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恶有报只是一种偶然，可是当这种偶然竟然发生在自己身上时，萧笙唯有苦笑。
萧笙没有说错，自己没有族人，也没有家人。如果有，也只能是豆儿，为今之计就是赶紧前往长安参加会试。
如果考中，要想尽办法留在长安以寻访灵药线索。如果没有考中，便在长安城里先找一个差事，一边谋生一边寻访，一边为下次会试做准备。
无论灵草还是灵兽，都是人间一等一难寻之物。而取得真龙之血更是难于上青天。做为天子，岂会不知道人间有修道者和灵妖的存在，说不定同样知道帝王之血堪比灵药。凡人尚且视血为性命，何况帝王。
渺茫，就是知道有所求，却不知道如何求。
萧笙风尘仆仆地赶到长安，在城西找了家客栈住下。城西是平民聚集之地，住宿价格也最为低廉，是贫困学子的首选。住在客栈中的贫困学子都把心思用在了备考上，所以彼此之间并没有那么多应酬，顶多见面时点头示意了事。他们都是从小吃苦受穷之人，明白这个世道存在天然的身份差别，他们是泥腿子，是穷书生，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他们的命运几乎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
读书，是改变命运的唯一方式。
萧笙喜欢这种简单，所以整日都在房里读书。他深知自己并没有多少功名之心，也不适合为官，性情懒散，性格偏执甚至有些偏激，恩怨也过于分明，若是入了官场，恐怕用不了多久就会被碾得面目全非。何况这十多年来的人情炎凉更让萧笙对经济仕途兴趣缺缺。
读书不就是为了做官么？
可读了书就能做得成官么？
每一本书至少有两种读法，当自己反过来读的时候，终于发现书上所说的那些道理有可能都是谎言。
有德之人一定做不了官，即使做了也不会长久，比如孔子，比如东坡，比如前前朝那个叫朱熹的傻子，看他的所作所为简直比小人都要讨厌。萧笙不是没有想过，或许安心做学问是一个好出路，可是自己又不像唐朝孔颖达那样博学多才，如何著书立说教化后人？
当个田舍翁或者做一个教书先生罢！
当然这一切都要等到为豆儿拿到灵物之后，所以一定要努力读书，不是为了改变命运，也不是什么雄心壮志。
纵是洛阳花下客，不如篱院剪灯人。。
萧笙心无旁鹜地读书，过了不久各种请帖变得多起来，包括他在内，每个住在城西的寒门学子都收到了来自各大家族的宴会请帖。对于那些家族来说，所有能通过乡试的寒门学子都极富潜力，他们聪慧、努力并且隐忍，渴望通过科举来改变命运。更重要的是他们没有背景，没有银子。所以这些家族愿意进行某种暗中资助，当然如果一旦通过会试，这些学子必然要投桃报李，对家族进行某种形式的回报，反过来这些家族同样也会提供更多的支持。能考中举人者有几个是蠢笨之人？何况进京之前肯定会有师长耳提面命指点一番，所以住在客栈里的这些学子们并不抗拒这些宴会，也不排斥这种各取所需。
一个人连被利用的价值都没有，他就没有价值。
宴席的本质从来不是吃喝，而是在吃喝之中观察与被观察，或者是寻找与被寻找。相貌、才情、性格、优势、不足都要在杯觥交错之间进行分析、判断，然后取舍。这些寒门学子就像市场上的奴隶或者待选的歌妓，等待着主人或是恩客的赏识。只不过这种方式更加含蓄，更加体面，也更加虚伪。
宴会的核心之一就是这些家族会对心仪的目标暗中资助以银两，同时委婉地提醒他们最好不要再参加其他家族举办的宴会，不要再接受其他家族的暗中资助。
学子当然不会，也不敢，因为这是对品性的最大考验。
如果我的家族没有给你银子或者你没有收银子，你都可以参加其他家族的宴会，这是你的自由。但是收取了王氏家族的资助后又去参加赵氏家族的宴会，这无异于背叛和羞辱。
你的仕途不一定会终结，但一定会中止。
在长安打拼，没有背景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有人阻挡。没有一个家族希望培养出一个忘恩负义的李商隐，哪怕他才华横溢，哪怕他怀有苦衷。
十多年前有一个才貌双全的寒门学子高中探花，原本应当春风得意马蹄疾，未曾想却处处受阻，先是各府衙官职无缺苦等了三年，然后安排他去作户部主事，结果半途就没有了音信。之后想调去礼部也被人顶了下来，再后来安排到大理寺作评事，依然是无疾而终。堂堂一科探花，困居长安整整十年。最后还是皇上看不过眼，堂堂大乾朝一科探花竟然无处可去，这成何体统，也太伤及朝廷脸面，所以干脆扔到翰林苑做了一个典籍。究其原因，据说此人暗中收取了不止一个家族的资助，结果东窗事发，受到了这些家族一致封杀。
皇上似乎也知道这个探花的际遇，却也无可奈何。身为九五之尊，总不能过问一个小小探花的具体安排，更何况皇上也未必喜欢这种恃才傲物之人。
萧笙几乎可以断定，当今圣上一定极为讨厌世家大族这种名为资助实则拉拢的行为，因为在帝王眼里，所有读书人唯一效忠的目标应当是自己，也只能是自己。而这些家族却横插一腿，通过事先布置然后暗中施以恩惠，以笼络这些贫困的有才之士。不仅如此，这些家族自己的子弟同样也会通过科举入仕，相比那些穷困学子而言，家族子弟资源雄厚，兼之从小调教有方，还有长辈和亲朋帮衬，再加上寒门学子的辅助，士族为官往往比贫家子弟更加得心应手，也更加让人厌恶。
皇上对此有苦难言，因为天下皆知开国皇帝当年同样受到过这些家族的大力资助，坐稳江山之后岂能过河拆桥。对于世家大族，除非他们谋逆造反，否则皇帝只能压制或平衡，却不能清除。
何况那些家族只是请进士吃饭，并没有触犯任何规则，没有强迫，没有威胁，甚至连劝说都没有，一切都是双方你情我愿。没有承诺，没有契约，甚至没有把柄，而且允许双方随时随地解除约定。
做为高中的进士，恩人是先生，座师是考官，效忠的目标是皇上，哪怕上任为官，需要听命而行的也是上官。
那些家族的利益，理论上摆在最后一位。
但是没有人会不知道，或者说任何人都会想到，当这些进士入仕为官之后，那些家族可能会提供更多的资源，而这些资源往往可以影响到这名官员的晋升。
家族要的不是权力，只是利益，可利益往往都是由权力衍生而来。寒门士子对他们的回报不吝于以权谋私，而且谋的是朝廷之私。
任何一个帝王都无法忍受。
皇上不喜欢豪门，也不喜欢寒门，他喜欢小士族或者小家族，因为他们小有资产无须为五斗米而折腰，所以在有心人的提醒下，许多平民举人以及某些寒门士子都会婉拒这些家族的邀约或宴请，因为这意味有很大几率会受到皇上的重用，尽管这种几率可能并不高。
萧笙，哪一种也不是！
寒门？豪门？他连门都没有！
对于这种宴会，萧笙向来是不做理会。
尽管他穷，穷到令人发指！尽管韩子成送给他十多两银子，完全可以满足日常需求。
然而在萧笙眼里，这些银子并不属于自己。
世上没有白吃的宴席。萧笙所要之物不是资助，而是灵草或者灵兽，且不说这两样东西世家大族不可能放在长安，甚至不可能拥有。就算是拥有，也不可能送给萧笙。
这一日萧笙正在房中读书，听到有人敲门，开门后发现门外站着三个人竟然都是薛府中人，为首是一个唤做薛明，是长房嫡孙，未来的族长侯选人之一，另外两人是他的书僮，莫非他也是前来长安参加会试？
“薛笙，好久不见。”薛明含笑说道。
“抱歉，我姓萧。”萧笙含笑而答。
薛明向回头看向两个书僮：“你们先到楼下等我”，二人用饶有意味的目光看了萧笙一眼，点头称是并转身下楼。
薛明道：“萧兄，不论如何，为兄当日与你并无仇怨，即便是陌生人来访，不也应当请到屋中坐一坐么？”
萧笙无奈，也并不想惊动他人，只好将他迎进房间落坐，随后为其倒上一杯热水，然后坐在那里继续读书，不发一言。
薛明施施然走进屋内坐在椅子上，看着房内简无可简的布置。不问可知，这应当是长安城里最便宜的客栈，眼前这个人也曾经薛氏家族之人，还是自己的族弟。
薛明原本不想来找萧笙，因为自己是长房嫡长孙，他是庶出的三叔之子，身份有别，自己当年和他并无多少交集。三叔之事他多少听说过一些，三叔年轻时与一女子情投意合并私订终身，原以为能成琴瑟之好。却不想被族长严厉阻止，究其原因，就是三叔幼时曾被祖父指定了一门亲事，为家族声誉考虑，尽管对方家道中落并且含蓄表示了允许退婚，但族长坚持要遵守婚约，以彰显薛氏家族守诺之名。三叔只能奉命成婚，与他相好的那女子也另嫁他人，据说婚后一年便郁郁而终。三叔便将怨气都发泄到三婶身上，一直冷落她们母子，三婶病故之后对薛笙更是不理不睬，任其在后院饱受欺凌。
少年时的薛笙最为出名之事便是其饭量极大以及头脑笨拙，连最简单的千字文都背不全，害得他总是被先生责罚。但自己从来没有嘲笑过他，毕竟长房长孙要有容人的气度。然而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族人眼中的饭桶和笨蛋，竟然考过了府试，要知道整个薛府能通过府试的不过一掌之数。
他百思不解，便向父母请教，阿母说薛笙如果不笨的话或许根本活不下去，薛笙通过了府试，这让许多人都猜到继母对他极为苛薄，否则何必从小便装笨？又怎么可能饭量极大？还不是因为在家连饭都吃不饱？不过阿母说薛笙以后的日子恐怕会很难。因为薛笙的高中对于她继母来说不吝于一种嘲讽甚至是羞辱。薛明深以为然，暗地里希望三婶能以家族利益为重，莫要眼光短浅做出什么不当之举。
阿爹也曾说过，论人情通透机变自己强过薛笙，但论隐忍坚韧自己则万万不及，还批评自己过得太过顺利安稳，不是成长之道，也因此强行安排自己外出磨炼了一番。
那时他才知道原来这个族弟一直在藏拙，三房厌胜诅咒一事他当然知道来龙去脉，极为鄙视三婶的所所做为，一个不受相公待见的前妻之子让其衣食无忧又能耗费几何，还能博得一个贤惠慈爱的名声，对她自己所生的二公子和三小姐的未来也极为有利，不论是婚嫁还是入仕，有贤母之名做背书，可以省却许多谋划。
结果此事一出，知情人莫不认为是三房主母在背后指使，弄得三婶百口莫辩。但却无人胆敢议论，毕竟三婶家中有人高升，还是本次乡试主考。所以对于三房长孙不明不白的被逐出家族一事无人感到意外。谁知世事难料，主考大人不久便被捉拿下狱，而被逐族除姓的薛笙竟然破天荒地通过了乡试。更成为了整个薛府青年一代唯一一名中举之人。
乡试，相当于一只脚已经踏入了仕途。
虽然族长早就对此事下了封口禁令，但总有别有用心之人借机生事，端端地惹出不少风言风语来。阿爹也因为此事受到了上官委婉的提醒，而三叔原本的升迁机会也就此终结。
真是天大的讽刺！
未来家族之一的薛家成了笑柄，无数人都在嘲笑薛家的目光短浅和有眼无珠。面对一个饱受孤苦却潜力无限的庶孙，只要略加施恩，他必然感恩戴德，何必做得如此决绝。薛明对这些流言嗤之以鼻，易地而处，恐怕所有家族都会如此行事，说不定做得比薛家更为不堪，只不过薛家运气过于不好而已。
但族长却不能不做长远考虑，他想挽回声誉，更想留下这个薛笙，可是当时所作做为实在不够光彩，那名小厮也死得过于蹊跷，族长也没有办法继续查下去，结果让厌胜诅咒之事永远无法水落石出，萧笙因此也永无可能回到薛家。家族里对薛笙有恩的只有族学先生，族长便找到先生进行商议，先生摇摇头说可能性微乎其微，不过倒可以留一个情份，就是将萍儿找回来安排一个好差事。
薛明见萧笙不说话，便轻轻说道：“薛笙，自从你离家之后，族中派人寻了你许久，后来听说你去了府衙办理文书，便知道你要来长安，族长便派我前来寻你。”
“薛兄，当日是非我早已不放在心上，我已经被驱逐出家族，并且收回了薛姓，更收到了断绝文书。我现在与薛家没有任何关系，所以请叫我萧兄或者萧贤弟。”萧笙面带微笑地说道。
薛明心中升起一种无力之感，若是萧笙面带愤怒或面无表情都有情可缘，同样也有机可乘，可是这眼前这个族弟却笑得如沐春风，反教他不知如何是好？只好说道：“贤弟，你应当知道族长当日将你除籍是为了保全与你。否则后果更为严重。”
萧笙摇头说道：“薛兄，我知道族长是为了保全我而迫不得已，此情我铭感五内。只是当日我被人陷害逐出家族，你可知道我为何没有报官申冤？”
薛明默然。萧笙如果报官，官府必然会出面。一旦官府立案，则薛府三房当家主母苛待长子，刁奴欺主诬蔑厌胜一事便会弄得全城皆知。不论结果如何族长一个治家不力的名声逃脱不掉，薛府所有官职在身的人都会受到牵连。若是被有心人利用，后果不堪设想。两三年内恐怕都会断送所有族人的晋升之路。
对于家族，名声永远排在第一位。
而萧笙选择不报官申冤，也是保全家族之举，说是以德报怨也不为过。
薛明长叹一声：“贤弟大恩，家族自是知晓，这也是为兄冒昧前来找你之缘故，血浓于水，贤弟随时可以前去济南会馆，为兄已经给你安排了一个房间，你直接住下便好，那里更为僻静，相互也有一个照应。”
萧笙暗中苦笑，如果乡试主考官没有被玄衣卫带走，如果自己乡试无望，薛府还会来寻找自己么？恐怕早就任其自生自灭罢！
萧笙摇了摇头，他早已心灰意冷，更懒得多言：“多谢薛兄美意，天色已晚，还请薛兄早些回去休息。”
薛明苦笑，知道至少目前萧笙对家族仍然心存怨恨，还好留有一线机会，便道：“贤弟早些休息，为兄告辞，谨祝贤弟金榜题名。”
“多谢！”
薛明推开房门，轻声说道：“先生让萍儿回到了薛府，还在你的院子里做活。”
先生，家族里唯一对自己存有善意的人！诸多往事一一掠过。萧笙按捺住心中激动，长身而起深揖到地：“还烦请薛兄代我谢过先生大恩。”
薛明心中一叹，适才已经含蓄告诉他利弊并且暗示他可以回归家族，萧笙只是坐在那里面带微笑，微笑中分明带着一丝拒人千里的失望和冷漠。可一旦说到学堂先生，这萧笙便面带感激并且长揖到地。如此恩怨分明之人，恐怕是不会回归家族了。
单凭萧笙受到诬陷却没有报官一事，他便对薛氏家族便没有亏欠。
薛明回头看了看已经关上的房门，摇了摇头，苦笑而去。
萧笙并没有因为薛明的到访而心生感慨，对于他而言，家族之事已然过去，是解脱还是遗憾都已经不重要，他渐渐地喜欢上这种自由，没有桎梏，没有枷锁，没有牵挂。
除了豆儿！
没有人可以体会得到两个孤苦无依的人有多么在乎那点不值一提的温暖和信任，更何况还曾数次一起历经生死。
萧笙推开窗户，望着一庭明月，心中升起浅浅的思绪，这思绪和月光缠绕在了一起，然后落向青州那个小破庙里。
豆儿现在怎样了？
如果有一天她醒来，还会不会识字，会不会读书，还会不会记得我？萧笙笑着摇了摇头，翻开书心不在焉地看起来。
这一刻，菩萨庙后的暗道之中，豆儿睁开了眼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