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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心 魔

黄大宽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他上学的小儿子旦旦失踪了。

黄大宽的媳妇李娟,包的是韭菜猪肉馅的饺子,她先下了一锅捞出来给前院公公婆婆送去一盘,然后端着饺子来到西屋。这是大宽的弟弟二宽和媳妇潭博住的屋,门上着锁。她知道二宽在外地跑运输,弟媳潭博干什么去了?她正寻思,潭博从外边回来,手里拿着一捆菜:“大嫂,包饺子了?”

“可不,我家旦旦就喜欢吃韭菜猪肉的,吵着要吃,你干啥去了?

“啊!我去医院了,查查妇科,回来顺道买点菜”。

李娟趴在潭博耳朵上“是不是有了”。

潭博愣了一下,马上不高兴起来:“还那毛病”!

李娟知道她这位妯娌是一个很内向的人,哪句话不注意,她就会好半天不说话。

李娟回到屋,见丈夫还一个人坐在炕桌前看着那一盖帘没下锅的饺子发呆。

“怎么旦旦还没回来?”

“跟同学玩去了吧。”大宽这么说是在安慰媳妇,其实他心已经是七上八下的了。

已经八点了,大宽坐不住了,他已经感到事不好。

他挽着李娟赶到旦旦念书的建国小学。学校里就一个看门老头,老头说学生早就都回家了。他们问了老师家的地址,到了小吴老师家,小吴老师说下午上课时,就没看见旦旦。她当时没在意,后来她感到不舒服就回了家。小吴老师把他们送出来,再三安慰他们不要着急,听了小吴略带着颤音的话,大宽听出她也很着急。

他们又赶紧回到家。二宽也回来了,听到哥嫂到学校去了,他和潭博都跑过来问情况。哥俩商量先不能把这事告诉爸妈。

家里的平静被打乱了,四口人忙了一宿,能去的地方都去了,也没见旦旦踪影。

“难道被绑架了!”大宽话一出口,四个人都愣了,李娟眼圈一红哭出了声。

大宽不耐烦:“别哭丧了,赶紧报案吧”。

大宽这么说是有原因的。就在两个月前的一天,旦旦放学回家,没有像往常到院里追狗打鸡,用小棍捅老牛屁股玩,也没有到二叔的屋子里去玩。二宽和潭博结婚四年了,一直没有孩子,二宽很喜欢这个大侄子,一没事就和他在屋里疯,从床上滚到床下,把屋里搞得一塌糊涂,把小媳妇潭博气得直翻白眼儿。说二宽不听,说旦旦怕嫂子、哥哥不高兴。李娟是个有眉眼高低的人,私下里告诉旦旦,二婶是个爱干净的人,再别去那屋闹了。可旦旦一玩高兴,根本就把李娟的话扔到脑后。今天旦旦吃完饭就蔫蔫地坐在屋子里不肯出门。李娟觉得蹊跷。旦旦不说,只是哭,李娟连哄带逗,他才说出了原委。

建国小学在一条公路旁,在全区是先进小学,大约有学生一千多人,全镇大约有一半的小学生就读于这所学校。

旦旦在这所小学的四年一班。那天上体育课,立正稍息,齐步走,然后就是打排球。旦旦正在操场上玩的高兴。一辆红色的面包车悄然停在墙外。一位三十多岁的中年人下了车,来到墙边,扒着铁栅栏,向他大喊:“旦旦!旦旦!”旦旦听到喊声,把球高高地抛向空中,同学们都去抢球。趁这空档,旦旦向栅栏这边跑来,跑到跟前向外面瞅,见没有认识的人,正想往回走,那个人问了一句:“你就是旦旦?”旦旦惊异地瞅着他:那人大眼睛、大嘴叉,一脸横肉,一身农民打扮,挽着袖子,敞着怀,说话憨声憨气。旦旦:“我是旦旦”“你爸叫黄大宽?”男的追问:“你家是养牛的。”“我家有五十多头牛。”旦旦答道。“这我知道,我还知道你家卖奶一年挣好几万……”“……”男人目露凶光:“回去跟你爸说,让他拿五万块钱送到东轻公园猴笼旁边长椅底下,明天晚上一定送到。如果不去,明天我就把你绑走!”说完,男人上了一辆红面包车,车一溜烟地开走了。

旦旦尿差点没吓出来,他呆呆地望着远去的车愣神。这时一个排球砸在身上,接着是一阵哄笑,他理也没理就回到教室。

听了旦旦的话,李娟顿时如五雷轰顶。黄大宽听了却没往心里去:“咱们自家养那几头牛是靠劳动得的,没招谁也没惹谁,比咱们养的多的在全镇有的是,咱们也不算什么富户,说不定是我那帮朋友吓唬孩子玩呢!绑票有绑咱们这样的吗?”

大宽说的也是,这两年中国老百姓饮食习惯发生了改变,大人孩子早餐都要喝上一袋奶,据说是从日本学来的。从去年开始,市场的奶制品开始走俏,不同品牌不同包装的袋装奶充斥市场,各个厂家竞争激烈。这样就肥了养牛户,各厂家都来找养牛户订奶,竞相提价。现在一年下来光卖奶,一头牛就能净剩五六千元,还不算下牛犊卖的钱。

大宽、二宽这个时候就不得不佩服老爹的远见卓识。他们的老爹老黄头是远近闻名的养牛好把式。三年前老头养了两头牛,那时他就说,那几亩地干一年收的苞米也就能剩下几千块钱,要想富还得养牛。两个儿子听了他的话,每个人凑了两万多块钱,跟他到外县一次就抓回八头奶牛。加上原来的两头,爷仨一共是十头奶牛。俗话说“乳牛生乳牛,三年五个头”,三年过去,爷仨的牛已变成五十多头,牛价也由原来的六七千一头,长到一万五、二万一头,不仅卖奶,就是牛价的升高就已经狠赚了一笔。

随着收入的增加,老黄家的生活条件也得到改善,先达到了小康。老黄头做主,又在老屋旁边的空地盖了一所新房子。东西屋是老大、老二各一间,中间那间老头没说给谁,可二宽和潭博已经看出那是给大孙子的。

这些年老黄家只生牛,不生人。大孙子旦旦已经十多岁了,李娟再没了动静。小儿子和潭博结婚四年至今也没养个一儿半女。老黄头的老伴就很不高兴,见了面就催小二和媳妇赶紧要孩子。潭博也很着急,可越着急越生不出来,后来到医院去检查,结果是输卵管堵塞。这病能治,但得需要时间。开始老太太还很有耐心,可时间长了还不见动静,便心里不高兴,说话也连讽带刺。潭博是个内向人,人又倔强,因此婆媳关系处得不好,要不是李娟从中周旋,不一定打出多大的仗。因而全家人把这个大孙子看做是掌上明珠。出了这事,李娟心想可不能让公公婆婆知道,他们要是知道了,可能连旦旦上学他们都不让去了。

李娟提心吊胆地过了一天,晚上旦旦跟往常一样回了家,和往常一样去找二叔玩,在院子里打鸡追狗追老牛。小孩子的忘性大,昨天的事早忘到脑后。

就这样过了一星期,天天平安无事。

可就在星期一的下午,潭博喊大嫂听电话,老师在电话里说,让他们到学校去一趟。李娟吓了一跳,也没细问,就叫大宽骑着自行车赶到学校。李娟和大宽推开班主任小吴老师办公室的门,旦旦正趴在小吴老师的怀里打哆嗦。李娟和大宽忙不迭追问出什么事了,旦旦这才哭出声来。

今天上午后两节是体育课。自由活动的时候,旦旦又听有人在喊他,他壮着胆子走到墙边,上次那个一脸横肉的男人出现了:“旦旦,你还认识我吗?”

“啊!”旦旦说不出话。

“我等了一晚上为啥没把钱送到!”

“我不知道啊!”旦旦喃喃地说。

“你过来……过来呀。”那男子眼睛又射出凶光。

旦旦被吓住了,他两腿哆嗦着往前挪,就在这时,那男的伸出一只手一把抓住旦旦的胳膊用力往回拽。旦旦像从梦里醒了一样,“啊”的一声用力一挣,一个跟头摔出老远,连滚带爬地跑到小吴老师办公室,他面如土色,连话也说不成句。

两口子听了顿时感到四肢发麻,脊梁骨滋滋冒凉气。回到家,二宽两口子听说又出了事,都过来了。李娟不停地埋怨大宽,大宽也低头耷了脑地坐在那一颗接一颗地抽烟。二宽急了:“大哥你好好想想,你是不是在哪得罪过谁?”大宽使劲想了半天:“我能得罪谁呀!?”“那这个人一定是奔咱家钱来的”二宽说。“这可怎么办呢?”李娟焦急地说。“怎么办?报案呗。这么下去旦旦不被人绑了就得被人吓死。派出所李所长我认识,咱们明天去找他!”两对夫妇就这样商量了一个通宵,一直到天大亮才昏昏地睡了。

他们刚刚迷糊着,就听到门被砸得咣咣直响:“就这么懒懒塔塔还要干成事,还能不受穷!”老黄头在门外喊。

这两口子才想起这家早上起来最重要的两件事:挤牛奶和收牛奶。黄家在当地也算是养牛大户,因而他就有资格与乳制品厂签了供货合同。黄家的供量大,厂家同意在他家建一个奶站,可以收购一些散户的牛奶,供给厂家。老黄头是养牛出身,知道养牛农家的辛苦,因而他不想把价压得太低,一斤只抽几分钱。所以十里八村的养牛散户都把奶送到他这儿,送到他这儿比让奶贩子从中扒掉一层皮要划算得多。

大宽、二宽夫妇出门一看,送奶的队伍已经排成长龙。大宽赶紧张罗着上秤收奶,二宽领着十多个挤奶工去挤自家牛的奶。这一早晨他们都心不在焉,不停地出错。

二宽领着大宽到了镇派出所,把这件事从头到尾跟李所长讲了一遍。李所长是刑警出身,他听了,半天也没吱声。

第二天,李所长换上便衣先在学校转了一圈。他将学校附近能藏身的地方都部置了民警,然后,带着两位民警来到学校对过的食杂店。这里与学校一道之隔,离铁栅栏最近,据旦旦与那男人说话的地方不足一百米远。李所长与店主认识,刚一进屋,店主连忙过来打招呼。李所长说,在你这坐会儿,店主有点惊讶,但也不便问什么。一扭头,李所长见屋里小桌旁已经坐着一个人,他认识,是刑警大案中队的刘队长。

“刘队,你怎么在这?”

“跟你办的是一件事。”

“你也知道这件事了!”李所长有点惊讶。

这时二宽进了屋,有点不好意思:“李所,不是我报的刑警队,都是我大哥,他总担心派出所办不好这个案子!”

刘队也有些尴尬:“李所你别在意,老百姓嘛,想的多。对他们家来讲也是大事,咱们两家一起干也是人多力量大嘛!”

李所长心里有些不快,但还是说:“都是为了老百姓安全嘛,你们来了我们的压力也就不那么大了!”

李所长又问刘带了多少人。

刘队说:“带了三个人,都在周围呢。”

两人一边唠,一边不断地盯着铁栅栏外的公路。

学校快放学了,也没有一辆红色面包车停在学校周边。刘队长感到口渴,就拿出十块钱,让店主给每人拿了一瓶大白梨汽酒。

刘队长一边喝一边打嗝,凑近李所说:“哥们儿,你说,这个案子是不是有点蹊跷!”

李所长微微一笑:“昨天大宽跟我一说我就觉得不是绑架案,不太符合绑架案的特征!”

刘队长说:“哪有这么绑架的!”

李所长说:“即使不是绑架,这里面也一定有事,只有抓到那个人才能搞清楚。”

刘队长说:“咱们来了,至少大宽家心里有个底。他家就这么一棵独苗,可是吓坏了!”

学生都走光了。刘队长和李所长带着人撤走了。

旦旦按照刘队长和李所长说的,课间和体育课的时候,像平常一样在校园里玩,如果那个一脸横肉的家伙再出现,就和他搭话,然后向小卖店里的民警发暗号。

两个星期过去了,那辆红色面包车也没再出现。

星期三召开全局干警大会,刘队长和李所长都去开会,会还没散,大宽就把电话打到刘队长的手机里,说旦旦又出事了。

当天是期末考试。中午考完试,和两名同学背着书回家吃饭。刚一出校门,他觉得后边来了一辆车,也没在意,就在这时他觉得车放慢了速度,有人用手掐了他一下,他回头一看,那一脸横肉的男的瞪着眼睛看着他。他“妈呀”一声,吓得蹲在地上。那辆汽车一溜烟似的开走了。当时跟他一起去的同学也被弄蒙了,也没有瞅准车牌号,只记得车牌子旁边掉了一块巴掌大的漆。

刘队长和李所长了解了上述情况,一面安慰大宽,一面部置民警去查这辆车。

大宽蹲在地上失声痛哭,边哭边说:“你们警察太不负责任了,拿老百姓的性命当儿戏,我儿子要真出个三长两短,我就告你,上市里上省里上北京!”

刘队长和李所长听了也很上火。说实话,他们的确也太大意了,也许他们连续蹲守两个星期懈怠了,也许他们真的就不认为是一桩绑架案。

后来学校放了假。等又开学了,刘队长和李所长又带人去蹲坑,那辆红面包车和那个满脸横肉的家伙再也没有出现。时间长了,两个人都各自忙各自的案子和工作去了。

刘队长接到大宽、李娟和二宽的报案,听说旦旦真的失踪了,他也吃了一惊。他马上报告大队、分局和110指挥中心,然后带着大队人马直奔建国小学。

这时,学校已经炸了锅,老师们都被叫到校长室开会,学生们也都在教室里三三两两地议论着。小吴老师被校长狠狠地训一顿,作为班主任,她难辞其咎。

刘队长迅速和侦察员们找老师和学生谈话调查情况。

小吴老师当时身体不舒服回家了,自然提供不出什么情况。有一名同学说,上体育课的时候,像有人在墙外喊旦旦,第四节课打铃的时候看见旦旦从被掰弯的铁栏杆钻了出去,再就没看见他回来。

这时学校外边停下一排警车,局长、刑警大队长带人来了,接着区委书记、区长、镇委书记、镇长也来了,还有听到信儿赶来的学生家长。校门外面除了人就是车,被围的水泄不通。

就在这时,潭博从人群中挤进来,带着哭腔说,刚才她在家里接到一个电话,那人就说了一句话:“你要不拿钱,就别想要旦旦了!”

这回案件再明了不过了,这是一起绑架案件。

区委书记当即作出指示:晴天白日,朗朗乾坤,在校读书的学生竟被歹徒绑架,这是建国以来我区少有的案件,犯罪分子的卑劣行径令人发指,这起案件直接影响全区社会稳定,公安机关尽早破案,否则跟全区人民无法交代。区领导临走时给局长扔下一句话:“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看你们的了。”

局长、大队长连连表示要抓紧工作,尽快破案。送走了各级领导,刑警们忙碌起来。

潭博屋里的乳白色电话成了黄家的救命稻草。

六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这台电话机,每一次电话铃响起,几双手都同时去抓。

到了晚上,电话不响了,亲戚朋友都知道了这件事,谁也不往家里挂电话了。

刑警队技术科也安装了监控设施,等待犯罪分子再次打进电话,获取线索,擒拿歹徒归案。

从这天晚上开始,电话一直没响,有时大宽产生疑惑,是不是电话线断了。倒是潭博还镇静些,到厨房做了一锅面条,打了鸡蛋酱端上来,全家人谁也没动筷,最后,潭博只吃了半碗。

此时,刑警队和派出所的压力最大,区领导走后,局长立即把刘队长和李所长找到办公室,劈头盖脸地就是一顿斥责:“在被害人已经受到威胁,已经有被绑架的迹象时没有采取有效的措施,致使犯罪后果发生,你们是失职,如果产生严重后果,你们都要被免职!”

刘、李二人有口难辩,他们想说该做的工作都做了,而且凭经验来看顶多最初是敲诈勒索,似乎不太符合绑架案的特征,但又怕惹来局长更加严厉的训斥,因此二人任肚里有多大委屈,也不再吭声。

刑警、派出所民警都紧张地忙碌起来,在校周围边进行调查,查找被害人描述的符合体貌特征的嫌疑人和那辆作案用的车。刑警队派了精兵强将,昼夜进行监控,随时准备紧急出击。

第五天头上,大宽家的六口人都筋疲力尽了。这五天他们都没有脱衣服,在屋里炕上凳上坐着、盼着、等着乳白色的电话机响起来,可电话像死了的麻雀一声不吭,一声不叫。

六口人脸色腊黄,双眼红肿,都已哭干了眼泪,嗓子说话也沙哑起来。大宽媳妇满嘴起泡,神情恍惚。“老儿子大孙子,老太太命根子”,大宽妈真没法想这家里没有活蹦乱跳的大孙子,她以后怎么活!老黄头一根接一根地抽着蛤蟆头,一声接一声地叹气:“这是哪辈子杀大牛了,这样的事怎么非让我家摊上?”

屋里一阵又一阵的寂静,谁也不出声,仿佛整个屋里没有人一样。

终于,李娟一声凄厉的号叫,双肩颤抖起身跑出了屋:“旦旦完了,一定是死了!!”

大宽追出去,可是晚了,李娟重重地摔在门槛上,头撞在地上,血流了一地,她晕厥过去。

潭博赶紧跑出来,帮大嫂按住伤口,从地上扶她起来,和从屋里跑出来的二宽、刑警七手八脚地把她抬到院外隐蔽处的警车上。车一溜烟似的开出村子。

车上,潭博怔怔地盯着不醒人事的李娟,不知是车颠簸还是紧张,她感觉心在颤,手在颤,突然掉下两滴眼泪来。在老黄家,李娟是和她最好的人,四年里,夫妻俩拌嘴,李娟都要找二宽理论,为她讨公道。潭博受了什么委屈,都要找李娟哭诉。潭博跟婆婆关系不好,婆婆嫌她四年来没有生育,心里不高兴,久而久之,说话做事也就带出来。潭又是一个内向的人,暗中与婆婆叫劲。心直口快的婆婆不喜欢这个小儿媳,二人尿不到一个壶里,多亏李娟在她们两人之间左右逢源前后周旋,才没有达到水火不相容的地步。潭博心里是感激的,但也隐隐约约地产生一丝嫉妒和猜疑,大嫂真是会做人,全家都围着她转。她开始也喜欢旦旦,喜欢旦旦长满肉坑的小胖手、小胖脚,经常情不自禁地送到嘴里咬两口,把孩子咬的呲牙咧嘴,大声说:“二婶坏,她咬人!”潭博乐了,大嫂也乐:“旦旦别瞎说,二婶稀罕你呐……”这一切仿佛发生在昨天。潭博顿时浑身无力,眼前一片茫然,她心里像是被扎了一下,又一串眼泪掉下来。这时,李娟动了一下,潭博急忙擦了擦眼睛,一只手搭在按着李娟的另一只手上,阻止手的颤抖,轻轻地唤着:“大嫂……大嫂……”

十天了,潭博家的电话依旧没响。刑警队员们不禁有些泄气,难道犯罪人发现我们设置的圈套,不敢与被害人家联系?在大宽家的周围有眼线?如果是那样的话,问题就复杂了,旦旦就会有危险了。

情况报告到局里,局长也很上火,这似乎不太合乎常理,现在人质在犯罪人手中,他应该尽快与家属联系才能拿到钱,这样一声不响的,那他们铤而走险的目的又是什么?他跟刘队长说:“你尽快再找一找被害人的二婶,到底打电话那人是怎么说的。”刘队长说:“刑警都问得很细了,这不材料都记着哪!”“我让你亲自再问一遍,”局长不耐烦地挥了一下手。

回到队里,刑警小莫、小孔回来汇报,据镇里“朋友”小卖店公用电话亭的老板娘回忆,潭博接到电话的那段时间有十多个人在哪里打过电话。这十多个人已经找到八个,都排除了嫌疑,现在还有两个没有找到,原因是老板娘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让她使劲想,平新镇屁大的地方,人就那么多,有什么想不起来的!”刘队长没好气地说。

小莫和小孔瞅了瞅队长无声地退了出去。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大宽家不幸的事接二连三。李娟还没有出院,那天早上,几天没合眼的老黄头斜靠在火墙上睡着了。他醒来要去方便,从茅房出来便一下栽在地上,不醒人事。大家都傻了,硬朗的老养牛把式,脑部大面积出血,非常危险,医院全力抢救,老爷子昏迷了三天,终于醒了过来。

这些天,大宽、二宽里里外外地忙,轮班到医院护理,还要惦记旦旦失踪的事,家里的担子全都落到潭博的身上。

潭博这些天,人削瘦了一圈,脸色也腊黄腊黄的,精神也恍惚起来,不是忘这就是忘那。二宽有点心疼媳妇:“你可得抻着点,家里全指你哪,你要这时也倒下了,那可怎么办?!”潭博惶恐地瞅瞅他,脸上强挤出笑:“我这辈子就是要为你们家当牛做马的,还不得好哪,谁让我是丧门星哪?”一提起这茬,二宽也不言语了。

旦旦第一次被威胁不久,老太太犯高血压住进医院。李娟为了撮合潭博和婆婆两人缓和关系,让潭博给老太太做点好吃的送到医院。潭博也想借这个机会表现一下,就到镇上,精心买了两条活鲫鱼,又买了一只本地鸡,做了两菜一汤,乐颠颠地送到医院,老太太自然也很高兴,可汤匙一入口立即拉下脸来。老太太戒口,不吃葱姜,家里人都知道。大宽、二宽兄弟与老两口都是分居另过,各吃各的,李娟要做点好吃的,得先给老太太盛出来,再放葱姜。潭博光想着把菜做的好吃,就把这档子事给忘了。看见老太太沉下脸来,潭博好像冷水浇头,心里也不高兴起来。老太太素来就不待见潭博,见她摔脸,便想起她的种种不是,两人话不投机,你一言我一语,最后老太太说:“你是来给我送饭的,还是来盼着我早死的!?”潭博满眼含泪一转身跑出病房,随后传来几句话像掷来的铅球一样重重地落在她的心上:“从你进我们家门,家里就没得好,你个丧门星!”

老太太心直口快,口无遮拦,正戳潭博的肺管子。这几年,家里确实不消停,去年有人投了毒,毒死了三只老母牛,今年旦旦在学校又被吓唬,勒索钱财。最让老太太不满的是自从她进门就寻医讨药,钱没少花,可不见一点动静。女人不会生孩子,一天到晚不知道愁,还擦胭抹粉,整天价拉着二宽去市里逛街,吃大餐。这些不满叠加在一起,老太太今天以放葱姜为由终于发泄出积在心里长久的不满,而且自然而然地放出那句狠话。

“砰砰”,有人敲门。二宽打开门,突如其来闯进人来,潭博一怔,本来就腊黄的脸上,更苍白了!她嗓子发紧,感到心里有点堵。进来的是刘队长,自从家里出事后她认识的。

刘队长心情也不好,再加上这几天的连轴转,很疲劳,脸上的表情冷若冰霜。这自然给潭博原本脆弱的心理带来压力。她有些不安,特紧张,但还是很客气:“刘队长,有事吗?”刘队面无表情:“潭博,你跟我回队里,有事问你。”潭博颤颤地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刘队长说:“还是打电话的事”。潭博绷紧的脸松弛下来,机械地问:“不是问完了吗,怎么还要问?”“有些事还要再核实一下。”潭博不情愿:“在这问不一样吗?我不愿到刑警队。”“必须要到队里,请你配合一下。”刘队长的口气不容置疑。

正在刑警一筹莫展,举步维艰的时候,派出所的工作却取得突破性的进展。李所长的一位治安员报告一件事:他们屯田二有一辆面包车,前些天被追了尾,屁股后掉了巴掌大的一块漆。因为好赌,他把人家陪的钱都输了,直到现在还没有把车修上。李所长马上带人穿着便装来到田家,果然院子里停了一辆这样的车,与被害人家属描述的差不多。因为事关重大,李所长没敢轻易动手,而是迅速将这一情况报到局里。

刑警队这些天憋气带窝火,正没事做,一听摸上来这样的情况,立即行动,把田二从赌场上拖回来,并将赌窝捣毁。田是个面瓜,一到刑警队就把事情都抖了出来:黎明村的养牛户张大眼,租过他的车,到学校去找人。找谁他不知道,就让他在学校周边绕圈,后来让他把车停下,张大眼下车跟一个小孩子说了几句话,第二次、第三次也一样,剩下的事他一概不知道了。

这些就足够了!重点目标已经锁定!十多天来刑警心里的阴霾一扫而净,他们群情激奋,要去营救失踪十多天的孩子。

潭博从刑警队出来,一身是汗,可能是自己这些天太虚弱,可能是自己太紧张。刘队长咄咄逼人,明察秋毫,让她浑身很不自在,她心里有点发毛,她真想象不出眼前这个黑汉子今天在她这位俊俏的小媳妇面前,会使出什么让她难受的招数。她极力地调动自己的大脑回想那天是怎么跟他们说的,然后小心翼翼再把经过讲出来。没想到话音未落,刘队长不大的眼睛射出了锐利的光,口气冷森森地说:“不对,你那天不是那么说的!”潭博两股一战,一股寒气直下尾骨,声音打颤地说:“没错啊!是这么说的!”“不对,”刘队长斩钉截铁地说:“你那天说的是‘你要不拿钱,就别想要旦旦了,’而你今天却说,‘你要不把钱送到,你就别想要孩子了!’到底是怎么说的。”潭博听罢松了一口气:“这不是一个意思吗?”刘队长:“不是一个意思!我让你复述歹徒说的原话,你听清了吗,请你再好好回忆。”潭博的思绪有点乱,真的想不起来当时跟刑警还说了些什么!她有点着急,在刘队长锐利的眼光逼迫下,她更加慌乱起来。

回到家,二宽说晚上咱们去医院。吃完饭,二人上街买了几瓶罐头和一些水果来到医院。李娟头上缠着绷带,大宽也在这,大宽妈正在给老黄头喂饭。老头今天的精神特别好,一家人围坐在一起,不知道说什么好,谁也不愿提及旦旦的事,还是老头打破了沉默:“我看旦旦是回不来了。”说着混浊的老泪溢出眼眶。“这些天我就想,咱们黄家从老一辈就不干歪的、邪的,靠自己的双手吃饭,老老实实地做人,没有做对不起别人的事……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旦旦是凶是吉,就看他的造化了,你们也别太上火,事都出了,你们还得好好过日子,把家操持起来……”李娟假装去拿东西,偷偷地把眼泪擦干净。老爷子接着又对潭博说:“我们人老了,话说中听不中听的,你们别往心里去,别记恨我们,你们都是孩子,我们不会分亲后的……”潭博心脏剧烈地痛两下,眼泪扑籁簌地掉下来,她知道老头有所指。

一个月前的一天,旦旦放学特别早,写完作业就到牛棚里玩,用小棍捅奶牛的屁股。开始老牛不动,后来把屁股掉到旁边。旦旦围着老牛跑。过了一会他觉得没意思,看门旁有一把竹扫把,便跑过去,拿着竹扫把,用扫把尖戳老奶牛的奶盒子。老牛不干了,尥起蹄子,在原地刨起一块块烂泥,然后疯狂地向远处奔去。旦旦也没见到过这种场面,顾不得崩在脸上的泥,呆愣愣地站在那里。大宽爹在远处看见孙子把老牛逗惊,连忙跑过来把孙子拉到窗下,和风细雨地跟他说:“孙子,这老牛娇性着呢,你要是把它弄惊,它下奶就少了,下奶少了,卖钱就少了,卖钱少了,就没钱供你上大学了。”旦旦听话地点点头。老头接着说:“爷爷早晚是要死的,咱家的牛呀、马呀、房呀,爷爷奶奶的都是你的,妈妈爸爸的也是你的,就连二叔二婶的将来也是你的……你要好好念书,好好地对待它们……”“哐啷”,老爷子耳背,但也听到二宽家窗子里传来一声瓷器碰地的声响。他扭过脸,看见潭博的背影,不知是碗或是盘子掉在地上的还是摔在地上。因为背对着他,他没有看到对方的表情,只见到潭博的两只耳朵是通红的!他自知失了言,过后他后悔不迭,又没有办法和小儿媳妇解释。后来的几天,二宽的屋里一直不消停,老听着两口子在拌嘴。他试探着问二宽,二宽心不在焉地敷衍着:“老娘们儿事多!”老黄头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结成了疙瘩,老惦记这回事!后来他发现潭博再也不稀罕旦旦了,也不让孩子到她屋里去。

月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两辆450大吉普在通往黎明村的路上急驶。车上坐着十名身着作训服的刑警,他们的目标是抓捕绑架犯罪嫌疑人张大眼。带队的是刑警队的刘队长。

他们把车停在村东口的道边,十几个黑影迅速向张大眼家牛圈旁边的三间瓦房靠拢,包围。刘队长见守住前门、后窗所有出口的人员均已到位,便按动手中的高压手电。“哗啦”,张大眼住的东屋,门窗被踹碎,手持微冲的刑警,神兵天降一样出现在张大眼眼前。

张大眼和比他小二十岁的新媳妇刚“幸福”完,四仰八叉一丝不挂,鼾声如雷地酣睡着。他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早已被刑警按住双肩,两臂扭在背后戴上手铐,蒙上黑色面罩。几个人将他架起,迅速扔上急驶而来的吉普上。整个行动干净利落。“立即搜查”,刘队长下命令道。

牛棚、草垛、菜窖、炕洞刑警仔细地搜查,结果出人意料,没有见到旦旦的踪影。

局长命令刑警组织精兵强将对张大眼进行突审。

潭博这几天像是在炼狱中。她身心俱疲,心里五味杂陈,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心里堵的慌,夜间盗汗,浑身油腻腻的,很不好受。她想去洗个澡,清爽一下,拿了几件内衣和洗澡用品,刚打开门就象被什么东西罩住了。那是他曾经领略过的刘队长的目光:“你出去呀!”

“啊……我去洗个澡……”

“绑匪抓到了!”

潭博听到浑身一震,有些兴奋,连忙追问:“孩子呢?”

“孩子,没有找到。”刘队长口气沉重,“我们正在审讯,”刘队长边说边上下打量着她。

潭博有点恼怒,被这个男人这样注视,像是被剥光衣服,她下意识地双臂聚拢胸前:“那还有工夫说这些,还不去审讯?!”她不客气地扔下这句话,急匆匆地走出门外,走着走着她停下来,感到刚才有些失态。她很讨厌刘队长,特别是那双不太大的眼睛,好像总想把人看穿,她一碰到那一道目光心里就不自在,就烦躁……

审讯并不顺利,张大眼根本不往正题上说,东拉西扯,顾左右而言他。

虽然表面上逼的急,可是刘队长心里并不着急。凭多年的经验,他懂得要想让犯罪分子交代彻底,必须得有个过程。这是心理和智力的较量,没有几个回合甚至几十个回合是拿不下来的。这么大的案子,掉脑袋的事,如果进门就都撂了,那一定也是假的,这是规律。但审讯力度必须加大。

二宽回到家,潭博已经把饭菜做好。二宽情绪低落地坐在椅子上,突然发现对面床头好像少点什么,原来那里并排地放着四个穿着各样服装的男娃娃,怎么少了一个?自从潭博在窗下听到祖孙的对话,找茬和二宽吵了好几架,并质问二宽:“你爸说的那话是什么意思?咱俩的家财怎么会是旦旦的了?老爷子的牛和房子怎么都归他一个人了?”二宽说:“我爸就那么一说,以后的事谁能说得准?”潭博抽泣起来:“我生不了孩子,就低人一等,连分财产都没有份。因为孩子我受了多少气!你们家人就是咒我以后也生不出来孩子……”从那以后,潭博就疯狂地买娃娃,左一个,右一个,布的、瓷的、手摇的、电动的,上百个娃娃,都是男孩。她挑出最漂亮的四个男孩摆在床头,其中一个叫小精灵的娃娃她爱不释手,白天抱在怀里,晚上睡觉也把娃娃搂在胸前,二宽戏称,小第三者,而今天这个小精灵不见了。

潭博端着饭菜进屋,头发湿漉漉地垂在胸前,白晰的脸上略施些粉黛,紧身的绒衣贴在身上,凸显出青春的曲线……这是出事以后二宽第一次看到潭博这副样子。这要是往常,二宽早已按捺不住,美女出浴是最勾人心魄的,男人都喜欢这个。可是二宽今天就怎么也兴奋不起来,他没话找话地问:“小精灵呢?”

潭博一惊,不自然地说:“弄脏了,洗完不好看,我把它放起来了。”

“哦。”二宽再没细问。

“赶快吃饭,这半个月也没吃上一顿好饭。不管怎么说,事也快出头了,犯罪的人也抓住了……”

“呜……”大宽的屋里传来哭声。

潭博听了一怔,脸立即拉了下来,两口子都没心思吃饭了。

哭声一粗一细,一高一低。大宽两口子在抱头痛哭,男人毕竟比女人坚强,他一直忍着这么些天的焦虑、压抑和盼望,终于化作一声声哭号。

“别哭了,案子不是破了吗,人不是抓着了吗?”

“那有什么用,孩子呢?我的旦旦呢?”

哭声凄历刺耳。每一声都像刀子一样扎在二宽和潭博的心上,潭博突然捂住心口,她感觉心一剜一剜地疼,俯下身蹲在地上。

大宽连忙过来:“你怎么了!”

“没事,没事……”

审讯已经进行了一夜,张大眼抵抗不住刑警的压力,承认曾雇田二的车,去学校对旦旦进行威胁。但当刑警继续深追孩子在哪里时,他竟吓得瘫在地上:“我可不干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杀人害命蹲大狱掉脑袋的事我可不干。现在日子这么好,我也有钱,我为啥要干这种不要命的事……跟我没关系……没关系!”

审讯暂告搁浅。

黄家的不幸还没有结束。同病房的病友无意中唠嗑,老黄头得知案子已经破了,但孩子没有找到!他喃喃自语:“怕是回不来了?回不来了……”当天夜里,老人大脑二次出血,再也没抢救过来。

老黄头出殡那天,人山人海。老黄家是这一带的老户,亲戚朋友多,再加上老黄头为人厚道,收奶童叟无欺,心不黑,十里八村的养牛户很佩服老黄头的为人。老黄头的孙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也着实让人同情,因此人来的很多,送殡的队伍绵延几里地。

雪上加霜,对黄家的不幸,别说是亲属,二世旁人也都掬一捧同情的眼泪。这里面潭博哭的最凶,哭天抢地,几次晕厥。老百姓有句俗话:“姑娘哭真心真意,儿子哭震天动地,媳妇哭虚情假意,姑爷哭老驴放屁。”潭博是真哭!她涕泪横流,声泪俱下,谁都劝不住。大宽妈都非常感动,没想到小儿媳妇是这么孝顺的人,没想到对老人感情这么深,此时她真后悔为啥就那么另眼看待她,不给她好脸色。李娟已经哭不出来,家中的一系列变故已经把她打击成木头人,她这时谁也顾及不了。大宽、二宽把已晕厥的潭博扶到车上拉回家去。

送完殡,按理东家要招待亲朋吃饭,黑鸦鸦的人坐满了饭店大厅,主持人讲了几句感谢的话,家属面向各位亲朋好友三鞠躬,以表谢意。然后大家开始喝酒,喝着喝着,有位养牛户站起来:“我说各位,老黄头在世时可挺讲究(够意思),现在他们家遇到倒霉事,咱们大家是不是得帮一帮!”一说这话,这些养牛的开始耷拉头,后来迸发出愤怒:“张大眼也太不是玩意了,有事说事,祸害人家孩子干什么?”

“这种人千刀万剐他也不解气,必须让他偿命!”

“对,枪毙他!枪毙!”

“听说他死不认账,他知道这是掉脑袋的事,他能认账吗?”

“张大眼有钱,一定是使上钱了!”

“使上钱也不好使,这是不是共产党的天下?!警察到底给不给老百姓办事!案子破了有什么用?老百姓还是遭难,他们早干啥了!?这事他们有责任!”

“这帮警察没好东西,收了钱,备不住这两天张大眼就能放出来”。

“吹牛×!告死他,还没王法了!?”

“对!告他,现在就是告状好使,事情一通天,谁也不敢作手脚!”

“对!告他们!”

一百多户养牛户组成一只浩浩荡荡的大军向区政府涌去。

此时,二宽明亮的屋子里,潭博已经苏醒过来,周围的人见她无大碍也都去饭店忙活去了。屋里静悄悄的,静得怕人。潭博已从悲痛中挣扎出来,此时她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滋味,心里像有一团乱麻堵着。她眨了眨沉重的眼皮,恍惚间从体内确切说从胸腔里升腾出一股气流,像一缕青烟,慢慢地在屋子中间凝聚,忽而幻化出一个奇怪的东西,像蜈蚣,像蝎子,又像八爪鱼,黑色的还是褐色的说不清,那么多只爪子在空中舞动着,一会张大嘴露出牙,一会又瞪着一双鱼泡一样的大牛眼,它在空中飘忽,游弋,在她头上盘旋着。她认识它,它相貌丑陋,张牙舞爪,可一个月前她和它却很亲近,那些日子它常伴她的左右,为她排遣愤怒、委屈、不平、烦恼,它是她最好的朋友,在她的枕边,在她的手边,在她吃饭时,在她寂寞时,在她无奈时,在她痛苦时,在她要拯救自己的时候,它及时出现为她效力。可现在她看它的面貌太丑陋了、太狰狞了。她不想和它做朋友,她要赶走它,她挥舞着手臂轰它,她伸腿踢它,撵它,可它转了一个圈又出现了,它如影随形,她恼了,她急了,她要大喊,刚出声,她便醒了。

局长办公室的电话急促地响了。局长抓起电话,是区委书记。书记告诉他近百养牛户已将区政府围住,主要是告公安局放纵犯罪分子,找不到被绑架孩子的事,让他马上派警力维持秩序。

局长刚调集警力去区政府,紧接着又来了电话,说上访的群众已从区政府离开,往分局去了。

局长立即部署警力,作好接待群众的准备。

第二天,刘队长、李所长被叫到局长办公室,局长问:“张大眼的案子撂了没有?”刘队长说:“他只承认他确实去学校威胁过旦旦,去年往黄大宽家投毒药死三头奶牛的事他也承认了。”

“他为什么这么做?”局长追问。

“黄大宽家收奶的价钱低,把奶户都吸引去了,张大眼没有了生意,因此怀恨在心。药死三头牛以后,他见没有影响什么,又想老黄家就这么一个孩子,就想吓唬吓唬,搅和搅和老黄家,不让他家那么顺”。

“你觉得这种动机站得住脚吗?”

“我看还可以。”

“那绑架呢”

“目前还没有证据证明张大眼有绑架的嫌疑,而且因为做生意去绑架,主观动机上也说不过去。”

“那孩子确实失踪了。”

“局长,我们是不是侦察方向搞错了?”

“你有什么根据?”

“我是这种感觉。”

“侦察破案能靠感觉吗!”

“……”

局长转向李所长:“你那有什么情况。”

李所长:“这个案件的线索是我们上来的,记功的时候也应该有我们一份。”

局长脸色一沉:“记功,不给处分就已经不错了!昨天上百养牛户到政府请愿,围攻公安局,要求严惩凶手,救救孩子。可现在孩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老百姓给我们三天时间要讨个说法!如果我们没有说法,人家说还要到市局、省厅!现在市里调查组已经下来了,如果找不到孩子,我看你们二位乌纱帽难保!”

李所长抢白道:“我们该做的工作都做了呀!威胁孩子的人我们也抓来了,但他没有绑架,我们有什么责任?”

“孩子大白天被人整走,校园周边秩序没维护好不是你的责任吗!”

“这……”他心里不服:这就是嘴大、嘴小的事,说你有责任就有责任,所长再能耐,也不能保证一个案子不发!

刘队长一看局长愠怒,拽了一下李所长,两个人起身,离开局长办公室。

这时电话响了,对方是建国小学旦旦的班主任小吴老师。她说有重要的情况要和刘队长谈。

老黄头出殡后一个多月来,潭博就睡不好觉,每天醒来浑身的衣服都湿透了,头昏眼花,“月事”来了就不走,脸色如纸,四肢无力。

二宽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婆婆也心痛儿媳,自从出殡后,她觉得小儿媳,不是那八杠子压不出屁来的倔种,是个有情有意的孩子,以前是慢待了她。李娟看到潭博身体不好,便百般呵护,不是沏点红糖水,就是熬点老母鸡汤。越是这样,潭博心里越是不舒服。离出事已有两个月了,李娟也缓过来点,一家人死的死,没的没,她比平时格外地注重亲情。她跟潭博说她娘家哥哥朋友的爸爸,是治不孕症的专家,已经跟他说好,过两天来车接她们去省城看病。潭博只是一个劲地点头,流泪不说话。

一天晚上,“快走,快走,别缠着我!是你害了我”二宽在梦中被惊醒,他知道潭博又被梦魇着了,这一个月来这样的事已经发生多次了。他起身拍潭博,把她唤醒。潭博两眼发直地瞅着天花板,听着二宽沉睡的鼾声,她又做梦了。那个非蜈蚣非蝎子非八爪鱼的怪物,又从她体内升腾出来,她后悔呀,为什么要它进入身体,为什么要它进入心里,现在她想把它撵走,可怪物嘻皮笑脸地不肯走。它说,我帮了你,你就撵不走我,撵走了我你就会痛苦,煎熬受苦直到死去!潭博说,你已经把我害得够苦的了。那怪物说,谁害的你,是你让我进了你的心,你自找的!她急了,拳打脚踢,那怪物就围着她转,她根本打不着。

是自找的,是四年来婆婆的冷言冷语,是窗下祖孙的谈话,是李娟一家三口的甜甜蜜蜜,把她的心刺得千疮百孔,这个怪物钻进了她心里。

恍惚中是旦旦的小手小脸小脚和那个漂亮的小精灵胖娃娃。

刘队长赶到学校,见到了面色苍白的小吴老师。旦旦失踪以后,全校开了锅。领导的批评,校长的责难,家长哭诉,社会的舆论,一股脑压在这个新婚不久二十几岁的女教师身上,连着急带上火,腹中的孩子流产了。她在家休息了一段时间,心里惦记着孩子,还是来上班了。

她跟刘队长说了这样一件事:那天和旦旦在操场上玩的有一个叫王小昌同学,他说话口吃的厉害,那天刑警在调查时他紧张得说不成话,了解情况的同学争着去说,他抢不上话,后来也没有跟别人去说。吴老师上班以后,又找这些同学了解当天的情况,吴老师耐心地听,最后王小昌费劲地说:“在……在……操场……我……我……我听见……一……一个女的……喊旦旦,旦旦就……就跑过去……再……再没看他回来……”

“旦旦……管……管她……叫……叫……二……婶。”

刘队长听后浑身一震。其实他心里早有一个谜团,那就是潭博接的电话。后来刑警小莫和小孔找到了在“朋友”仓买打电话的最后两个人,均没有作案的动机、时间和条件,完全可以排除嫌疑。但潭博说她确实接了电话,而电话局也有记录,确实在那个时间有这样一个电话打进二宽家。后来,这两个人当中的一个谈起这样一件事,他那天往家里打电话时拨错了号码,是一女的接的,自称这家姓牛。这人连忙道歉,并询问对方的号码,奇怪怎么拨到别人家,后来弄清楚对方的号是87665231而自家的电话号是87665213,两家电话尾号的两位数是颠倒的。如果这个人说的是事实,那么绑匪的电话呢?就是说这个电话不是绑匪打的,那潭博接到的绑匪电话难道电话局没有记录?还是潭博根本就没有接到绑匪的电话?那她为什么硬说自己接到绑匪的电话了?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刚才,听小吴老师的叙述,刘队长似乎明白其中的端倪了。

二宽这几天心里也很不宁静,潭博的身体状况让他担心,一个月以来家里出了这么多的事,特别是爹死后,潭博郁郁寡欢,日渐消瘦,原来白晰的脸变得黑黄,月事始终没走,他经常被她从梦中惊醒。他心里有些惶恐和不安,真不知道再有什么事情又要发生在这个原本和睦亲密的一家人身上。他对潭博是了解的,她内向孤僻,有时很自私,心事特别重。其实在这个家里除了二宽她跟谁都不好。她四年没能生育,在这个家里她感觉很孤独,地位很低微。她除了和二宽说两句心里话外,对谁都设防,把谁都当成敌人。以前她特别喜欢旦旦,经常把他叫到屋里来给他好吃好玩的,自从听到爷爷和孙子谈话后她再也不理旦旦。有时旦旦到屋里来,她找理由往外撵。李娟看在眼里曾经绕山绕水地问过二宽,二宽也支支吾吾。他心里想,表面看来她们妯娌之间处得挺好,实际是面和心不和。潭博认为大嫂很多“好处”都是虚情假意,得便宜卖乖。原因是她曾看见二宽妈的一副祖传翠玉镯子戴在大嫂的手腕上,她还看见二宽爹妈经常以给孙子为名给大宽两口子钱物,她心里不平衡,曾跟二宽说:“干脆把这个家都给你大哥他家得了。”二宽觉得就这一颗独苗,老头老太太心疼点很正常,他很厌烦潭博的小心眼,就抢白她说:“你看着眼气你也生一个?”她几天不跟二宽说话。二宽发现潭博四处寻医讨药,疯狂地买娃娃,她的那些娃娃二宽不敢动,潭博待这些娃娃像自己的儿子,没事在那摆弄,跟他们说话,跟他们笑,给他们喂饭,晚上抱着他们睡觉,就是和他做爱时,她都抱着小精灵。他感觉潭博的“要求”也越来越强烈,原来一周二次,现在潭博天天晚上都要和他“做”。二宽烦了,不理她,她便使出女人的一切手段,撩拨,勾引、刺激,直到让他把那点“东西”射到她的体内,她才心满意足地睡觉。二宽心理明白潭博不是情欲不满足,她是要比别的女人少的东西。自从旦旦出事以后,潭博再没向他要过,家里的事确实对她打击很大。二宽理解女人,男人的情欲靠视觉而女人是靠情感。二宽总隐隐地有些担忧,他总觉得她和潭博之间仿佛有一道隔膜,看不见,摸不着,即近且远,他总觉得她的眼睛后面还有一双眼睛,藏着什么他不知道的秘密。正想着,大宽妈推门进来。旦旦和老头的事,对老太太来说如同天塌地陷,她早已哭干了眼泪,一没事就难受一阵子,这阵子消停了,她也觉得小儿媳妇有点不对劲。二宽把潭博的事跟她一说,她惊愕得半天说不出话:“八成是被什么给缠住了吧?”农村有鬼上身的说法,据说这个鬼专找那些体力差、身体弱的女子附体,控制她们的魂魄。一听这话二宽有点发毛。

“不行,找人破一破。”大宽妈神秘地说。

“找谁破呢?”大宽问。“找马家沟的徐二仙给跳跳大神。”

刘队长驾驶的450大吉普风驰电掣般地在镇里通往刑警大队的路上飞驰。刘队长的大脑比飞驰的车轮转得还要快,为什么潭博要说假话?出事那天潭博领走的旦旦,难道……

这些天来,潭博的心就像掉在河里的肉,被几条或几十条食人鱼撕咬着,她的确说了假话。出事那天她无意中接到一个打错的电话,她灵机一动顺理成章地跟警察编了一段瞎话。她当时是害怕,是慌乱,是不知如何是好,是想掩盖一件可怕的事,一件她自己事后都不敢相信是自己干的事,一件让她这些天来都在受着折磨和煎熬的事……

此时,刑警队审讯室,坐在潭博对面的是刘队长。潭博脸色很难看,她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谈话很快进入正题。

“潭博,你为什么撒谎,编造那绑匪电话?”

“我没撒谎……我真接到那个电话了。”

“别再抵赖,电话局我们也去了,打电话的人我们也找到了,你还有什么说的?”

“反正,我接到了……”

潭博心里发慌,嘴上很硬,她要背水一战,她感觉到这个时候,谁也救不了她,她只有自己救自己……

接着是可怕的沉默。

刘队长穷追不舍:“你为什么这么做?”

潭博告诉自己要挺住,转守为攻抬起眼睛直视刘队长。

刘队长有点意外,他的印象里,潭是很怕他的目光的,正因为她这样畏惧和躲闪,他才开始一步步怀疑她了。

几个小时过去了,双方僵持,像两头牛,头顶头,角别角,不同的是一方信心十足,充满必胜信心,而另一方心惊胆战,在硬挺着。

“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刘队长一字一顿。

“旦旦出事的那天,是你把旦旦领走的,人呢?”

“不——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潭博顿时面色惨白,几乎瘫倒在椅子上。

“自己干的事自己不知道!”刘队长斩钉截铁地说。

“我就是不知道——”一声号叫,像一只垂死母兽的哀嚎。

然后是一片死寂和筛糠一样的发抖,潭博面如死灰,晕了过去。

局长紧急召见刘队长:“你怎么搞的,怎么把旦旦的二婶也抓来了?”

“局长,我以前跟你说过,我们的侦察方向搞错了,这不是绑架!”刘队长一字一句地说。

“绑匪的电话都在,怎么不是绑架?”

“电话是假的,这是一起杀人案。”

“杀人案?那么凶手是谁?”

“是孩子的二婶潭博”刘队长面无表情地说。

“亲二婶杀亲侄子?”

“为什么要杀他,现在还不知道。”

动机不清?!局长很犹豫,但他没有忘记找刘队长来说的事。原来,潭博被刑警队拘传以后,从外边请徐二仙回来的二宽听了怎么也不相信潭博会是凶手,他认为公安局是在冤枉好人,是破不了案拿他们家的人出气,报复上次围攻公安局的事。二宽与随后赶回来的大宽一商量,一拍而合:“这帮警察也太不是东西,破不了案就会抓咱们的人,亲二婶还能杀亲侄子吗?!咱们还得告他们,这次要往大了告!”在他们的串联下,市政府门前又被群众围上。这次他们打上了大幅标语,两幅都是白布黑字,一幅是:“不准冤枉好人!”一幅是:“还我孩子!”现在,市政府一带大车小车都进不去。市长有事都得走后门,各委、办、局无法办公。听了局长的话,刘队长不为所动:这么大的案子,成败在此一举,我觉得不应当受这些事干扰。

局长有点为难:“现在市政府的压力很大,我们也派人找群众交涉了几次,他们的态度很坚决,刑警队不放人,他们就挺到底!”

“那,我们怎么能把杀人的凶手放了呢?”

“你有确凿的证据吗?”

“潭博是案发当天把旦旦领走的人”

“仅凭这一条?”

“目前,是!”

电话又响了,局长接过电话:“我现在正在跟刑警队的人谈,……目前有一定证据,……不算确定,好……好我顾全大局!”

局长放下电话:“我看这个案子先这么办……”

潭博一直在昏睡着,清晰的一幕又在大脑里呈现。那是一个晴朗的下午,建国小学的操场上,旦旦和同学在玩球。球向墙边飞过来,潭博出现在院外,她喊:“旦旦!”

旦旦手里拿着球,既高兴又惊讶地问她:“二婶,你怎么来了!”

“赶快出来,二婶领你去动物园!”

“我还要上自习!”

“没事,过后我和老师说,你二叔在动物园等咱们呢。”

“真的?”

“那又来了几只新猴子,可好玩了!”

“好!”旦旦连蹦带跳从铁栅栏的空里钻了出来。

他们坐上汽车,潭博还给旦旦买了冰激凌,旦旦很高兴。他们从动物园的后门走进去,然后又走进一片树林,越往里走人越少,一直来到一棵几个人都抱不过来的大榆树下。大榆树旁边是一座假山,假山下面是一个坑,坑上有两块大石板。潭博四处瞅瞅,把旦旦拉到假山下,坐在石凳上。潭博说:“你赶紧把冰激凌吃了。”他顺从地三口二口地把冰激凌吃完。潭博面无表情,轻轻凑到孩子跟前。旦旦似乎也感觉二婶有些异样。天真的孩子哪里想到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就要将他稚嫩的生命连根折断。“二婶,你怎么把小精灵带来了?”潭博的提包里露出小精灵金色卷曲的头发,被眼尖的旦旦看到,潭博仍面无表情。孩子见到玩具忘掉了一切,他扑过去,从挎包里掏出娃娃,看见娃娃满脸污迹,不觉脸一红。潭博脸上的肌肉颤抖,从嗓子发出低沉的呻吟,她仿佛看到那个非蜈蚣非蝎子非八爪鱼的怪物像一团黑色的烟雾从她的胸口升腾而出,在她的头上盘旋,她被笼罩在巨大的阴影下,她整个人被它支配着,控制着,指挥着,那怪物瞪着鱼泡一样的眼睛,向孩子伸着鲜红的舌头。旦旦还没有来得及再看一眼他的二婶,便听二婶嗓子里一声咆哮:“你毁了我的儿子,你就得给他偿命!”她抓住坐在石凳上的孩子的双腿用力一掀,孩子摔进了后面的坑里,一声没吭,昏了过去,小精灵也被扔出老远。潭博用尽吃奶的劲把坑旁的石板推进坑里,一声沉闷的响声,整个一块石板把孩子瘦小的身体盖在下面。那个小精灵的腿被压在石板下,带着污迹的脸还是那笑的表情,金灿灿的卷发还是那样耀眼。潭博心疼了,她不能让她的“孩子”遭这样的罪,她试图用树枝把它够上来,可是她似乎听到有人往这边走。她连忙走出树林,喃喃自语:“孩子,你受苦了,妈妈对不住你!可我今天也给你报仇了!”

走出动物园,她放慢了脚步,激灵一下打了个寒战,她有点不相信自己做了什么,她开始切切实实感到了害怕。她嗓子发堵,心在狂跳,浑身像水洗了一样,她有些晕,蹲在地上。但很快李娟、大宽、公公、婆婆,一张张伪善、鄙视、刁钻、偏狭的脸浮现在眼前,她所经历的一切委屈、郁闷、不平、痛楚一幕幕地重映脑海,她浑身又有了劲。她不知道她所做的一切会给他们带来什么,她要看看会发生什么!

她整了整衣装,恢复了常态,从镇里回来,到菜市场买了一捆菜,回到了家,正赶上李娟在包韭菜肉馅饺子等旦旦回来吃。

此时,刘队长正带着几位刑警在离黄家不远的树丛中的警车里密切地注视着黄家的动静。他理解局长的无奈,但他坚信自己判断的准确,他一定会找到证明潭博是凶手的证据。

一股热流流到嘴里,然后流向空落落的胃里,她感觉浑身暖和起来。潭博疲惫的眼睑刚刚打开,便像触电一样,迅速地闭上。她不敢面对李娟和婆婆那含泪的目光。李娟正用羹匙一口一口地给她喂鸡汤,婆婆正在用筷子扒拉盘中已经砣了的饺子:“她二婶,起来趁热吃点吧,韭菜肉馅的!”说着,婆婆把饺子送到她嘴里。潭博顿觉嘴里好咸好苦,面里包着的分明是那婆媳二人的泪。她再也不敢张嘴,泪水顺着紧闭的眼角像山间的溪流倾泻而下。婆媳二人见潭博这副样子,顿时慌了手脚:“她二婶,你是被冤枉的,亲婶怎能杀亲侄?这帮狗警察是在冤枉好人!她婶你别上火,别憋屈出病来……”她们忙不迭地说。潭博头一歪再也不吱声了……

在旦旦被害的前一天下午,因为学校第二天要搞活动,上完一节课,小吴老师便宣布自习课不上了,回家作准备。旦旦早早地回了家。家里没人,旦旦把书包扔在屋里,便到牛圈里看老牛。旦旦是个听话的孩子,自从上次爷爷跟他讲不要祸害老牛的话以后,旦旦再也不碰牛了。看了一会觉得腻了,便跑出牛圈去找二叔。二宽家的门虚掩着,屋里没有人。一抬眼,他看见二婶床头摆着一排四个洋娃娃,他一把抓过金发碧眼、俏皮可爱的小精灵就往外跑,他知道那是二婶的,自从二婶有了娃娃以后就不愿让旦旦到她屋里来,他只有看着眼馋的份。他跑出屋,边跑边向空中抛。

“旦旦把娃娃给我!”是潭博的一声怒喝。

旦旦从来没有见过二婶这么凶,他一怔,但毕竟男孩子,改不了与生俱来的顽皮,他不但没有把娃放下,而且抱着娃娃往牛圈里跑。

“把娃娃给我——”潭博这一次叫喊带着哭腔,她心疼的要命,她气愤的要命,她疯了一样追赶着旦旦。

旦旦并没有感觉到潭博的这些变化,他依旧撒欢似的跑着,你想要我就不给你。旦旦的想法是那么的天真,如果二婶抓到她一定会像以前那样亲他,咬他,稀罕他,可是他不知道他身后的二婶已经变成另外的一个人。

越过栅栏,绕过桩子,从牛肚子底下钻过去,他嬉笑着,奔跑着,终于他被一只鹰爪般的手抓住,抓得他直咧嘴,他感到肩膀一阵阵地疼痛。接着另一只鹰爪来抢旦旦手里的娃娃。

旦旦的确被弄疼了,他恼了,他没想到一向疼爱他的二婶会这样对他,他赌气地将娃娃向远外抛去……

“哇——”潭博发出一声不知是哭是喊的叫声。

被抛出去的娃娃,一头栽在一滩新鲜的牛粪上。

潭博赶到近前,呆愣愣地把娃娃的头从牛粪中拔出来,娃娃已经面目全非。

此时的潭博觉得炸裂的心里蹿出一股气体,很快幻作非蝎子非蜈蚣非八爪鱼的怪物——那个可怜她,同情她,为她申冤给她出气的朋友。它瞪着一只牛眼,怒视着旦旦,它把鲜红的长舌伸向旦旦,它把那些细爪抓向旦旦。它告诉她,她在黄家所遇到的一切不平一切不幸都是因为他,而他还在继续让她不幸,他还在继续毁灭她的希望……

“有他在我就没好。”当那股气体回归她身体时,她的脸变了形,她要复仇,她要毁灭别人有、自己没有的东西!

这是入冬以来第一场大雪,一夜间,整个世界变成了银白色,院子里、房顶上像铺上一层厚厚的羊毛毯子。

“来人哪!潭博喝药了……”一声凄厉的呼叫,打破初冬拂晓的静谧、寒彻。

动物园里,两台推土机把一尺厚的积雪推到一起,堆成了几个小山一样的雪包。刘队长正在指挥刑警进行地毯式的搜索。他手里拿着一张字条,那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七个字:旦旦在动物园里。这是送潭博到医院抢救时,在她紧握的手里发现的。

孩子很快被找到了,先腐后冻,已佝偻变形,面目皆非。刘队长吩咐刑警让大宽和二宽来认领尸体,不要让李娟婆媳二人靠近。

又是一个寒冷的早晨,潭博被带出牢房,接着狱警、检查官紧张地忙碌起来,她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

她踏着地上厚厚的积雪朝院墙走去,她被命令站住。这时她感到双臂麻木,她知道这是尼龙绳勒进肉里不过血所致。她茫然地把目光落在厚厚的大墙上,空洞的眼睛没有一点神彩。

七名武警列队跑步进入刑场,站定后举枪。指挥官手中旗子落下,子弹从枪筒中呼啸而出。

潭博平静地站在那里。

当第一颗子弹与她的脑壳亲吻时,她感觉像是被蚊子叮了一下,然后破了一个洞,她分明看到一股气从这个洞里升腾而出——非蜈蚣非蝎子非八爪鱼的怪物,它看也不看潭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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