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户的缝隙被一块又厚实又粗糙的毛巾堵上了。比洛多全神贯注,听着隔壁房门和楼梯平台上的动静,目光在下面黑暗的小巷子里逡巡着,但并没有发现任何声响。他用力按压破碎的玻璃窗,玻璃碎片往里面掉落。比洛多一只手伸向破碎的洞口,找到门闩,从格朗普雷挨着小巷的公寓门里跳了进去,尔后飞快地把门关上。他进去了,搞定。
一股甜腻的酸臭味直冲鼻孔,原来他是在厨房里。他打开手电筒,往前走去,尽量踮着脚轻轻地走着,不让地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厨房既没有餐桌也没有椅子。那股怪味是吧台上发出来的,一包什么东西留在了那里,都腐烂了。可能是鱼。比洛多走过厨房,来到走廊,那里的地板铺着一层柔软的材料,不过并非一张剪裁合适的地毯,而是一张薄薄的类似床垫之类的东西,好像一直延伸到其他房间的地板上。走廊上一共有三扇门。第一扇门通往一间卧室,第二扇门则通往一个小小的洗手间,往前直走是起居室,那间房子被一个大屏风之类的东西分成两半。比洛多绕过一个形状奇特的矮雕塑,来到屏风的另一边,发现面前有一张写字台,边上则是一把带脚轮的扶手椅。在确定百叶窗是关上的后,他坐在了扶手椅上。
比洛多用手电筒射出的光束扫过写字台,发现上面有一台电脑,一本日历,几件小装饰物,一本字典,几支钢笔,还有好些纸张。他仔细看着那些纸,看来真是不虚此行,纸上面的笔迹无疑是格朗普雷本人的。他甚至在最上面的抽屉里有了更加令人兴奋的发现:死者写的俳句,得有整整一扎。在这些诗旁边,比洛多还发现了塞格琳的诗,这可是原版,他手里的都是复印的。还有她的照片呢!
比洛多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他喜欢这张笑脸,足以慰藉他的灵魂,她那如同杏仁一般的眼睛总是让他如坠梦中,他闻着塞格琳亲手抚摸过的幸运纸张,上面还残留着她的香水味,他忍不住亲吻起来。这种幸福的感觉虽然短暂,但冒这样的险算是值了。但比洛多的任务还没完成,他继续搜寻,在别的抽屉翻找着。他一心只想找到格朗普雷上一封信的草稿——就是那封被该死的下水道吞噬的信。他冒这么大的风险,最终目的也正是在此,可就在他准备搜寻的时候,突然听见门外有什么声音,有人在楼梯上讲话。比洛多吓得跳了起来,连忙关掉手电筒。是正在上楼的邻居发出的声响吗?还是警察前来抓捕这个可耻的盗窃犯?
比洛多可不想在这里坐以待毙,他把尽可能找到的纸张统统塞进了口袋里,打上门闩,冲到那个愚蠢的雕塑所在的起居室,从后门逃了出去,冲下楼梯,然后撒腿往小巷子的出口跑去,他足足跑了两个街区,直到确定后面没人追赶,才放慢脚步。他故作镇定,尽可能用最自然的姿势走路,以免引起人家的怀疑,但他的心如同擂鼓一样,怦怦地跳个不停。
入室盗窃的行为把他弄得满头大汗,比洛多好好洗了个澡。这会儿,他再次读起了塞格琳写的俳句,惊喜地发现这些俳句又恢复了生命力。跟着,他跟比尔偷偷合计后,又看了偷来的其他纸张,尤其是格朗普雷写的俳句,最终证实了他一直以来的怀疑,他们两个(曾经)确实是在切磋诗歌。格朗普雷的俳句看起来跟塞格琳的确有些不同,倒不是形式有所区别,而是意境。
时光若流水,
彷徨复彷徨,
恋恋崎岖礁石上。
浓浓的烟雾,
笼罩在上空,
城市得了肺气肿。
海水在激荡,
森林在摇晃,
地球,在低声吟唱。
兔子可不傻,
逃离了洞穴,
它不会坐以待毙。
冲破地平线,
往天地尽头眺望,
来迎接死亡。
跟塞格琳写的诗歌相比,格朗普雷的诗更加忧郁,也更富戏剧性,同样会引人共鸣:格朗普雷的俳句也会让你有种身临其境的感觉,不过揭露出来的东西更加昏暗。比洛多偷来的诗得有百来首。问题是这些诗都没有编号,也看不出诗歌完成的顺序,或者寄给塞格琳的顺序,哪里知道哪首俳句是最后一首——那首一直没寄到她手里的诗。
比洛多将塞格琳的原版照片放在他的床头柜上,他在黑暗中伸了伸懒腰,思忖着第一步计划完成后接下来该怎么办。继续第二步计划吗?他敢继续将这个疯狂的想法付诸行动吗?
比洛多睡着了,做了个奇怪的梦。他梦见了加斯顿·格朗普雷,他奄奄一息地躺在山毛榉大街的中央,那一幕就跟现实中的场景一模一样,只不过那个垂死之人似乎一点儿也不痛苦。相反,格朗普雷好像还很开心,甚至还朝比洛多眨了眨眼,像是认识他似的。
黎明时分,比洛多醒来的时候,决定继续执行他的计划。他给邮局打电话请了病假,这可是他五年来头一次,接下来,他甚至都没时间喝咖啡,而是埋头研究格朗普雷的手稿,模仿他的笔迹,比洛多之前的书法练习终于能派上用场了。
在仔细检查格朗普雷的笔迹后,比洛多很快发现一个不同寻常的特点——在所有的手稿中,有时候会在诗歌的正中间,出现一个特别的手绘符号。那是一个写得花里胡哨的圆,还是一个写得很有特色的字母O?这个O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写字的人似乎特别喜欢这个符号,到处都写了,看来比洛多只能猜测了。格朗普雷的书法倒挺有意思的,字写得落落大方。一笔一画遒劲有力,有棱有角,大胆结合了草书和印刷体的方式,力透纸背。要是比洛多的字也写得这么气势恢宏就好了。不过,他觉得自己倒也能模仿。他选了一支和格朗普雷所用的相同型号的圆珠笔,进行了第一次尝试,有模有样地模仿起了格朗普雷的几行诗。
临近中午的时候,他的第一个笔记本就写完了。比洛多在午餐时只吃了一罐沙丁鱼罐头,他站在一堆皱巴巴的草稿上,心不在焉地胡乱对付了一顿。吃完后,他继续练习,一直写到黄昏,要不是因为手抽筋,他还是不会休息的。比洛多揉着酸痛的手腕,灰心了一阵儿,也想过放弃,但他一想到在岛上翘首以盼的塞格琳,浑身就都有劲儿了,他便又拿起了笔,满怀决心地在纸上挥舞着。
天黑许久后,比洛多终于对自己的成绩感到满意了。他模仿格朗普雷笔迹的效果看起来还不错。这样一来,他的第二步计划算是成功了,但他并没有沾沾自喜,很快开始为接下来的挑战做准备,而即将面对的挑战难度要大多了。因为光会模仿人家的笔迹可不成,他还得知道怎么写诗。
之前比洛多没有刻意往这方面想,而是集中精力专注于技术方面的问题,但现在却不能再拖延了。能模仿格朗普雷的笔迹固然不错,但还得会像他一样写诗。现在,比洛多不得不闯入一片他未知的领域,进入全新的诗歌世界。他得使出浑身解数,写出让塞格琳眼前一亮的诗篇来。
可是比洛多根本就没能力揣摩别人的语言,等到天亮的时候,他也就想出了“水”这个字,这还是受塞格琳那首婴儿游泳的俳句启发。他实在想不出任何隽言妙语来了。当然,他还可以给这个词加上不同的修饰语,比如说:清澈的水、流动的水、静止的水。可这玩意儿能叫诗吗?他整个早上都处于恍惚的状态中,绞尽脑汁地想在水上做点文章,让这个词可以脱胎换骨:消防水、自来水、苏打水?
水源?
他打算先打个盹儿再说,结果梦见自己溺水了,幸好及时醒来了,好好吸了几口气,继续对着空白的稿纸。洗碗水?圣水?水甲虫?水厂?
跳入水中?
在水面上行走?
这时,他看到比尔乐此不疲地在浴缸里转来转去,终于提笔写下:“水中的鱼儿。”这行字恰好有五个音节,他的诗算是完成了三分之一。
但是,比洛多很快用挑剔的眼光看着这几个字,随即把它们划掉了。
这句话总共五个字,就没有一个让他满意的。照这个速度,怕是等到圣诞节他都写不完。
他真得加快速度才行。他要怎样才能成为一个诗人呢?比洛多心里想。这能学得会吗?兴许有一种叫作俳句入门的课程呢?可是黄页上也没有记录有这么一家教授诗歌的学校。现在情况这么急,该向谁求助呢?日本大使馆吗?现在,至少有一件事已经很明确了:比洛多必须赶鸭子上架,更多地了解有关俳句的知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