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格琳住在瓜德罗普岛的皮特尔角,她会定期给一个叫加斯顿·格朗普雷的男子写信,此人租住在山毛榉大街的一套公寓里。算起来,比洛多截留她的信已经有两个年头了,每次分拣信件的时候,比洛多只要一看到塞格琳的信,就会莫名地生出一种敬畏之情,激动得浑身战栗。他会不露声色地把信塞进口袋里,只有当他一个人走在路上的时候,他激动的心情才会溢于言表,一遍一遍地把玩着信封,满怀期待地用手指体验那份兴奋。他本可以当场拆开,欣赏信里的文字,但他宁愿等待。所以,在他勇敢地把信塞进口袋前,他会闻一闻信封上散发的橘子香味儿,这种稍纵即逝的快乐让他陶醉其中,他整天都会把信揣在贴着心窝的口袋里,强忍着看信的冲动。他得把这份快乐留到晚上,等到洗完碗碟后,这一刻终于来临了。他会滴几滴柑橘油,点上几根蜡烛,在唱片机上放一盘心旷神怡的挪威爵士乐。最后,他会启开信封,将信轻轻地拿出来,欣赏里面的内容:
伶俐初生儿,
碧波清如许,
儿如水獭当中嬉。
读到这样的文字,比洛多有种身临其境的感觉,仿佛亲眼看到一个光着身子的小孩在碧波荡漾的婴儿游泳池朝他游过来,把他当成了妈妈。小孩像是正朝她的美人鱼妈妈游过去,妈妈张开双臂,瞪着一双犹如蝾螈一般的蓝色眼睛看着他。婴儿并不知道自己不会游泳,但他没有忘记自己的本能。他从没见过水,也不知道水是危险的,可能淹死他。婴儿全然没有理会这些,只管依靠自己的本能在水里划拉着,他紧紧地抿着嘴,在池中游泳。比洛多仿佛清楚地看到一只小小的鳍足类动物在波光粼粼的水下划过,那个小家伙活像一只有趣的小精灵,皮肤跟婴儿一样满是褶皱,鼻孔不停地冒着泡泡。比洛多不由得哈哈大笑,因为他不曾料到会是这样有趣又让人动容的画面。他想象着自己也漂浮在水中,仿佛听到了水流拍打耳膜发出的嗡嗡声,他感觉自己正跟那个婴儿在池中游泳。这就是塞格琳写的这首奇妙的小诗带来的暗示性力量,可以让他切切实实地感受,亲眼见到那些场景。
瓜德罗普岛的那个女人的信里只有一首小诗,再无其他,一页纸上只有一首诗,内容不多,却丝毫不会让人觉得空洞,因为那些诗也跟整部小说一样给读者充分的营养,在你的内心深处,这样的诗堪称长篇大作,会永远在灵魂深处回荡。比洛多对这些诗歌已经烂熟于心,早上还会自顾自地背诵。他将这些信珍藏在床头柜最上面的抽屉里,晚上,他喜欢将这些信都展开,连成一个神秘的圆形图案,将自己围在当中,反复阅读:
冰川不识途,
碎云镶天际,
碧落流沙云飘扬。
蜘蛛蟹最终,
纵身一跃后,逃离,
竖琴螺的壳。
街头乓啷响,
窗户钉住了,
飓风欲来风满楼。
入夜,大海上,
鲨鱼吃着太阳鱼,
打起了哈欠。
微微夏日风,
轻轻撩起了台布,
碗儿齐跳舞。
塞格琳的诗虽然在内容和风格上迥然不同,但在形式上却很相似,因为所有诗都只有三句话,其中两行是五个音节,另一行是七个音节,加一起不多不少一共十七个音节。全是这种神秘的结构,像是遵循了某种规则。比洛多总觉得这不可能是巧合,他想了好几个月,脑袋都想破了。一天,他终于发现了其中的奥秘。
那是一个礼拜天的早上,他在玛德琳诺餐厅一边吃早餐,一边看娱乐版的副刊。突然,他看到报纸的最上面好像有三行短诗,一下儿被咖啡呛住了。这首诗的其中两行是五个音节,一行是七个音节,不过让他失望的是,这首诗只是讽刺当下的时事。但这个专栏的标题却让他眼前一亮:“礼拜六俳句。”
比洛多匆忙跑回家,在字典里找到了这个词:
“俳句:1.一种日本短诗,一共三行,十七个音节,通常描写自然景物。2.其他语言模仿日本短诗做的诗。”
原来如此。
这就是瓜德罗普岛的那个女人写的诗。
自那时起,比洛多经常去图书馆翻阅各种有关俳句的诗——这些书都是从日语翻译过来的,因此他还认识了不少知名作者。比如松尾芭蕉、种田山头火、永田爱,还有小林一茶。但没有谁的诗能达到塞格琳的效果,因为那些诗不能把他带到遥远的地方,让他真真切切地去看,去感受她诗中描绘的意境。
而且塞格琳写得一手好字,更加让她的诗有了这种神奇的魔力,因为她在表达自己的情感时,用的是更为细腻、优雅的意大利体,比洛多觉得能欣赏到这样的文字真是三生有幸。塞格琳的字线条饱满,极富想象力,向下的一笔拉得很长,往上的一提饰以大量圆圈和精致的点,让她的字看起来落落大方,让人称奇的是,塞格琳写的每个字都以三十度的角度倾斜,看起来毫无瑕疵,字母之间的间距相当匀称。塞格琳的字真是让人赏心悦目,看到她的字好比是服用了一剂良药,听到了一曲天籁之音,说是一首书法盛宴的交响乐也不为过,堪称封神之作。她的字是如此美妙,让人感动得想哭。他曾在什么地方看过这样一句话:字如其人。
比洛多认准了塞格琳的心灵定是出尘不染。天使的字也莫过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