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男人走在去办公室的路上,面目狰狞。
孩子们彻夜未眠。
男人脸上透着烦躁,他叫乔瓦尼,半睡半醒地拖着疲惫的身躯。人行道被狗的粪便占满,都已经干透了。
前一天晚上,最先开始不对劲的是两岁的迭戈,他吃晚餐的时候吐了。接着是大一些的巴托开始流鼻血,他九岁,也不知怎的,最近老喜欢把手指往鼻子里捅,不弄出点儿血决不罢休。迭戈聪明伶俐,外表乖巧懂事,一头柔软的鬈发让他看起来像个女孩子。巴托的性格则截然不同,他总是发牢骚,喜欢扮警察,最近“警察”巴托还决定拍个四分零一秒的家庭纪录短片,正好和《世界与你同在》这首歌的时长一样。
二月的太阳斜倚在城市上空,凝视着在一片茫然的灰绿色中川流不息的车辆和来来往往的人群。
那份马铃薯蛋糕里一定有什么东西坏掉了,也许是土豆,或者是牛奶。但正如往常一样,妻子西蒙娜一口否定:“怎么可能!”她紧接着说,“我只选用优质食材烹饪。”语气跟广告里的一模一样。
“那你怎么解释吃完之后不仅迭戈吐了,而且我还拉肚子了呢?”
“一码归一码!你总是拉肚子,和蛋糕有什么关系!你倒是快点从厕所里出来,不然我就要迟到了!”
每当事情一团糟的时候,乔瓦尼就很想有一个便携式的手持千斤顶,并不是真的用来和人打架,即便只是放在床底下,或者柜子里,只要想到万一需要的时候能派上用场,他就觉得无比心安。
从家里到那不勒斯中心商务区有两条路可走。乔瓦尼比较喜欢先步行到马志尼广场,然后从那里坐任意一趟通往火车站方向的公交车,但西蒙娜对此表示十分不理解。
“你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她说,“一般大家要么坐有轨电车,要么坐R2路车。”
乔瓦尼不知该如何解释,因为……怎么说呢,西蒙娜说的那条路,仿佛刻意地隐藏了这个城市的嘈杂纷争,可嘈杂纷争才是那不勒斯的真实模样。
“要是坐有轨电车或者R2路车,你会产生错觉,以为这里的一切都那么井然有序,但事实并非如此,真实的那不勒斯完全是另一副面貌。而我走的那条路恰好相反,到处都是乱糟糟的。”
某种疾病似乎正在酝酿着前来,可在它到来之前的这段时间里,就连生病都变得不易。老友相聚的下午茶、亲人的到访,在这之前,一切都如同蓄势待发的暴风雨前般宁静。
从南部上升而来的一股湿润的空气吹打在乔瓦尼脸上。孤独、静寂,是这条路最让他钟情的地方。在抵达混乱的中心商务区之前,他觉得自己就像市长一样,脑中浮现出许多优化城市和道路的想法。他最想效仿的就是瑞典的交通模式,就算不能做到像瑞典那样,至少也要比现在的那不勒斯强一点。
太阳逐渐升高,城市里那片灰绿色的阴霾随之消失殆尽。乔瓦尼觉得胃里开始翻江倒海,他努力抑制住那股正要往外溢的液体。他面色苍白,开始冒汗,佝偻的身体似乎要折成两半了。
他感到胃里一阵强烈的绞痛,这种感觉似曾相识。他想起把他去世的母亲转移到家族墓穴的那天,他有过一模一样的疼痛。那时候西蒙娜还怀着第一胎,他的父亲觉得将他母亲的遗体挖出来重新安置太残忍了,于是没有参与。
他只好独自前往,奈何屋漏偏逢连夜雨,公共交通那天刚巧罢工,他不得不步行前往公墓,完全是凭着一股信念的支撑才勉强走完全程。他的手紧贴着肚子,身体朝前弯曲着,牙齿紧紧地咬着下唇。那天刮着很大的风,布告栏里的金属板被吹变了形,哐当哐当地撞击着墙,笔直的电线杆似乎都被吹弯了腰。乔瓦尼时不时地回头看看,希望能侥幸遇上可以搭乘的便车。
到了公墓,他看见母亲的遗体还没有完全矿化,心底生出些欣慰,下唇被咬出血的疼痛也就此被遗忘。他的家里只剩下了他年迈的父亲老乔,不忠且怯懦。一想到这些,他脑海中就不自觉地涌出万千思绪,像合唱般此起彼伏。胃痛并没有停止,终于在晚些时候,他从其中一个掘墓工人那儿打听到厕所在哪儿。在思路清零的一瞬间,他突然觉得,如果早知道有罢工,也许他压根儿就不会从家里出来。
一晃十年过去,他偶尔还是会肚子疼,就像现在这般,他已经快撑不住了。或许是西蒙娜做的蛋糕有问题,又或许是来自工作的压力、生活的疲倦。
他一路小跑到最近的公交车站,手捂着肚子,开始冒冷汗。今天很幸运,没有罢工,公交车不一会儿就来了,车上几乎没人。他随便找了个座位,整个人陷了进去,感觉稍微有点好转,至少不会拉在裤子里。天气很好,有点冷但是阳光明媚。一切与往日并没有任何不同,公交车在拥堵的道路上缓慢穿行,他将目光投向窗外,发觉已经是冬天了。
当老乔转动钥匙的时候,他感觉已经在同一扇门转动了上千次同一把钥匙了。他偷偷摸摸的神色与那些出轨后回到家的男人如出一辙。
尽管他不愿意承认,但是他已经六十九岁了,所幸他看起来并没有那么老,瘦高瘦高的,头发也还算浓密,只是前面的鬓角却是秃的,外貌完全符合一个典型的数学老师形象,看似睡眼惺忪实际头脑敏锐。但同时,他又与大街上那些预言世界末日的疯子有着一模一样的懒散,那些“天才”总是对数字极其敏感,谈论些颇有深度的话题。
时光飞逝,他对于女人的热情却丝毫不减,仍旧痴迷于她们的香水味和拥抱。而女人们也都还爱慕着他,尽管她们已经不如以往那般年轻貌美,但又有什么关系呢?都这把年纪了,魅力不再,却仍能让女人们为之晕头转向,已着实不易。当然啦,指的是那些五十来岁,穿着成熟的女人,或许有的稍微年轻点儿,但是也不要幻想着还能像曾经那样了。四十五岁的克莉丝汀,似乎对他有点儿用情过深,不过,对于女人永远不能下一个定论。
老乔总想着,没准儿在某个地方还有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儿在等着爱上他,他以这样的方式在时间永久消逝之前来避免感到衰老。
穿过走廊,他知道准会看到克莉丝汀坐在那个小桌旁。过去的三十年里,那里一直都曾是特蕾莎用作惩罚他的角落,透过玻璃窗,视线能一直延伸到海岸。不过,从那个角度观海,可不似在波西利波[1],般视野开阔。因为在波西利波,房屋仿佛是特地为了欣赏海景而建的,而在卡波迪蒙特[2],海是道路自然的延伸,那些连绵不绝的破败屋顶则成了这座城市的阁楼。
一想到特蕾莎,老乔的脑海里便浮现出她穿着家居服的样子,一件带拉链的粉色长袍,这让他实在是有点儿接受不了。而当时特蕾莎选择买这件带拉链的长袍纯粹是被售货员怂恿:“年轻人都穿带拉链的,那些扣扣子的反而都卖不出去,是剩下给老年人穿的。”老乔突然感到胸中有一股情绪莫名地涌动,似乎在为他曾经所造成的痛苦而悔恨,但这也仅仅是片刻的悔恨,就像停车场里闪着绿光的指示牌,指明着记忆的出口。
此时的克莉丝汀正坐在窗边望着海。
“嗨!”他说道。
“你回来了。”
克莉丝汀的口音里带着东部女人特有的韵味,还混杂着些方言。与他曾有过的所有女人相比,单论美貌,她算不上是最漂亮的,不过难得的是,她这个年纪还能保持着学生般的纤纤玉腿。
“坐吧,我们得谈谈。”她边说边戳着桌上的小篮子,以前特蕾莎用它来装针线和棉花。
老乔应声坐下,身上还穿着雨衣。
“要谈些什么?”
克莉丝汀刚刚一定哭过,她故作镇定,但发红的眼圈是掩饰不住的。
“你觉得我们要谈什么?你这个老流氓,对,我们就谈谈这个吧!”
老流氓。这些年来,老乔总是一次又一次地默默承受着女人们给他贴上的各种标签。禽兽,色鬼,骗子。自从他和克莉丝汀在一起之后,这些标签又多了一个形容词——“老”。老禽兽,老色鬼,老骗子。
“也许你说得对,”他说,“我的确是这样的人。可世界上的人分为两种,一种忠贞不渝,另一种背叛出轨。要坦诚地跟你讲这些事并不容易,但是我正在努力尝试。”
克莉丝汀起身准备沏壶茶,这个习惯她从苏恰瓦[3]一直带到了这里。手中的深色茶壶表面光滑,并不像她在苏恰瓦时用的那个茶壶,壶身满是划痕。这里的茶杯略小,但茶叶还是地道正宗的茶叶。
有些事克莉丝汀从没有跟任何人提起,因为她知道,抛开其他的不说,就其身份,别人对她的第一印象就会是——一个为了逃避从前的灰暗生活而来到意大利的罗马尼亚女人。遇到老乔后,即使她真心地爱上了他并包容他的缺点,但在外人眼里,她仍旧只是个为了寻求稳定和庇护的罗马尼亚女人,这些先入为主的观念并不会在真相面前消失殆尽。
没有人知道,十五年前的克莉丝汀曾和一个罗马尼亚男孩儿在一起。他叫奥勒良,二人准备一起离开苏恰瓦去意大利打拼,可就在出发前夕,喝醉酒的奥勒良拿着刚煮完茶、还是滚烫的茶锅打在了克莉丝汀的胳膊上。到了意大利,奥勒良不再酗酒,白天在一家保洁公司工作,晚上则和另外两个那不勒斯小伙一块儿在街上回收纸板。后来克莉丝汀才知道,原来收纸板只是个托词,奥勒良和他的朋友们大晚上的在城市里到处转悠,实际上是为了寻找城市里那些无人看守的汽车、醉酒的女孩子或是敞开的大门,干些苟且之事。
没过多久,奥勒良就被逮捕并被遣送回国。那天对于克莉丝汀来说,是人生中最美好的一天。自那以后,奥勒良几乎每个月都会给克莉丝汀写信,但是她从来没有回复过。她开始去那些独居的那不勒斯人家里做保洁工作,一开始是去一个住在富人区的女士那里,然后又换到一个住在海滨的老年人家中,没想到他却突然去世了。在得知他死讯的第二天,克莉丝汀不免伤心落泪,也分不清到底是因为老人过世,还是因为丢了工作。再往后,她便循着一则招聘启事来到了一位六十多岁的鳏夫家中,对,他就是老乔。一开始老乔雇她做钟点工,两个月后改为全职。当他们第一次亲吻之后,他坦承他并不富裕,三十年来,他父亲留下的遗产几乎早已被他挥霍一空。她回答说那不重要,然后接着吻他。一个星期后,清洁工转为了女朋友,一个罗马尼亚的女朋友。
“我受够了,我再也忍受不了你了!”克莉丝汀揉着眼睛说道,“你知道吗?最忍无可忍的,是你根本没有自知之明,不知道自己是谁!”
“是吗?”老乔噌的一下站起来,感到很受伤,“那你说说我是谁?”
克莉丝汀仰头说道:“你就只是个老流氓。”
穿过这座城市的喧嚣之后,开始了一天的辛勤工作,达密德公司的员工对此早就习以为常,包括乔瓦尼在内。
此刻的乔瓦尼,正带着一种矛盾感,以忧郁的眼光观察着周围的一切事物。总长三米的厨房纸巾、被撕掉的标签、订书机、随意堆放的牛津文件夹、被踩踏的信封、可循环利用纸、公司的抬头纸、便签贴、丢了笔帽的圆珠笔、旧铅笔、布满灰尘的打印机、日志、笔记本、往期杂志、印模糊了的复印件、会议的邀请函、迟到的圣诞祝福卡和节能模式下待打印的草稿。这里理应是那不勒斯中心商务区最整洁的办公楼,可即便在夜间已经被打扫过,如果你透过干净的表面仔细寻找,总还是能发现些缺点和脏东西,而那些不知疲倦的员工却永远也无法从中脱身。
乔瓦尼这一天的开始,显然比达密德公司里的其他员工更糟糕,因为这个忧郁的职场精英老是腹泻。
提起他去过球的灰色羊毛裤,从厕所出来后,乔瓦尼瞥了一眼写字台,上面平躺着一份以番茄为原料生产化妆品的企业策划书。从一览表上来看,策划书里涵盖了番茄的各项信息,尽管内容还算实用,有些研究发现甚至还很出人意料,但可惜他并不是那种会鼓励某些想法的咨询师,那些人只不过是在浪费他们双方的时间。有时候乔瓦尼会觉得,他这份工作最糟心的地方,就是不得不摧毁一些年轻企业家的梦想。但是他不容许自己多想,因为想法很珍贵,每次有了一个新的想法,也就意味着离死亡更近一步了。
电话铃开始响,是吉吉。
“你来上班的时候看到他了吗?他之前就在楼下。”
“谁?”
“斯科波尼。”
“没有,我没看到。”
“他今天一大早就在办公楼下面等着了,像只鹰一样,你确定你们没碰着?”
“确定,我来的时候他还不在。”
“那你真是走运。你现在干啥呢?”
“我有一堆事情要处理。”
“真羡慕你,我今天丁点儿屁事儿都没有。那我们一会儿见?”
“行。”
乔瓦尼的同事吉吉,是个左派分子,他们成为朋友也有段日子了。吉吉总是认为过去的东西是最好的,谈起政治的时候,他一会儿说左派曾经是最好的,一会儿又说右派曾经是最好的。让人头大的是,他说话的时候总喜欢挠他的小弟弟,不然就是在挖鼻屎,正因如此,他的鼻孔也越来越大。和吉吉这样的人在一起,你只能跟他谈足球、政治、女人和孩子,能聊的话题只有那么几个,很少会跳出这个范围,除非你刻意为之。
自从有关“黄金顾问”的传闻在公司里流传开来之后,吉吉便老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来找他,乔瓦尼知道这不会是个巧合。事情的起因,据某些知情人士透露,达密德公司的高额收入很有可能与公共管理部门的不正常订单有关,否则,就涉嫌账目弄虚作假,于是,公司便陷入了各项调查的轮番轰炸之中。吉吉刚巧卡在这危急关头成为他的朋友,他像个油嘴滑舌只知道享乐的警卫,唯一上心的事情就是自己那紧系于发票的命运。
传闻始于这个名叫斯科波尼的男人,作为记者,他总是勇于用白纸黑字曝光各种事件。但你不得不承认,有时他如同一条疯狗,必须用绳子勒住,不然他决不轻易服软。在他的文章发表之后,各项调查逐步开始。他给乔瓦尼打电话想进行些采访,乔瓦尼拒绝了他,为了说服乔瓦尼,他可没少花功夫。
“这就是场经过伪装的市场竞争,达密德公司实际上是被一个富豪所承包。可是报刊只关心那些徇私舞弊的政客,根本不在乎达密德公司的员工,作为一名记者,我感觉必须得说点什么。你在这些盗贼的身边工作也有十年之久了,或多或少总能嗅到点什么。就算你撇开眼睛不看这饕餮盛宴,有些东西肯定还是能察觉得到的,比方说,骗局的味道、食物腐败的酸臭,或者同桌吃饭的人打的饱嗝。”
乔瓦尼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转述给了吉吉和公司的副董事长。圣诞临近,高层董事会一定会变得更加慌张,态度也会软下来。从斯科波尼决定联系他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已身处危险之中。办公室里的每个人都跟他说“你要小心点”,所有人都在打听他。从那之后,他就一点休息时间都没有了。除了不依不饶的斯科波尼,还有吉吉,他也从不闲着。这不,大约两点差一刻的时候,吉吉推开门,将他那油腻如凝胶般的脸探了进来,小声问道:“喝杯咖啡?”
西蒙娜通常会在午休时间给家里打通电话,问问是否一切都好。
“嗨,罗宾,家里怎么样?”
罗宾是家里的保姆,她回答说:“挺好的,迭戈的饭差不多都吃完了,就剩了两勺没吃。巴托刚到家,现在正在脱外套。”
“他才刚到家?”
“对,今天校车晚点了。”
“什么情况?”
“也没什么大事儿,就是巴托和他的一个同学打架,你认识的,那个叫马里奥的小孩儿。所幸也没什么要紧的,挠破了眉毛而已。”
电话另一端的西蒙娜正在努力控制自己,试图保持平静。已经一年多了,巴托总是有意识地抛出些明显的信号,就好像在以一种显而易见的方式告诉他们:你们快看,我做的这些事就是为了让你们难堪,我不是什么性格有障碍的社会边缘人,我这样做只是为了让你们知道,你们的婚姻危机已经到了什么地步。最糟的是乔瓦尼固执地认为,他的儿子并没有在发泄自己的任何情绪,而西蒙娜也没法说服她的丈夫,让他相信巴托正在提醒他们俩。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怎么发生的?还不是跟以前一样。他们俩本来玩得好好的,不过你也知道巴托的性子,他总是想当警察,有时会有点过分,后来他们俩就开始打架。校长让他们两个放学后都留在办公室,然后特地差人把他们送回家里。校长没有电话通知你,只在教学日志上记了一笔。”
在教育上,他们总是给予孩子足够的自由,她并非要反驳这种教育方式,不过近些年来,如果说她学到了什么,那就是自由的原则有时会产生一些无法填补的缝隙。而像巴托这样的孩子,他们的问题就在于,擅长按照自己的喜好来钻自由教育的空子。她的儿子太聪明了,他不可能没有察觉到她和乔瓦尼的退让。他尝试各种方法,不是划伤谁,就是跟谁打架,无非是希望能激起他们的反应。所有的问题都化为了一个老套的问句:这个家庭的命运是什么?
与她不同的是,乔瓦尼总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又没发生什么大事,他不过就是个脾气有点急躁的小男孩儿。”
“急躁?他如果把手铐铐在那个小孩儿身上然后把钥匙扔了怎么办!”
“哎呀!那种手铐轻轻一扭就断了。”
“是,但他老这么沉迷于当警察,难道我们就这样放任不管吗?”
“每个男孩儿的成长都会经历一个艰难的阶段,你是心理学家,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心理学家。西蒙娜简直不能容忍他说出这个词的语气,每每他想说她太夸大其词了,或者想说她太过严厉的时候,他就会用这个词。就比如那次吧,卖火腿的小贩——塞尔,看见巴托用轮胎砸他家的窗户,虽然窗户没被打破,但是他听见巴托边逃跑边回头朝他大喊:“印度人!”
“你说印度人吗?印度人可没有枪支。”乔瓦尼避重就轻,企图岔开话题。
“暂且不谈今天的印度人也使用枪支,塞尔说了什么也不重要,问题的关键是,巴托正在向我们挑衅,他想表达点什么,不是吗?”
“西蒙[4],拜托,一个九岁的孩子,他不会挑衅任何人,你不要老是疑心这么重。”
疑心重。从什么时候起她变成了这样的人呢?
罗宾的声音再次响起:“需要我把电话递给他吗?”
有那么一瞬间,西蒙娜头脑里突然冒出这样一个想法:向罗宾诉说一切,寻求帮助。但她立刻就打消了这个想法,罗宾是个好保姆,但是她并不能代替她解决这些烦恼,毕竟,她才是孩子的母亲、乔瓦尼的妻子。
“算了算了,等我今天晚上见到他了再说吧。”
“意大利白酱?”
“嗯。”
“你知道我吃完会不舒服的,会犯结肠炎。”
“乔瓦[5],你吃什么都不舒服,跟白酱可没半点关系。这都是心理问题,你有疑心病。”
“里面不会还放了胡椒吧?”
西蒙娜耸了耸肩:“就一点点。”
就外貌而言,西蒙娜并不是那种会让人对她有什么想法的类型,但奇怪的是,人们总是自然而然地想亲近她。薄薄的嘴唇线条分明,手指纤长,像富有磁力般总是能不动声色地便牵动着周围所有人的注意力。若是出席晚宴,她会化着精致的妆,穿着时髦的衣服出现在众人面前,一头黑色的鬈发随着步子摇摆,在人群里便会显得格外出众。每次在这种场合,西蒙娜听着朋友们跟她讲她们孩子的那点破事儿,或是男人们讲着自己与四十来岁中年妇女的风流韵事,她总能感觉到空气中似乎有种共识在指向她。许多人觉得,光是从外表就能看出西蒙娜是个感性和理性并驾齐驱的人。而另一部分人,则觉得她一定下了很大功夫才能保养得如此之好。有一次,就连一个女性朋友都在乔瓦尼面前兴奋地夸赞西蒙娜,称她为大自然的礼物。但对他来说,说到底,没什么特别的。
现在,他只想知道她如何能保证里面就只有一点点胡椒粉,毕竟是罗宾中午准备的白酱。
“你确定就一点点?”
“放心吧,罗宾知道你不好应付。”
就在这时,迭戈把最后一口鳕鱼给吐了出来,啜泣着揉搓右侧的耳垂,乔瓦尼满怀同情地看着他对西蒙娜说:“我实在是拿他没辙了,他不想吃。”
西蒙娜从烤箱中取出刚烤好的香烤乳酪饼[6],用嘴对着吹气,假装不去看她的丈夫。乔瓦尼走进厨房又拿了一块鳕鱼回到迭戈身边。
“他不吃就算了,你不要强迫他吃。”
“我再试最后一次。”
“自从你上回喂他吃过面包棒,他就再也不喜欢吃新鲜的鳕鱼了。”
乔瓦尼拿着叉子的手倏地停顿在了空气里,叉子上还有块鳕鱼正对着他儿子的嘴巴,他横了一眼西蒙娜。
“水!”迭戈看着乔瓦尼,伸出双臂重复道,“水!”
乔瓦尼朝他比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安静,但他的儿子坚持说着:“水!”
“他想要什么?”西蒙娜问道。
“他想喝水。”
“水!”
乔瓦尼递给他一杯水,说:“喝吧。”
迭戈却用他的小手把水撇开,继续嚷嚷:“水!”
此时不可能再假装下去了,妻子正怒目而视。
“你知道他想要什么,不是吗?”西蒙娜问道。
“对。”乔瓦尼略微羞愧地回答,“你觉得我们给他一点点怎么样?就一滴,就只是给他尝一下。”
西蒙娜不予作答,拿起烤好的乳酪饼分成小份,再一一盛到盘子里,冲巴托喊道:
“巴托!吃饭啦!”
乔瓦尼面带沮丧,打开冰箱,拿了一瓶可口可乐并往迭戈的玻璃杯里倒了少许。
“拿着,喝吧。”说罢,小心地拧紧瓶盖。
得意扬扬的迭戈双手捧着杯子,开始贪婪地喝起来。边喝边把手臂伸向盘子以引起乔瓦尼的注意,他相信乔瓦尼会明白他的用意,并给他再倒上点可乐。
“巴托!把电脑关了!你到底过不过来吃饭?”
他实在想不到,迭戈还不到两岁,就已经学会了耍小伎俩。万般无奈之下,他去拿了个玩具飞机想以此来转移迭戈的注意力,但显然这并没有奏效。其实他这么做也是为了自己,为了显示作为父母,他们还和过去一样,有很多东西可以用来满足孩子们的需求,这里的“过去”,自然指的是可口可乐发明之前。
在饮食方面,西蒙娜有着近乎极端的严苛,除了拒绝冷冻食品(她称为“恶心的脆皮馅饼”),她还严禁甜的碳酸饮料。另外,她认为孩子们应该主动进食,不需要人强迫。但是在乔瓦尼自小长大的家庭环境里,要是有人少吃了一顿饭,都会被误认为是生病了。因此,西蒙娜的这种自主进食原则很难说服他,他试图证明自己是对的。
“要是他不饿,那我无论试多少次他也不会吃的。”
“这已经是你第六次尝试喂他,他就算吃了也很正常,只不过是为了取悦你罢了。”
每次乔瓦尼带孩子的时候,西蒙娜都尽量不去插手,但上个月,他用面包棒卷鳕鱼来讨好迭戈的事情,让她特别恼火。
“你竟然买了芬达斯[7]!你有没有动脑子?你还不如买超市自产的呢!”
“我去买的时候只有芬达斯。”
“买给巴托吃的东西你怎么就不会买错?”
“巴托不一样,他甚至连炸薯条都不喜欢吃,你觉得这正常吗?”
“巴托不断给人找事儿,只会浪费你时间。”
“西蒙,你最好别惹火我。我没时间给迭戈准备蔬菜汤,你也没有。如果非要按照你的标准来,那我们得先花半天时间寻找合适的食材,另外半天时间用来烹饪。买雀巢能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再说了,你说的那个牌子包装实在是太小了,不是被其他东西藏起来了就是缺货,有时候你不也找不到?那我们能怎么办呢?只能退而求其次呗!午餐有罗宾负责,晚餐我们俩尽力而为,总不能当着孩子的面丧失理智吧!”
西蒙娜的战术像一杯清水那般清澈透明,简单明了,当轮到她的时候,她绝不会因为迭戈的软磨硬泡而心软,给他所谓的“水”。
“他在哭,要不就给他一点儿吧。”
“不给,他想吃就吃,不想吃就算了。”
巴托坐在餐桌旁,把食指伸进鼻孔。乔瓦尼趁西蒙娜还没发现,赶紧朝他使了个眼色,他立马就规矩了。
今晚的餐桌比往常更为沉默。也许是因为巴托第一次因打架而从学校带回来一封告家长书;也许是因为乔瓦尼担心白酱会影响他的结肠;又或许是因为西蒙娜悲伤地意识到,这世界上所有的心理学放在家里都不管用。唯独迭戈一直不停地讲话,还到处乱跑,从这里跑到那里,他还假装要把手指伸进插座里,像是为了要激起乔瓦尼那本就濒临爆发的怒气。
电话响了。
“电话!”迭戈喊道。
“你去接。”乔瓦尼命令巴托,说罢,便低下头充满怀疑地仔细检查烤盘里自己的那份乳酪饼。白酱呈带状躺在豌豆和饼底之间,薄如刚刚穿过他头顶的闪电。这种把白酱、乳制品和鸡蛋配在一起的做法很奇怪,不像是出自西蒙娜之手,不过也许这是针对他刻意而为之的,不动声色地就将他一军。
巴托面如死灰地回到厨房,告诉他妈妈:“是卡察太太,她让你接电话。”
乔瓦尼在记忆中搜索了几秒钟,想起来卡察太太是马里奥的母亲,巴托今早把马里奥的眉毛给抓破了。想到这里,他向西蒙娜使了一个富有深意的眼神,仿佛在跟她说,不要太过退让,说到底巴托也只是打了他一拳。但西蒙娜并没有看到他的眼神,径直起身去接了电话。乔瓦尼的视线重新回到面前的盘子上,满脑子想着的都是:如果我们现在不吃,一会儿晚饭就该凉了。
“你想看电视吗?”乔瓦尼问巴托。
“不想。”
“你确定?没事儿的,你不用担心,我待会儿和你妈妈一起去见她。迭戈,停!”
迭戈对插座的插孔格外好奇,靠得越来越近,还将手指伸向洞口,带着恶作剧般的嗤笑打量着周围,等着被人发现。
“我刚跟你说什么来着?还不快停?你赶紧的,把手拿开!”
“巴托,开电视吧。”
“好吧。”巴托回答道。
“迭戈……手……这里……”迭戈喃喃自语着,手却并没有挪开。
“把手拿开!”
门铃响了,父子二人面面相觑。乔瓦尼命令道:“你去开门。”巴托不情愿地起身。他肩膀宽阔,但走路的时候总是无精打采,眼睛望着地面,面无表情。对乔瓦尼来说,他看起来更像是一名矮个子的小警察而不像个孩子。
“爷爷来了。”巴托说着走到他爷爷前面,快步回到厨房。身后的老乔穿着一件灰色的雨衣,手里拿着顶帽子。
“爸,你来了,坐吧。”乔瓦尼说完转身又向巴托吩咐道:“你去看看迭戈这会儿又在哪儿瞎胡闹呢?”巴托一瞬间就没了人影。父子面对面坐着,不知说些什么,几秒钟的沉默之后,老乔问道:“西蒙娜呢?”
“她正在打电话。”
老乔应了声“哦”,看到桌上的盘子里还盛着乳酪饼,有一盘几乎都没怎么动,另一盘则差不多吃完了,还有一盘剩了大概三分之一到一半的量。
“你们吃完晚饭了吗?”
乔瓦尼点点头,说:“把你的雨衣脱掉吧。”
“明天会下雨。”
“那你也不用现在就穿上雨衣吧?要喝点什么吗?”
“你要是煮咖啡的话,我就喝一杯。”
“没问题,那我这就去煮。”
厨房里什么都没有,孩子们照样能自己玩起来。巴托在前面假装怪物,而迭戈笑得在地上打滚,紧紧抓住他哥哥的脚踝。
“迭戈,快过来跟爷爷问好!巴托,你小心点。过去看看你妈妈电话打完没?”接着乔瓦尼转向他的父亲,问道:“对了,你怎么会突然过来?”
老乔面带难色,犹豫地环顾着四周。
“怎么了?是怕孩子们听到吗?没事儿,你说吧。”乔瓦尼连忙说道。
“不,不是因为孩子们。我不知道怎么告诉你,这件事不太好开口。”
“那你就更得跟我讲啦!对了,你要吃点乳酪饼吗?”
“不用了,谢谢。”
乔瓦尼往咖啡壶里装上水。“你就直说吧,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他打开柜子拿出咖啡粉,又加了句,“你脸色可不太好。”
“睡觉觉!”迭戈突然插话。
老乔眼眶湿润,声音哽咽:“克莉丝汀把我赶出家门了,我现在无家可归,不知道该去哪儿。”
“睡觉觉!”
“什么?”
“对,你没听错。我这次闯了大祸了。”
“爸爸,迭戈想要睡觉。”巴托把话题打断。
“等一下,你妈妈马上就来了。又被赶出来了?还是因为上回那个女的?”
乔瓦尼点着灶上的火,将摩卡壶放在炉子上。
“不管怎么说,你今晚可以先住在这儿。”
孩子们只消停了一会儿,迭戈便又开始嚷嚷:“睡觉觉!睡觉觉!”
门这时被打开,西蒙娜走了进来。
“爸,你来了!”她说,“我刚刚好像听到了你的声音,你还好吗?发生了什么?你脸色怎么这么苍白?”
盘子里的乳酪饼浮现出一抹绿色,那是豌豆尸体的颜色,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食物腐坏的酸味,飘浮在每个人鼻子底下。一股凶猛的寒流正在暗自北上,电视的画面不停地在切换,食物变质了,某种疾病正悄然来袭。
乔瓦尼把火关小,转身向他的妻子说:“爸今晚住在这里。”他把迭戈抱在怀里,开始轻揉他左耳的耳垂,又说,“我来哄他睡觉。巴托,你快去换衣服。”
两小时后,西蒙娜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乔瓦尼也一直翻来覆去的。
“怎么可能呢?”
“我不知道,但他肯定是做了什么,我爸天生就是个不忠的男人。”
“我不是在说这个,不是你爸,而是克莉丝汀,她怎么能把你爸赶出去?我是说,那套房子不是你家的吗?”
“西蒙,别想了,早点睡吧!”
“不过,怎么说你爸也是有岁数的人了,这会儿应该平静下来了吧。”
平静?自他记事起他就知道,他父亲最大的问题根本不在于能不能让自己平静下来,因为他是否平静开朗全取决于他的情妇。他把他所有的钱都花在了情妇身上,而那些情妇却在破坏着这个家庭的团结,让未来变得不确定,耗尽了父亲的钱财不说,还惹得母亲伤心落泪。
情妇们无所不为。
“克莉丝汀她什么也不图,”他说,“她爱老爷子。”
“我之前也这么觉得,不过有时候人们会表现得很奇怪,你得时刻保持警惕。”
“天哪,西蒙娜,作为一名心理学家,你怎么会说出‘有时候人们会表现得很奇怪’这种话?”
“对啊,正因为我是一名心理学家,谁能比我更清楚人有时会表现得很奇怪呢?”
“对了,和卡察太太谈得怎么样?她打算怎么解决?”
“嗯?啊,对,一切都好。她只是想和那个欺负她儿子的小浑球的妈妈谈谈。但我们必须向巴托解释解释,让他知道他的行为会造成什么后果。”
“你想跟他解释什么?巴托不就是打了他一拳,再简单不过了。虽然明天他可能还会再犯,但起码现在,他知道不能用武力解决问题。”
“你不是想睡觉来着?”
“是,但我觉得你去向他解释无非是个借口,从此以后所有的事情都可以用这种方式劝导他,这么一想我就睡不着了。”
西蒙娜被迫把话题引向更深处,尽管这并非她本意。
“但我不是那种会惩罚或者臭骂孩子一顿的妈妈。”她说,“再说,现在你爸也来了,你知道在妓院……天哪,这是哪里来的一股屎味?”
“不好意思。”
“我的妈呀,乔瓦尼,你身体里蕴藏着什么?”
当西蒙娜在跟乔瓦尼讲着他是有选择权的时候,他肚子里的白酱一直在翻涌。其实那些屁也不是说忍不住,但是昨天刚吃完马铃薯蛋糕,今天又接着吃烤乳酪饼,这根本就不是他的选择,为什么他却要为之付出一整晚肚子不舒服的代价呢?在气体从体内排出的一瞬间,他知道他的婚姻陷入了危机。
西蒙娜继续说道:“况且,我们自己的生活本来就一团糟了。”
乔瓦尼点点头,就好像在公交车站无聊地等车时,听着某个神神道道的大妈自顾自地讲着自己的各种问题。
“我不是故意的。”
“算了,没事儿。明天要不你去和巴托谈谈,我不想总是我去扮演那个坏人的角色。”
“和巴托?”
“嗯。”
“明天再说吧。”
其实乔瓦尼并不想就此让步,但他实在是太累了,再加上现在还腹痛难忍。放完屁,他从未像现在一样,觉得放任自己暂且忘掉一切是多么有必要。明天,他会更坚定地捍卫儿子的权利。
“我们明天再谈吧。”
他累坏了,房子被包裹在一片沉默之中,只有厨房洗碗机还在发出阵阵呻吟,那单调的声响与此刻的困倦疲乏完美地契合在一起。
注释:
[1]波西利波,意大利南部城市那不勒斯的一个住宅区,濒临那不勒斯湾。
[2]卡波迪蒙特,那不勒斯的一个区。
[3]苏恰瓦,罗马尼亚的一个城市。
[4]西蒙娜的昵称。
[5]乔瓦尼的昵称。
[6]香烤乳酪饼,一种意大利焗菜,成分比较复杂且可依据个人口味和地方特色而改动配方,比较常见的原料为奶酪、肉、鱼和蔬菜等。
[7]芬达斯,Findus,雀巢旗下的一个零售冷冻食品品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