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御书房离开,钟毓的脚步并不算多么轻快。
对于圣上的煽情和感慨,他可以不回应,却不代表,真的不会在他心里掀起涟漪。
但凡有血有肉,有心有情的人,都不可能对疼爱自己,抚育自己长大的长辈,无动于衷吧。尽管,他对那位长辈心怀怨怼。
可儿时的抚育,这些年的疼爱骄纵,却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说到底,如今的圣上,年纪渐长,也开始渴望起亲情和关怀来了。坐在那把冷冰冰的龙椅上,他也希望,有人对他嘘寒问暖,谈天说地。
孙德安是他的亲信,却也只是亲信,就算有感情,也不会太浓厚。至于后宫妃嫔,谁也不知,对他究竟是真情还是假意。
圣上的诉求和渴望,也就只有放在长平长公主和钟毓身上了。可惜……没能如愿罢了。
人总是这样,对于未曾上心的人,便能用权势威严相压。可真面对心尖上的人,真情实感疼爱的人,哪里舍得威胁呀?
也只能,不停放低自己,却祈求那一点点温度罢了。
阳光温暖,可钟毓走在路上,却没能感到几分热意。
出了御书房,转进御花园,钟毓步子悠悠,逐渐缓慢了下来。
六月,御花园中一片繁荣,树木参天,鲜花竞艳,热闹的很。可偏偏,这御花园的主人,这皇宫的主人,却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寻不到。
想来,也不知是好笑,还是悲凉……
钟毓哼笑了声,继续往前,绕过铺满荷叶的荷花池,亭子里的动静,也逐渐清晰了起来。
两道女声,一高一低,大相径庭的气势,也彰显着截然不同的身份。
自先前淑妃吃瘪,被圣上冷落后,惠妃便意气风发了起来。
谁让这后宫里,没个名正言顺的中宫主人呢?
那自然是,谁得宠,谁在圣上跟前得眼,谁便能昂首挺胸,做这后宫里的主了。
淑妃一蹶不振,惠妃却如日中天,颇得圣心。三不五时的,便端着补品甜汤,眼巴巴的往御书房跑。
诶,别说,圣上还真让她进了。
这宫里的消息,最是通畅。
惠妃前脚刚进御书房,后脚便传出了风声。一来二去,追捧者也就多了起来,一口一个“惠妃娘娘”,喊得她满脸春风。比这六月的骄阳,还要热络。
没办法,谁让人家得宠呢?还有个在前朝能说得上话的母家,一个皇子傍身。
不过说起来,皇子和皇子,也是不尽相同的。
像五皇子赵承泓,生在了惠妃肚子里,前朝有舅舅帮忙,后又有惠妃这么个母妃相助,近来也是真的风光了。
可三皇子赵承渊,便不是这么回事了。
他出生低微,生母容嫔只是个婢女,侥幸得了一夜恩宠,却不被君王惦记,直到生产后,才随意给了答应的位份。还是先太后念她不容易,搭了把手,才有如今的嫔位。
然,就算做了一宫之主的嫔位,在春风得意的惠妃面前,依然只能做小伏低。
荷塘中央的凉亭中,有条小路蜿蜒。
钟毓走到路旁,瞧着亭中的景象,轻笑了声,倒也没挪步子,瞧了下去。
那凉亭中。
惠妃一身碧色长裙,端坐于蚕丝靠垫上,眉眼含笑:“说来,容嫔你从前虽是婢女,可如今到底也有了位份,算个主子了。今儿个让你替本宫捶背,本宫心里啊,还真过意不去。”
话是这么说,可惠妃满脸自得,全然不见半点愧色。
右手一伸,立刻有女官递上了茶杯。惠妃接过,放在唇边轻抿了口,便放在面前的石桌上,继续享受。
容嫔一身素衣,恭敬的站在惠妃身后。远远瞧着,还真和那旁边的女官无甚差别。
她低眉顺眼,声音也是温温和和的,没有丝毫起伏:“娘娘客气了,您是妃,嫔妾是嫔;您是主,嫔妾是奴,能替娘娘分忧,是嫔妾的福分。”
这般话,她早不知说过多少遍了。
这后宫里的女人啊,全都共享着君王的宠爱。得宠着多,失宠或者无宠者,自然更多。
只是,别人没了宠爱,还有娘家可以依靠。只有容嫔,除了个不受宠的儿子,一无所有。所以啊,谁都能骂她一句,踩她一脚。
最开始,容嫔还会委屈,会难受。可人心便是这般,经历得多了,也就冷了,硬了,麻木了。
被欺负,也是会习惯了。
她容嫔,就像这御花园里的一团泥,任由人搓圆揉扁,反抗不得的。后来,她也算是想通了,只要儿子好好的,她便忍着吧。
不就是讨巧话吗?说便是了,只消能哄得这些人高兴,别找她麻烦,别欺负她儿子便是了。
人啊,真的是分三六九等的。
容嫔垂着头,一双素手不停在惠妃背上忙活,动作十分熟稔。想来,这般事已经做过不少了。
惠妃怡然点头:“你啊,有心了。”
话落,又转了转脖子,抱怨道:“这几日总陪陛下下棋,本宫脖子好像都有点僵了。”
“嫔妾替您捏捏。”容嫔自然接话,手指由下而上,落在了惠妃脖颈后,轻轻揉=捏。
“诶,对,就是这儿……嘶,轻点!”
惠妃猛的皱眉,身边女官突然上前推了容嫔一下,满脸关切的瞧着惠妃:“娘娘您没事儿吧?”
说完,也不等惠妃开口,女官已经看向了旁边刚刚站稳的容嫔:“容嫔娘娘,您若是心生不满,大可说出来,何必这样糟践我家主子?我家娘娘娇生惯养,细皮嫩肉的,哪里经得住您这般作践啊?”
容嫔低头见礼,张口便是:“嫔妾手笨眼拙冲撞了娘娘,还望娘娘赎罪。”
“哎,这是什么话,你我同在后宫,也是姐妹,本宫又岂会同你计较这些?”
惠妃说着,嗔怪的瞧了女官一眼,接着道:“本宫这丫头啊,也是担心则乱才言辞激烈了些,容嫔你也别见怪才是。”
却是连句说教,都没落在女官身上。
容嫔仍是自谦认错,这事儿也就这般揭了过去。
戏落幕了,看戏的人,也就没了逗留的意思,抬脚便走。
这般拜高踩低的戏码,钟毓是打小看到大,如今再看,自然没什么情绪波动。后宫里的戏码啊,可比那戏台子上的精彩得多。
只是走了两步,才回神,低声问:“方才那人,便是赵承渊的母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