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不亲帽儿亲。
陈大树从监狱释放，村里认识他的人不认识他的人都没有把他当外人，好像他只是出远门归来旳乡客。
来看望陈大树人越来越多，大伙心头热着他：“大树，你身体没垮，这就是老本，是最大福气。”“大树，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就找我们哥们。”“大树，我们都想你，早盼你回来。”
陈大树抱拳拱手，一一道谢。
大家谈东道西，笑声朗朗，谁也不愿意提起陈大树坐牢的事，怕勾起他的辛酸，唯独在场的月月红例外，尽找陈大树的痛处说，哪壶不开提哪壶，揭他的疮疤，与整体气氛极不协调。
“陈叔叔，你怎么不捆着回来，你什么时候还捆绑着演戏啊？真好看！”月月红早年记忆还没遗忘。她的记忆还停留在她当年和父亲站在村口目送陈大树被五花大绑，押送出村那令人震惊的一幕。
“月月红，不要乱说。”有人叱责她。
大家以为月月红的话一定会引起陈大树沮丧、忌讳、反感、甚至愤怒，但陈大树不以为然，只是淡淡的一笑。多年的坐牢，他对什么顺耳的，逆耳的话早已麻木淡漠，如常在河里蹚水渔夫，遇到缓流或激流都一样坦然，习以为常。同样，在他心目中对月月红的印象也还是停留在月月红童年，充满童真童趣的阶段，同她有啥计较？
“陈叔叔，你捆着演戏好好看啊！”月月红不顾别人的制止，继续嚷着，声音愈来愈大，身体不停扭动着，又蹦又跳。
“月月红真开心。”也有人捂着嘴偷笑。
“陈叔叔不演戏了。”陈大树说着，这才忽然疑问起来，月月红早是成年人了，为什么还这么幼稚、话语如此粗鄙轻佻，信口开河？他也这才下意识地向月月红仔细打量一番，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从衣着穿戴到脸部表情都尽收眼底。她衣服不整，贴身旳上衣还有三个纽扣没扣，，这在男不露脐，女不露皮封闭的乡村，简直伤风败俗，为人不齿。
月月红到底怎么啦？他已感觉到月月红的神态与常人不一样。
正当陈大树疑窦丛生之时，有人贴着他的耳朵说：‘不要理她。疯子！”
“疯子？”陈大树躯体震颤一下，好像猛的跌进没有阳光的深谷中。他两眉蹙起，脸色惊异，阴郁，痛苦，当年一个好端端，漂漂亮亮的小姑娘怎么会疯？唉！岁月无情，人事茫茫，世间千变万化真叫人难以捉摸。
人散后，陈大树亟不可待的向姐姐问起月月红的事情。
“他受到精神刺激太多了，年纪轻轻的，经受不住，不就疯了吗？”陈桂花象饭后茶余，不经意间轻描淡写流露一句。
“什么病不能得，偏偏是这个？她受到什么刺激？”陈大树对月月红事情显得尤为关心。
“又不是你自己的事，追根寻底干什么？”姐姐陈桂花有点不耐烦。
“不！村里年轻人认识不多了，月月红小时候是我最喜欢的小孩，看她现在成这样，我心里很不好受，让我想起过去许多事，就想哭。”
“嘻，一个大男子汉还这样柔弱，还在乎她？大树，你以前可不是这样性格。”
“那也要看什么事。”
陈桂花再没说弟弟什么了，见他对月月红的事特别关心，特别爱怜，追问不放，也就把自己所知道的事儿一五一十的全告诉他。
陈大树坐牢后，生产队山芋窖把守严密就像军事仓库一样，没有坐牢的宋如城几人再想偷盗是绝不可能了。再说他们见陈大树已经坐牢，为他们偷盗付出代价，谁还斗胆再偷队里东西，找死？据说地窖里山芋一个没运走，连山芋干也没晒成，连绵阴雨，最后全部烂在地窖里，如一堆烂泥巴。
第二年开春，每家每户坛坛罐罐空空如也，没有油米，只吃青菜，许多人出现浮肿、便秘、脱肛、育龄妇女大部分闭经。每一个人身上肌肉陷下去了，成一个个凹凼，下雨天能存得住水。吃青菜不撑饱，一顿要吃很多，那时都用大瓷缸、大钵、洗脸盆当饭碗盛青菜吃。他们自嘲自己还像人吗？许多人家连青菜、黄萝卜也没得吃，日子更难熬。
对农村的饥饿情况其实不用姐姐讲，陈大树丝毫不比姐姐了解和体会少。单他在村里就用自己的肩膀抬过好几个尸体上山掩埋。
月月红是宋如城唯一女儿，平日视为掌上明珠，看着才六七岁的女儿跟着大人们一样挨饥受饿，心如刀剜。
怎么才能给女儿找到吃的呢？他想城里人有工资，有供应粮，日子比乡村人好多了，到那里找找看，说不定能见到城里人吃剩下的食物，好给女儿带回来。
瞅定阴雨天，生产队没工，他就跑到城里，专到机关食堂外面泔水桶里、垃圾坑里寻找，找来找去，别的什么食物也没找到，到从垃圾坑里发现肉被啃干干净净的猪骨头，他便捡起来，带回家洗净，用斧头敲碎，煮了一锅汤，给女儿和妻子喝。他还毫不吝啬请村里人都来喝一口，虽毫无肉沫的骨头汤如淘米的二遍水几乎透明，但每人都说“好喝I好喝”。
打那后，宋如城好像一下发现新大陆，高兴不得了，一不事就进城找机关食堂外面垃圾坑，寻找吃过肉的猪骨头。
那时，人饿得没力气，抬棺材埋死人的人难找，上面就下拨一点大米，煮一锅粥，好让抬棺材送葬的人吃。宋如城家铁锅大，每次煮粥都用他家的锅，送葬的人吃完后，宋如城便把还带一点米汤的刷锅水给月月红和妻子吃。从感情上说，宋如城不希望村里今天死人明天死人，但从食物营养需求来说，他几乎忘记做人的道德底线，恨不得每天有死人，用他家大锅煮粥，月月红又可以沾光喝到米汤了。
奇怪，那时人没吃的，老鼠却长得又肥又大，而且数量奇多，没日没夜在屋里屋外乱窜。老鼠肉村里人从不吃，饿死也不吃，恶心。
老鼠毕竟是活生生的小动物，它的肉应该与猪马牛羊一样没有区别。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管它是什么动物。
宋如城打起抓老鼠的主意。他创造许多捕捉办法。除用老鼠夹、老鼠笼外，他还在老鼠必经的过道上挖陷阱，上面浮上几根稻草、枝叶之类，老鼠经过落下去就跑不了。他还观察到，猫只要伏在草丛里不动，一定是抓到一个老鼠在吃。于是他即刻扑上去，猫口夺鼠。
宋如城把抓来的老鼠扒皮、剖腹、去除内脏、清洗干净，给月月红蒸着吃，煮着吃，红烧着吃，清炖着吃。有时一天抓好几只老鼠，一下吃不完，宋如城就把它盐腌、晒干，留着慢慢吃。
老鼠肉鲜美细嫩，营养价值极高。烧好的老鼠肉，宋如城舍不得自己尝一口。他太爱自己女儿了，自己多吃一口，女儿就少吃一口。见女儿吃比他自己吃还香。
一次，村里几个男人把一只野猫堵在月月红家的堂屋里，野猫又大又肥，四肢粗墩墩的，一跳丈余，一会窜到屋梁上，一会窜到紧闭的窗户上，耳朵耸着，毛竖着，两眼充着血丝，红红的，发出凶光。大人们说它是钻到野地墓穴里吃死人肉长成这样。男人们如远古部落人在荒原中狩猎的一样，用釵子扠，用棍棒打，用砖头砸，敲着脸盆，吆喝着，不一会儿，野猫就落在他们手中，当即杀死扒皮去肠，放到锅里清煮，月月红家也分得一碗肉汤，宋如城也舍不得吃，全给月月红和妻子吃。
眼看自留地里青菜快吃完了，宋如城便把门前的榆树皮也扒了。树皮晒干、舂碎、磨研成粉，搓成元宵吃。榆树皮含有淀粉，多少能代替一点食品，不足的是吃下难消化，易产生便秘，腹部一敲嘭嘭响，屙不下屎。
爸爸日子过得太清苦，月月红每次看爸爸吃木屑一样的榆树粉，心里就隐隐作痛。
一次邻居婶子从外地回来，给月月红两块糖果吃，她舍不得吃，把它化成糖开水，悄悄放在爸爸盛榆树元宵的碗里，碗里有点甜味，榆树元宵才会可口好吃啊！
孝心做了坏事，月月红的做法却带来了致命的后祸。据古老说法榆树面不能与糖搅和在一起吃，相传“从前一户人家无食，吃了一次榆树皮粉元宵，全家人都蘸糖吃，唯独不给童养媳蘸糖吃。一天后，全家人都活活胀死，唯独童养媳没死。”
按现在科学解释，大概榆树粉含淀粉，淀粉遇到糖分在胃肠里会剧烈的发酵膨胀。
宋如城吃下那带有糖分的榆树粉元宵，肚皮涨得如鼓一般，更要不得的是他肚子越来越难受，好像整个胃肠都不动似的，有堵塞感，紧接着阵阵剧痛、绞痛，全身大汗淋漓。本来身体就极度虚弱，哪经得住这般折腾。他得的是急性肠梗阻，疼得他在地上连打几个滚，眼睛一直，身体反弓状一挺，又忽的落下去，就一命归天了。
从发病到死亡就那么几十分钟光景，月月红是眼看着她爸爸死去的。她就跪在爸爸的身边，紧紧攥着爸爸的手，一点一点体会到爸爸的手心发凉，手臂僵直的过程。
月月红哭得很伤心，泪水洒在爸爸的脸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