呢!我库拉巴喀是个天才,我并不怕啰喀。”

“那你怕什么?”

“怕那些未知的东西——也就是说,怕支配啰喀的星星。”

“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我这么说你就会明白。啰喀没有受到我的影响,但是我却不知不觉地受了它的影响。”

“那是因为你太敏感了!”

“你听我说,这不是我太敏感。啰喀一直都是随遇而安,做的都是它能力范围之内的工作。但是我却总是焦躁。在啰喀看来,我和它只是一步之差。然而,在我看来,却是十英里之差。”

“可您的《英雄曲》……”

听到这话,库拉巴喀那对本来就眯缝的眼睛眯得更细了,它瞪着拉卟,恶狠狠地说道:“住嘴!你懂什么?我比那些阿谀奉承的狗才们更了解啰喀。”

“你先别那么激动。”

“我也不想激动……我总会想,仿佛有个人为了嘲笑我库拉巴喀,故意把啰喀摆在我面前。就连整天趴在彩色玻璃灯下读古书的哲学家马咯,都对这件事了解得清清楚楚。”

“为什么这么说?”

“《傻子的话》这本书是马咯最近写的,你去看看吧……”

库拉巴喀丢给我一本书,然后抱着胳膊粗声说:“那么今天就这样吧。”

我和拉卟从库拉巴喀家出来,我决定再拉着这个垂头丧气的学生一起逛逛马路。熙熙攘攘的街道旁,成行的山毛榉树的树荫下,仍然是密密麻麻的各种商铺。

我们俩安静地走着。这时,留着长发的诗人托喀正从对面走来。

托喀走到我们面前,掏了一块手绢出来,不停地擦拭自己的额头,说道:“啊!很久没见面了!我现在正打算去库拉巴喀家,我已经很多天没有见到它了……”

我生怕这两位艺术家见面会吵架,便委婉地告诉托喀,库拉巴喀今天的心情非常糟糕。

“是吗?那就算了吧。库拉巴喀有时候会神经衰弱。最近两三个星期,我也失眠,非常苦恼。”

“你跟我们一起去散步怎么样?”

“不了。今天失陪了。哎呀!”

托喀喊了一声,然后用力抓紧我的胳膊,并且它开始浑身冒冷汗。

“你怎么啦?”

“我好像看到有一只绿色的猴子从那辆汽车的窗口伸出脑袋来了。”

我有些担心它,就劝它去查喀医生那里看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无论我们怎么劝,托喀就是不同意,而且它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我们俩,还说了这样的话:“请记住,我决不是无组织主义者。那么,再见。我绝对不去找查喀!”

我们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托喀离去的背影。我们……不,确切说,是我一个人,学生拉卟已经离开我身边了——不知什么时候,它已经在马路中间叉开腿,正弯腰从胯下盯着街上的汽车和河童看呢。

我以为这个河童也发了疯,便急忙把它拽起来说:“你干什么呢?这可不是开玩笑。”

拉卟揉了揉眼睛,语气异常平静,说道:“唔,我非常苦闷,所以我想倒着看看这个世界的样子。可是我发现,还是一样呀!”

十一

下面就是哲学家马咯写的《傻子的话》里面的几个段落:

傻子总认为,世界上除了自己,别人都是傻子。

我们喜爱大自然,可能是因为大自然既不憎恨我们,也不嫉妒我们。

最明智的生活方式,是既蔑视一个时代的风尚,但是又能顺从它去生活。

我们最想引以为傲的常常是我们缺少的东西。

没有人会反对打破偶像,也没有人会反对自己成为偶像。然而能够稳稳地坐在偶像台座上的人,他们是最受神恩宠的人——英雄、傻子或者坏蛋。(这一段有库拉巴喀的爪痕)

思想是我们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东西,然而,思想说不定早在三千年以前就已经枯竭了。我们现在的思想也许只是在旧的柴火上添加新的火焰而已。

我们有一个特点——经常超然于意识到的一切。

如果说,和平中也有倦怠,幸福中会存在苦痛,那么……

相对于为别人辩护,为自己辩护则困难得多。如果你们不相信,请看看律师。

矜夸、诱惑、爱欲——三千多年来,所有罪过皆由此而来。同时,一切道德和品行大概也都来源于此。

和平,单靠减少物质上的欲望很难完全实现。我们还需要减少精神上的欲望。(这一段也有库拉巴喀的爪痕)

我们比人类不幸,因为人类没有河童开化。(读到这一段,我不禁发笑)

想做什么就能完成什么,可以完成什么就去做什么。生活归根结底都摆脱不了这个循环的。可以这样说,生活一开始就是这样不合理。

波德莱尔变成白痴后,用了“女阴”这个词来表达自己的人生观,但是这个词也无法完全说明他自己。我觉得应该用“诗才”来说明他自己,毕竟他是依靠诗文来维持生活的,诗文创作让他忘了“肚皮”一词。(这段也有库拉巴喀的爪痕)

如果理性一直贯彻我们生活的始终,那么最终我们一定会否定自己的存在。

伏尔泰将理性奉为神明,他愉快幸福地度过了自己的一生——这正说明,人类没有河童那样开化。

十二

一天下午,天气有些寒冷,我读《傻子的话》读得有些烦闷,就打算到哲学家马咯家去。

在一个僻静的街道拐角处,一只瘦得好像蚊子一样的河童正靠着墙发愣——正是以前偷我钢笔的那只河童。我心里想着,这下太好了!于是叫住了正巧从那里经过的一个身材高大的警察。

“请你审讯一下那只河童,它在一个月之前偷了我的钢笔。”

警察抬起右手,用手中的棍子招呼了那只河童一声:“喂!”

我本以为那只河童会逃跑,没想到它安静地走到警察的跟前,交叉抱着双臂,无礼地看着我和那位警察。

警察却没有生气,而是从肚袋里拿出记事簿,开始盘问:“你叫什么名字?”

“咯噜喀。”

“你的职业是什么?”

“两三天以前是一名邮递员。”

“这个人说你偷了它的钢笔,有这回事吗?”

“是的,一个月之前偷的。”

“偷钢笔做什么?”

“想给小孩当玩具。”

“小孩呢?”这时警察用锐利的目光瞄了那只河童一眼。

“一个星期以前死了。”

“带着死亡证书吗?”

瘦成皮包骨的河童从肚袋里掏出来一张纸。警察看了看,然后微笑着拍了拍它的肩膀说:“好的,辛苦啦。”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警察。这个时候,瘦河童便自言自语,嘟囔着离开了。

过了一会儿我才醒悟过来,便问警察:“你为什么不把它抓起来呢?”

“它没有罪。”

“可是它偷了我的钢笔……”

“那是为了给孩子当玩具,现在那孩子已经死了。你如果有不明白的地方,就去查阅刑法第一千二百八十五条。”

话音还未落,警察便匆忙离去。我只能不停重复这句“刑法第一千二百八十五条”,急忙朝马咯家走去。

哲学家马咯向来热情好客。幽暗的房间里烟雾缭绕,审判官培卟、医生查喀、玻璃公司经理嘎尔正齐聚一堂,审判官培卟也在,这对我来说简直太方便了。

我走进去坐在椅子上,却没有去查刑法第一千二百八十五条,而是向培卟问道:“培卟君,恕我冒昧,这个国家不处罚罪犯吗?”

正叼着高级香烟的培卟首先不紧不慢地吐出一口烟雾,然后没精打采地说:“当然要处罚啦,还有死刑呢!”

“可是我一个月以前……”

我把事情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接着问它刑法第一千二百八十五条写的是什么。

“嗯,是这样的:不论所犯何罪,促使其犯罪的因素一旦消灭后,即不得再处罚犯罪者。就是说,虽然那只河童曾经偷了你的钢笔想给它的儿子当玩具,但是它的儿子已经死了,所以它当时犯的罪也就一笔勾销了。”

“这也太不合理了。”

“别开玩笑啦!要是对已经不是父亲的河童和现在仍然是父亲的河童同等量刑,那才叫不合理呢!对,对,如果按照日本的法律,的确是要同等量刑的。可在我们眼中,那才是滑稽。”培卟把烟蒂扔到一边,无精打采地笑着。

这时,基本不跟法律打交道的查喀说话了。它把夹鼻眼镜正了正位置,问我说:“日本也有死刑吗?”

“那还用说!日本实行的是绞刑哩。”看着培卟冷漠的态度,我多少有一些反感,便趁机挖苦了一句,“贵国的死刑比日本要文明吧?”

“当然更文明喽!”培卟依然是那副冷淡的样子,“敝国不用绞刑。有时候用一次电刑,但是大多数情况下,连电刑也用不着,只要把罪名通知罪犯就行了。”

“仅仅这样做,河童就会死吗?”

“是。我们河童的神经系统比你们人类的更加敏锐。”

“不只是死刑,也有用这个方式进行谋杀的……”彩色玻璃的紫光映照在嘎尔老板的脸上,它满脸笑容地说,“前几天,有个人说我是‘小偷’,害我差点儿犯了心脏病。”

“这种情况多得出人意料呢。我认识的一个律师就是这样死掉的。”哲学家马咯插嘴说道。

我回过头看了它一眼。

它谁也没看,跟往常一样讪讪地笑了笑继续往下说:“不知道是谁,说那只河童是一只青蛙——这个你也知道吧,在这个国家,叫别人青蛙等于骂它是畜生。于是它就整天想:我是青蛙吗?我不是青蛙?最终,它就这样死掉了。”

“这应该算是自杀吧?”

“那个家伙就是为了置它于死地,所以才说的那句话。在你们看来,这算是自杀喽……”

马咯刚说到这里,隔壁突然传来了刺耳的手枪声。

马咯家隔壁正是诗人托喀家。

十三

我们马上跑到了托喀家。它仰着身子躺在盆栽的高山植物中间,右手握着一把手枪,头顶凹陷的地方流着血,它的雌河童正趴在它的胸膛上号啕大哭。我扶起那只雌河童(本来我是不太喜欢触碰河童那黏滑的皮肤的),问:“怎么会这样?”

“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它写着写着,突然朝着自己的脑袋开了枪!哎呦,我可怎么办呢!”

“托喀君总是这么任性。”玻璃公司老板嘎尔悲伤地摇了摇头,对审判官培卟说道。

培卟没有说话,它点燃了一支高级香烟。查喀给托喀检验完伤口,用医生的口吻大声对我们五个人(其实是一个人和四只河童)说:“不可救药!托喀本来就患有胃病,容易生闷气。”

“听说,它好像在写些什么?”哲学家马咯像是在辩解,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拿起桌子上的纸。除了我,大家都伸长了脖子,隔着马咯的宽肩膀看那张纸。

上面写着:

我今去矣!

向那隔绝尘世的空谷。

在那里,群岩耸立,巍峨森严。

山水清冽,药草芬芳。

马咯回头看了看我,脸上还有一丝苦笑,说:“这是歌德的《迷娘之歌》。这么说,作为一个诗人,托喀君也是觉得疲惫了,所以才会自杀的。”

正在这时,音乐家库拉巴喀凑巧坐汽车来了。它看到这样一幅情景,就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到我们的面前,对着马咯大声说:“那是托喀的遗嘱吗?”

“不是,这是它临死之前写的诗。”

“诗?”

马咯依然很镇静,它把托喀的诗稿递给库拉巴喀。库拉巴喀看得非常认真,马咯问它话,它也不太搭理。

“你对托喀君的死怎么看?”

“……说不定哪一天,我也死了呢。”

“你也是托喀君生前的好友吧?”

“好友?托喀一直都是孤独的。托喀君的确很不幸……‘在那里,群岩耸立,巍峨森严’……”

“不幸?”

“‘山水清冽’……你们是幸福的。‘群岩耸立’……”

我对那只痛哭不止的雌河童非常同情,于是轻轻把它扶到屋角的躺椅那里。一只两三岁的河童正在那里懵懂无知地笑着。我替雌河童哄着娃娃,同时觉得自己的眼里也噙满泪水。

这是我在河童国唯一的一次哭泣。

“有托喀君这么任性的家人才是倒霉呢。”

“因为它丝毫不考虑后果。”审判官培卟边点烟边应和着资本家嘎尔的话。

这时,音乐家库拉巴喀手里拿着诗稿,大声喊了一句:“好极啦!这个可以写一支不错的葬曲。”也分不清他是对谁喊的。

库拉巴喀的眯缝眼显得炯炯有神。它和马咯握了一下手,便朝门口走去。不用说了,这会儿左邻右舍的河童都聚集在托喀家门口,好奇地向房间里张望。库拉巴喀把它们推开,立刻跳上汽车。汽车发动起来,一眨眼儿就不见了。

“喂,喂,不要看了!”

审判官培卟代替警察把河童们推出门外,紧接着关上了托喀家的大门。也许正是因为这一做法,房间里忽然寂静下来。就在这一片寂静下,在混合着血腥味和高山植物的花香中,大家商讨托喀的后事。

哲学家马咯望着托喀的尸体在发呆。我轻拍了一下它的肩膀问道:“在想什么?”

“我在想河童的生活。”

“河童的生活怎么啦?”

“无论如何,我们河童想要生活下去……”马咯面带愧色,又小声说了一句,“总之,就必须相信除了河童之外的什么东西的力量。”

十四

听了马咯这句话,我想到了宗教信仰。我是个唯物主义者,从来没有想过宗教问题。现在被托喀之死一刺激,于是开始思考河童的宗教到底是什么。

“这么说,河童国也有教会和寺院喽?”

“当然了。近代教的大寺院可是本国最宏伟的建筑呢,咱们去参观一下可好?”

在一个暖和的阴天下午,拉卟兴奋地陪我去了那座大寺院。

果然,这个建筑要比尼古莱教堂大十倍,同时它包含了所有的建筑样式。当我站在这座大寺院前,望着那耸入云中的高塔和圆形的屋顶的时候,我甚至觉得有些惊悚。它们真的很像无数只伸向空中的触角。我们站在大门口,抬着头,看了一会儿雄伟的大寺院,与其说它是建筑,还不如说它是一个庞大的怪物。

大寺院的里面非常宽阔。有几个参观者在科林斯式的圆柱之间行走。和我们一样,它们看上去也非常矮小。之后,我们碰到一只弯腰驼背的河童。

拉卟向它低头行礼,然后恭敬地对它说:“长老,您的身体还是这么硬朗,真是太好啦!”

那只河童也给拉卟行了礼,文质彬彬地回答道:“是拉卟先生?你也……(说到这里,它突然停住了,很可能是注意到拉卟的嘴烂了)唔,总之,你看上去也挺健康。你今天怎么……”

“我今天是陪这位先生来的。你也许知道,这位先生……”接着拉卟就喋喋不休地讲述了我的情况,“我想请你给这位先生做向导。”

长老和蔼地笑了笑,先跟我们寒暄了几句,接着指着正面的祭台说道:“我能讲解的也不多。我们信徒们都会对那棵生命之树顶礼膜拜。就像你们看到的,生命之树上长着金色和绿色的果实。金色的果实叫‘善果’,绿色的叫‘恶果’……”

听着长老讲解,不一会儿我就感到有些厌烦,因为它的讲解在我听来已经有些过时。我装作听得很认真,同时也不忘偷偷地瞟几眼大寺院的里面。

科林斯式的柱子,哥特式穹隆,阿拉伯风格的方格花纹,分离派的祈祷桌子——这些东西混杂在一起形成的色调,富有一种奇妙野性的美。两侧神龛里的大理石半身像吸引了我的注意力,这些石像看上去很眼熟,却也不足为奇。

长老解说完了生命之树,就随着我和拉卟一起走到右边的神龛,指着神龛里的半身像说:“这是背叛一切东西的圣徒斯特林堡,他也是我们的一名圣徒。大家都说这位圣徒在吃了很多苦之后终于被斯维登堡的哲学所解救。实际上,他并没有得到解脱。这位圣徒跟我们一样信仰生活教,准确地说,他不得不信仰生活教。请读读《传说》这本书——这是圣徒留给我们的。他也承认,他曾经自杀未遂。”

看到第二个神龛,我心里有些郁闷。那里摆着的是一尊长着厚厚胡须的德国人的半身像。

“这是诗人尼采。这位圣徒向他自己创造的超人寻求解脱。但最终他没能得到解脱,反而成了疯子。如果没有发疯,他也许还成不了圣徒……”

长者沉默了一会儿,便引着我到第三座神龛前。

“这座神龛里供的是托尔思泰。这位圣徒搞苦行可是最厉害的,因为他出身贵族,不想让公众看到他的痛苦。这位圣徒竭尽全力去信仰基督教,甚至公开宣称他坚持自己的信仰。实际上他又无法做到全然相信,到了晚年的时候,他再也忍受不了做一个撒谎者了。这位圣徒常常会害怕书房的房梁,这也是有名的轶事。当然,他没有自杀,否则不可能进入圣徒的行列。”

第四座神龛里供的半身像是一个日本人。看到这个日本人的脸,我还是感到亲切的。

“这是国本田独步,他是一位诗人,很能了解脚夫卧轨自杀的心理。这个我就不用再向你解释了吧?请看第五个神龛……”

“这不是瓦格纳吗?”

“是的。他和国王是好朋友,也是一位革命家。即使到了晚年,圣徒瓦格纳在吃饭之前还会祈祷。但是,相比于基督教,他更加信仰生活教。从他留下的书籍能够看出,因为世间的痛苦,他好多次差一点就和死神碰面了。”

这时我们已经走到了第六座神龛的前面。

“这位是圣徒斯特林堡的朋友。他是一位法国画家,曾经是个商人,他抛弃了为他生下一大群孩子的老婆,另外娶了一个年龄只有十三四岁的圭蒂姑娘。这位圣徒有海员血统,他的血管很粗。你看他的嘴唇上还有砒霜之类的痕迹呢。第七个神龛……你是否需要休息一下?请随我到这边儿来。”

我的确有些累了,于是和拉卟一起跟随长老沿着弥漫着馨香的走廊,走进一个房间。房间的一个角落里,还放着一座黑色的维纳斯女神像,女神像前面供着一束野葡萄。我原本以为僧房里不会有什么装饰,因此稍感意外。

长老似乎从我的神情上看出了我的心情,我还没有坐下,它便解释说:“请不要忘了,我们信奉的是生活教。我们的神教导我们,要‘兴旺地生存下去’。拉卟君,你请这位先生看过我们的《圣经》吗?”

“没有……说实话,我自己也没怎么读过呢!”拉卟挠了挠它头顶的凹坑,坦诚地回答。

长老还是那样安详地微笑,接着说:“那你应该不知道。我们的神用了一天的时间创造了这个世界,还创造出了一只雌河童。这只雌河童觉得自己生活非常无聊,就要求神再造一只雄河童跟它作伴。在雌河童不断的央求下,我们的神本着慈悲为怀的精神,就取出雌河童的脑髓,造了一只雄河童。然后,我们的神就祝福这一对河童:‘吃吧,然后兴旺地生存下去。’”

听了长老的话,我不禁想起了诗人托喀。很不幸,它和我一样都是无神论者。

我不是河童,所以不理解生活教的真谛。但是作为河童的托喀,应该是知道生命之树的。托喀最终是那样的结局,我感到非常惋惜。

我打断长老的话,告诉它有关托喀的事情。

长老听完我说的,深深叹了口气,说道:“哦,那个可怜的诗人……能够决定我们命运的只有信仰、境况和机遇。托喀君的不幸在于它没有信仰。”

“托喀君很羡慕你吧?就连我也很羡慕呢!拉卟君年纪太轻……”我说道。

“要是我的嘴没有烂,大概会乐观一些呢!”拉卟也说了一句。

我们这么说着,长老又深深叹了一口气。它的眼中满是泪水,紧紧地盯着那尊黑色的维纳斯像。

“其实我……这是一个秘密,不要对任何人说……其实,我也不信仰我们的神。希望终究有一天,我的祈祷……”

说到这里,房间的门突然被打开了,一只大块头的雌河童猛然向长老扑过去。我们还没来得及去拦,长老就被这只雌河童撞倒在地。

“你这个糟老头子!今天竟然从我的钱包里偷走了喝盅酒的钱!”

十多分钟后,我们像逃跑一样奔出了大寺院的正门,把长老夫妇远远撇在后面。

我们俩安静走了一会儿,拉卟说:“看那样子,长老是不可能信仰生命之树的。”

我没有说话,只是回头又看了一眼大寺院。

高耸的塔和圆屋顶,就像数不清的触角,伸向阴沉沉的苍穹,那种气氛非常恐怖,就像沙漠上空出现的海市蜃楼一样。

十五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我偶然间听查喀说托喀家闹鬼,这可是一件稀奇事。那时候雌河童早就不知所终了,我们这位诗人朋友家已经成了摄影师的工作室。据查喀说,每当顾客在那里拍照的时候,身后总会隐隐出现托喀的身影。当然,查喀是唯物主义者,并不相信死后的生命。

讲述这件事情的时候,它带着狡黠的微笑,然后做了这样的解释:“看来灵魂也是物质的存在哩!”我和查喀一样,不相信有幽灵。但是出于对托喀的好感,我还是跑到书店买了很多有托喀幽灵的照片和相关的报刊。

果然,在这些照片里,那些正在照相的河童后面,能够依稀看出一只形似托喀的河童。然而,我吃惊的并不是照片上出现的托喀的幽灵,而是有关报道——尤其是来自《灵学会》杂志的报告。

我几乎一字不落地把它翻译出来,下面就是大概内容,括号里是我加的注解。

《关于诗人托喀君的幽灵的报告》(来自《灵学会》杂志第八二七四期)

不久之前,我们《灵学会》会员在自杀的诗人托喀君的故居(现为××摄影师的工作室,××街第二五一号)召开了临时调查会,出席会议的有以下会员。(姓名省略)

九月十七日上午十点三十分,我们共计十七名会员与灵学会会长,偕同我们最信任的灵媒赫卟夫人聚集在该工作室。赫卟夫人一走进工作室就触碰到了鬼气,然后它全身抽搐,不停地呕吐。夫人说,这是因为诗人托喀君生前喜欢抽烟,所以它的鬼气也含有尼古丁。

我们这些会员和赫卟夫人一起安静地坐在圆桌的四周。三分二十五秒以后,夫人突然陷入深度梦游状态,并且被诗人托喀君的灵魂附体。我们这些会员按照年龄的顺序,和附在夫人身上的托喀君的灵魂进行了对话。对话内容如下:

问:你为何显灵?

答:想知道死后的名声。

问:你,还有其他诸位,都已经是魂魄了,难道还眷恋俗世的名声吗?

答:至少我是眷念的。但是我遇到的一位日本诗人的魂灵却不看重死后的名声。

问:你知道这位诗人的姓名吗?

答:很可惜,我忘记了。我只记得它喜欢作的一首十七字诗。

问:那首诗说的是什么?

答:古老的池塘啊,青蛙跳到水里,发出了清响……

问:你觉得这首诗写得好吗?

答:我认为写得还不错,但是,要把“青蛙”改成“河童”,那就更好了。

问:为什么呢?

答:因为,不管在何种艺术中,我们河童都迫切地想找到自己的形象。

此时,会长培喀提醒我们十七名会员,这是《灵学会》的临时调查会,不是评论会。

问:各位魂灵的生活怎么样?

答:与诸位一样。

问:那你后悔自杀吗?

答:也许不后悔。假如有一天我腻烦了魂灵的生活,我也可以用枪“自活”。

问:自活?那很容易吗?

托喀君的魂灵用一个反问回答了这个问题。对熟悉托喀君的河童来说,这样应答很正常。

答:那么自杀容易做到吗?

问:诸位的生命会永远存在吗?

答:关于我们的生命,众说纷纭。请不要忘了,我们当中也有各种宗教。

问:你信仰什么教?

答:我向来属于怀疑派。

问:但你至少相信魂灵的存在吧?

答:我并没有像诸位那样深信不疑。

问:你有多少朋友?

答:我交的朋友有三百多个,古人今人、东方西方的都有。其中比较著名的有克莱斯特、迈兰德、魏宁格尔……

问:你的那些朋友都是自杀的吗?

答:那不一定。我最敬畏的朋友之一便是为自杀辩护的蒙坦,但是,那些没有自杀的厌世主义者,比如叔本华那类人,我是不跟他们结交的。

问:叔本华还健在吗?

答:现在他创立了魂灵厌世主义,正在议论是否能够实行“自活”。然而,自从他知道了霍乱也是由细菌引起的疾病后,心情好像踏实了很多。

我们这些会员又继续打听了拿破仑、孔子、陀思妥耶夫斯基、达尔文、克里奥帕特拉、释迦牟尼、德漠斯特涅斯、但丁、千利休这些魂灵的消息。只可惜托喀君没有能够详细回答。却反过来询问关于它自己的各种流言。

问:我死后的名声怎么样?

答:一位评论家说你是一个“小诗人”。

问:可能由于我没有赠送诗集给这位河童,因而它怀恨在心。我的全集出版了吗?

答:已经出版了,但是销路不好。

问:等三百年之后,那时著作权已经失效,世人就会争相购买我的全集。对了,跟我同居的雌河童呢?

答:它现在是书商拉喀君的夫人。

问:可能它不知道拉喀君的眼睛是假的吧!那我的儿子呢?

答:听说住进了国立孤儿院。

托喀君沉默了一会儿。

问:我的房子呢?

答:现在是某摄影师的工作室。

问:我的书桌呢?

答:没有人知道它在哪里。

问:我珍藏了一束信件,就在我书桌的抽屉里,但是这和忙碌的诸位没有关系。马上就要到我们魂灵界的黄昏了。我将会和诸位诀别。再见,诸位!再见,善良的诸位!

最后这句话说完,赫卟夫人马上清醒了。

我们十七名会员向天神发誓,这番交谈绝无虚假。还有,给我们所信任的赫卟夫人,她应得的报酬,已经按照夫人做女演员时候的日薪标准偿付了。

十六

自从读了这些报道,我慢慢发现,其实在这个国家待着也挺烦闷的,于是就想方设法回人间。但是我找了所有的地方,也没找到我掉进来的那个洞。后来听渔夫巴喀说,在河童国的边界上有一只老河童,它每天读书吹笛自娱自乐,一个人安静地生活。我心想,也许能从它那里打听到离开这个国家的途径,于是我立刻去了边界。

到了那里,我发现根本没有什么老河童。在那个小房子里,只有一只看上去十二三岁、脑袋上凹坑还没长硬的小河童在悠闲地吹笛子。一开始我还以为走错了地方,谨慎起见,我还是问了一下它的名字,然而它正是巴喀跟我说的那只“老河童”。

“可是你看起来像一个娃娃……”

“你还不知道吧?也不知道走了什么运,我从娘胎里出来的时候是一只白发苍苍的‘老河童’,之后便越长越年轻,现在变成了娃娃样了。要说我的年龄,没出生之前我已经有六十岁,现在总共差不多有一百十五六岁啦!”

我四下看了看它的房间。有可能是心理作用,我总感觉有一种纯真的幸福感弥漫在那些朴素的桌椅之间。

“你似乎比别的河童生活得更幸福嘛!”

“唔,或许是这样。我年轻的时候白发苍苍,可是到老的时候我又年轻了。因此我不像老河童那样丧失了追求,也不跟年轻河童似的沉迷酒色。总之,我的生活说不上幸福,但是却非常安宁。”

“确实,就像你说的,是安宁的。”

“如果仅凭这一点,那还说不上安宁。我的身体非常健康,我还有一辈子都用不尽的财产。但是我却认为,我最幸福的一点就是——我一出生就是个老头子。”

我跟这只河童说了会儿闲话,我说了关于自杀的托喀和每天请医生的嘎尔的事。但是我觉得,老河童似乎对我说的话不感兴趣。

“那你是不是不像其他河童一样贪生呢?”

老河童看着我,淡然地说:“我跟其他河童一样,出娘胎之前也经过爹的询问,问我是否愿意来到这个国家。”

“但是我,我是偶然进入你们这个国家的。请你一定要告知我怎么离开这个国家。”

“只有一条路。”

“你的意思是……”

“就是你来的那条路。”

猛然听到它这句话,我感到有些惊悚。

“可是我怎么也找不到那条路了。”

老河童用它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盯着我,过了一会儿,它站起身,走到屋角处,拽了一下从房顶耷拉下的一根绳子。

于是,一扇天窗打开了,那是我之前没有注意到的。那扇圆形天窗的外面万里晴空,松柏舒展着枝丫。同时我还看见了像巨大的箭头一样的高耸的枪岳峰。

于是,我就像孩子看到飞机一般,高兴得跳了起来。

“喏,你就从那里出去吧!”老河童指着刚才那根绳子说道。

一开始我以为那只是一根绳子,不想却是一个绳梯。

“那我就从那里出去啦!”

“不过我想先告诉你一声,出去了以后,千万不要后悔。”

“放心,我是不会后悔的。”

话还没说完,我就已经开始攀登绳梯了,回过头,我还能远远看见老河童脑袋上那个凹陷的部分。

十七

从河童国回来后,有一段时间我特别受不了我们人类的皮肤的气味。相比较而言,河童的皮肤确实非常干净。之前看河童看习惯了,突然感觉我们人类的脑袋挺可怕的。这一点你们可能无法理解。先不说眼睛和嘴巴,光一个鼻子,就让人害怕。

我虽然不至于一直待在房间不出门,但是慢慢我又开始习惯人类了。大约过了半年时间,我就可以随意到任何地方了。这件事有点糟糕,因为在说话的时候,我偶尔还会不小心冒出一句河童语。

“明天你在家吗?”

“qua。”

“什么?”

“唔,我的意思是说在家。”

就是类似这样的情形。

从河童国回来一年后,我的一桩事业失败了……

(他刚说到这里,S博士便说:“不要谈这个了。”听博士说,每次他谈到这件事的时候,都会闹得让看护人员无计可施。)

好吧,那我就不谈这个了。由于一桩事业的失败,我又想回河童国。

没错儿,不是“想去”,而是“想回去”。当时我已经把河童国当成了我的故乡。

我溜出家门儿,准备去搭乘中央线火车。但不巧的是我被警察抓住了,最后我被送进了医院。我开始来这个医院的时候,心里还惦记着河童国。不知道医生查喀怎么样了?哲学家马咯是不是还趴在七彩玻璃灯笼下想心事?尤其是我的好朋友,那个烂了嘴巴的学生拉卟……

就在一个下午,天气像今天这样有些阴霾,我在追忆往事的时候,差点儿就喊出声来!

我不知道渔夫巴喀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它此刻正站在我的面前,对我不停地鞠躬。我不记得当时自己是哭了还是笑了,总之隔了这么长时间再看到河童,我真的非常感动。

等我镇定下来,便对它说:

“喂,巴喀,你怎么来啦?”

“我来看看你,听说你生病了。”

“你怎么知道我生病了?”

“从收音机的广播里听到的。”巴喀得意地笑着说。

“真是难为你了。”

“这没什么。对河童来说,京东的河和沟就像大马路一样。”

我突然想起,河童和青蛙一样,也是水陆两栖动物。

“可是这附近没有河呀?”

“我是顺着自来水管道钻过来的,然后又拧开消火栓……”

“拧开消火栓?”

“老爷,您不记得了,河童也有工匠呀。”

从那以后,每隔两三天,就有不同的河童来看我。根据S博士的诊断,我患了“早发性痴呆症”。可是河童查喀大夫却说,我并没有患什么早发性痴呆症,S博士和你们自己才患了早发性痴呆症。我这么说,好像有些失礼。

既然医生查喀都来了,更不用说学生拉卟和哲学家马咯了。但是只有渔夫巴喀会白天来,其他的河童都是在晚上,尤其是月夜的晚上,两三个一起来。就在昨晚,我还和玻璃公司老板嘎尔、哲学家马咯一起在月光下聊天呢!音乐家库拉巴喀还为我们演奏了一支小提琴曲子。喏,那边桌子上的那束黑百合花,就是昨天晚上库拉巴喀给我带的礼物。

(我回头看了一下,显然,桌子上什么花也没有。)

这本书也是哲学家马咯特意带给我的。请你读一下第一首诗。哦,你应该不懂河童文。我给你读吧!这是新出版的《托喀全集》中的一册。

(他打开一本旧的电话簿,大声朗诵起来。)

在椰子花和竹丛里,佛陀老早就安息了。

路旁的无花果已枯萎,基督似乎也随着咽了气。

我们也必须休息,尽管置身于舞台布景前。

然而我并不像这位诗人那样厌世。只要河童们常来看我……啊,我忘了跟你说,你还记得我的朋友审判官培卟吗?它失业了,然后真的发疯了。听说它现在住在河童国的精神病院里。如果S博士允许,我真想去看看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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