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们来到餐厅的时候,其他人都已经到齐了。
所谓其他人,只不过是万雄图和新来的人,显然石头和他手下的兄弟都不在万雄图的邀请之列。万雄图单独坐在一张桌前,新人们则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兴高采烈的聊着闲天。
事情有些出乎路书海的意料。
路书海原本以为他们之间面合心不合,现在看来他们连面上的客套都没有。万雄图来到路书海面前,愤怒的注视着石头。路书海身后,石头重新回到了那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反倒是石头的手下,一个个都仰着头,挑衅的看着万雄图。
场面一度尴尬。
路书海开始明白万雄图为什么会重用石头这样一个夯货。万雄图不会退让,战士们也不会,能屈能伸的只有石头,他们都需要石头,需要他的软弱、妥协。
路书海不禁为石头感到悲哀,开口把事情揽到自己身上。“是我邀请他们来的!他们是这里的主力,我们作为新人,以后还有诸多事情要跟他们请教。所以我请他们来,让大家先认识一下。”
“我还有些事情要忙,就先行一步了,你们玩的开心一些。城里晚上有野狗出没,记得把叶舒姑娘送回宿舍。”万雄图说完,甚至没有留给路书海挽留的时间,大步流星地走了。
也罢,路书海上一秒还在担心万雄图阻碍他下井,这下连撒谎都省了。
叶舒是整个宴会的焦点,像是整片绿林中的一朵红花,自然无比耀眼。
“这里晚上真的有野狗么?”叶舒问。
“野狗没见过,母狗倒是有很多。”其中有个人一脸坏笑的开玩笑,引起周围一群人哈哈大笑。
“你又去钓母狗了吧?怕是现在母狗看到你都要绕道跑呢!”刚才说话的人便被呛得满脸通红,追着说话的人打闹,餐厅里充满了欢快的笑声。
石头静静的看着屋子里的热闹,告诉路书海,时间到了,他们准备下井了。
“等我!”路书海跑过去飞快的跟男生交代了一下,赶了回来。“走吧,我跟你们一起下去。”
“可是万长官交代。。。”石头左右为难。
“去他娘的万雄图,老子都要回去了,硬气点,老石。”石头话还没有说完,便被旁边的人打断了。
石头不再说话,算是答应了。
下井的路上,石头贴近路书海,悄声道。
“井下不比上面,有几条规矩,千万是要遵守的。”
“说。”路书海对石头的怂样多少有点意见,这会石头婆婆妈妈的唠叨,路书海更是有些不耐烦。
“一是不可以跟下面的人说话,不管听得懂听不懂,什么都不要说;二是我们的人,不要当着下面人讲话,不管什么事,上来再说;三是如果一定要说的话,只能讲神语,一定不可以说普通话。”石头说完之后,仍然觉得不放心,随后又交代道:“其实你什么都不要做,站在旁边看就好了,有事我们上来再说。”
路书海看着忧心忡忡的石头,知道只有答应下来才能让他放心,于是点了点头。
“我们早点下去,上来的人还赶得上晚宴的后半场。”路书海急不可耐的说,顺便打断石头喋喋不休的话头。
电梯飞速下降,10米,20米。。。黑夜中看不清矿坑的全貌,但是它的深度已经超过天宫最高的大楼了。约莫下降了上百米,电梯停了下来。电梯门打开的那一刻,路书海瞬间感觉自己来到了地狱。
恶臭迎面扑来,路书海被呛得连声咳嗽,连眼睛都睁不开了。等他挣扎着把眼睛睁开,映入眼帘的是遍地的污秽,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路书海去看其他人,显然石头他们对这里的一切都已经习以为常,甚至都没有去留意脚下,只管大踏步走向自己的岗位,如同走在柏油马路上一样。
路书海咬咬牙,一脚踏入污秽中,跟上石头他们的脚步。等到脚底适应了那种邋遢粘连的感觉,石头他们已经完成了交接。
路书海眼看着离开的人长出一口气,显然他们也在庆幸自己总算熬完了一天。
但有些人是永远熬不完这一天的。路书海开始环顾四周。石头他们只是监工,这里还有另一拨人,他们是这里的奴隶,也是真正在这里劳动的人。路书海一眼看到这里的时候,便意识到这些人吃在这里,睡在这里,踩在脚下的是他们自己的粪便,满身污秽甚至没有穿衣服的必要。而他们也永远都上不去上面,连长出一口气的机会都不会有。
眼下他们都瘫倒在地上休息,趁着交接班的时候。
路书海往奴工深处走去,石头赶紧跟了上去,迎接他们的是一路怨毒的目光。路书海心里充满了惭愧,不敢迎上他们的目光,只是低着头一路往前走去。
也不是所有的人都在看着他们。
当他们继续往前走,看到前面一堆人聚在一起看热闹,甚至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到来。
石头扒开集聚的人群跟路书海一起挤到前面,然后路书海看到一个壮汉正在殴打一个半大的孩子。
“住手!”路书海脱口而出。
那个壮汉仿佛听懂了一般,整个人一愣,然后抬起头冲着自己呜哩哇啦地说了一通。
“他说什么?”路书海用神语问石头,他已经认识到自己刚才的莽撞,也看到石头下来后转化成扑克牌的脸上藏着一丝愠怒。
“不知道,那是他们的方言。”石头瞪着路书海看了半天,咬着牙回答。
石头有理由愤怒,路书海这会才意识到自己下来的这短短几分钟,已经把石头交代的所有规则都违反了一遍。
但是有什么办法?那个少年都快被打死了,人命关天啊!
“打,打到他分不清心疼还是肉疼!”这句话是用普通话讲的,声音就在自己身边。路书海顺着声音看过去,四目相对,显然说话的老者也在人群中寻找自己。不一样的是老者眼睛覆盖着一层灰白,显然是一个白内障的瞎子。他说话的时候,灰白的眼睛一直看着路书海。
这句话是命令,但同时也是说给路书海听得。
那个中年的壮汉领了命令,继续暴打那个可怜的少年,而路书海一下子居然有些手足无措了。
“再打下去,串儿真的要死了!”壮汉忽然停了手,呜哩哇啦的用方言说。路书海听不懂,但也看得出壮汉是在为少年求情。
“如果他不能振作起来,以后的日子也一样熬不下去的,打!!!”这次瞎眼的老者没有再说普通话,而是用方言回答。
显然老者没有答应,壮汉又重新揪起了被打到失魂落魄的少年。
“住手!”路书海大喊,但壮汉好像听不懂路书海的话,只顾一拳一拳打下去。
路书海再不容忍,走进圈子中央,一拳将壮汉摞翻在地。
“有什么恩怨,你们说清楚,我来做主。”路书海捏紧生疼的拳头,愤怒咆哮。这帮无知的畜生,哪怕活在地狱里,也只顾争斗不休。路书海的怜悯正在转变成无边的愤怒。而身后的壮汉已经从地上爬起来。
石头看到场面逐渐失控,手中的鞭子蘸着泥水扑过来。鞭梢打在壮汉身上,隔着厚厚的泥甲在皮肤上掀起一条血杠。壮汉站在那里一动未动,好像不知道疼痛一样。
瞎眼老者显然听到了鞭子的声音,狠狠地跺了跺脚,起身离开。人群接着就散了,剩下路书海像个傻子一样站在那里。
“你上去吧!该看的都看过了,这里交给我们。”石头走到路书海身边,用神语小声说。
路书海没有拒绝,跟着石头往电梯走去。
比起万雄图的罪恶,这里看到的一切更加触目惊心。
这些都必须改变。
这里需要引入法律,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的道理每个人都要懂。
这里要变得人道一点,把人当畜生的做法是行不通的。
路书海忽然想起在走廊上听到的话,当时他没有太听明白,如今终于想清楚了。那人说的是‘畜生也需要休息的’,他没有听错。这里从没有把那些奴隶当做人,纵然他们长着一样的四肢五官,甚至说着一样的普通话。
这不是可以一下子做到的事情。
路书海要回去宿舍,仔细规划一下,未来他接手的月亮山,绝不可以是这个样子。
路书海整夜都没有睡,下面的每一张画面都让他难以安眠。他伏在案上,时而奋笔疾书,时而冥思苦想,一直到天光大亮,路书海整理出了一套基本的改革框架。细节还需要再补充,但他必须先向万雄图摊牌了,毕竟早一天做出改变,这种人间悲剧就早一天结束。
路书海洗刷过,又把脸浸在冰凉的井水,好让自己完全清醒。
当路书海走出门准备去万雄图办公室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迷了路。
原来路书海连日来心思太重,完全没有把心思放在眼前,身边的事情反倒一点不记得了。
如今路书海站在门口,俯视着整片月亮山的格局,努力回忆昨天万雄图指给他的道路。
整个月亮山的建筑布局其实很简单,主要的建筑分成三片,每一片都像一轮弯月,一头连接着万仞高山,一头连接着百尺深崖,像城墙一样把一个完整的区域分成四片。
前方最矮最小的一轮弯月是守卫人的宿舍。靠近矿坑的一侧是守卫人办公、活动和临时休息的地方,同时也存储着守卫人的部分物资。背向矿坑的一侧则是守卫人休息和娱乐的地方,有着明显生活的标志。整栋建筑像一堵城墙,把矿坑世界和他们的世界隔开,连城门都没有留。要翻过这堵墙,从那一侧进门,走上楼顶,再从楼顶下到另一侧。路书海能看到守卫人在楼顶穿梭,来往两个世界之间,一览无余,场面相当滑稽。
这种格局显然是为了防卫。
路书海背后是航站楼,那轮最大的弯月,隔开机场跑道和月亮山。航站楼的大门大部分时间都关着,也只在昨天那种情况下才会打开,平日里并没有一点用处。路书海觉得航站楼真没必要建的这么宏伟。
可能宏伟的航站楼能挡住人的思想,所以他们就可以在这里心安理得地把天宫的条条框框忘得一干二净?路书海苦笑不得。
脚下的这栋楼是中间那轮不大不小的中月,这里显然是月亮山建筑的核心,比起前后两栋都要高出不少,而且也更圆满一些,在天上看的时候几乎像一个半月。这里的布局跟小月完全相反。朝向矿坑的一侧是客房的宿舍以及大部分休憩娱乐生活的地方,而朝向航站楼的一侧是主要的仓储地,通往山下的盘山公路出口就脚下与航站楼之间,路书海的办公室还有昨天聚会的餐厅,也都在那一侧,还有万长官的办公室,而他的宿舍就在他办公室隔壁。
楼顶上不去,前后两侧是不通的,大门在地面整栋大楼的廊道中间,像一把闸刀把中月两侧一分为二,也把整个月亮山一分为二。
路书海还原的差不多,于是下楼赶往万雄图的办公室。
路书海闯进万雄图办公室的时候,石头也在,屋里气氛严肃地有些诡异。
“你来了,我们都在等你。”
路书海还没来得及开口,万雄图已经发话了。路书海看着满脸疲惫和忧虑的石头,再看看烟灰缸里数不尽的烟头,心念电转。莫非昨晚石头就已经急急忙忙地来告状了?这种唯唯诺诺胆小怕事的人,果然靠不住。好在路书海也没有什么要担心,毕竟他也打算跟万雄图摊牌了。哪怕公事公办一点情分不讲,他也并不亏心。
“昨晚。。。”哪怕抽了一晚上,万雄图手里的烟还没有放下,这会下意识地弹了弹烟灰,紧接着却又把烟摁在烟灰缸里,狠狠得掐灭了。“石头下班回来的时候看到她,把她送到这里,你先去看看吧。”万雄图说完示意隔壁自己的宿舍,紧接着拿起火机,重新点上一根。万雄图说话的时候,路书海看到石头把头埋在两腿之间,自始至终都没有抬起来。
路书海顿感不妙,拔腿跑到隔壁的宿舍。推开门,路书海看见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叶舒双手抱头面朝墙壁侧躺在那里,整个人蜷成了一团。
“叶舒。。。叶舒。。。”路书海小声叫唤,却听不到叶舒的回答。路书海于是轻轻掰了掰叶舒的肩膀,叶舒却像疯了一样拼命把他甩开,双手捂住脸,蜷得更紧了。
“是谁?!”路书海返回办公室,攥着拳头,厉声咆哮。
万雄图没来由去触他的霉头,干脆地摇摇头。
“你说!”路书海揪着石头的衣领,把他从座位上提起来。看着路书海喷火的眼睛,石头本能的摇头躲闪。
“放过他吧,他也不知道。他只是下班的时候在树丛里看到她,然后就送到我这里来了,他能知道什么?”万雄图不耐烦道,语气里带着鄙夷。
路书海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石头昨天跟自己在下面,不会是他,相反他还是那个把叶舒救回来的人。
路书海放开石头,试着让自己平静下来,一次一句的命令石头:“把昨天后面上来的人名单给我。”
石头没有动,重新低下头。
路书海再也装不出平静,朝万雄图吼道:“把昨天的值班表给我!”
万雄图看着路书海,路书海也怒目圆睁地看着万雄图,半晌万雄图开口道:“我们没有值班表,不过你要找的人,现在都在井下,没意外的话。”
路书海这才意识到他并不需要什么值班表。“去把他们都叫上来”,路书海朝石头大吼。
“他们还在值班。。。”石头小声推脱。
“好,好,好。你不去,我自己去。”路书海连说三个‘好’字,转身出了门。
看着路书海离去的背影,石头问万雄图:“我们已经商议好了我们的惩罚,你保证过我,在这之前我们不会再受其他的惩罚!这些话还算数么?”
“我该怎么回答你?路书海不是下面的奴隶,叶舒也不是从树林里钻出来的小母狗!当然,你手底下的那群畜生是分不出来的!”万雄图恶狠狠地瞪了石头一眼。
石头还想再说什么,万雄图没有给他机会,径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