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份的广州,已经很热了。
举目望去,满眼皆是绿,是那种蓊蓊郁郁的绿,那些大叶榕、鸭脚木、樟树、水翁、棕榈等浓密深厚的亚热带植物,蓬勃舒展,适时地投下一片片荫凉。集市上,已经有农夫叫卖早熟的荔枝了。
1926年5月1日这一天,已经有一千多年历史的广州东校场沉浸在热烈的节日气氛中。这个从唐宋时期就是广州地区武状元比武的考试会场,锣鼓喧天,歌声不断。红旗、彩旗、巨大的红布标语环绕在校场周围。这里要举办隆重的庆祝“五一国际劳动节”大会,广州工农商学兵30多万群众参加。
天刚蒙蒙亮,参加集会的人们就从市区的各个街道,从珠江南岸、甚至几十里开外的农村,浩浩荡荡赶了过来。队伍里,工人纠察队的红色臂章,农民自卫军的红缨枪上的红缨,在初生的朝阳下分外抢眼。
大半年来,一直处于沸腾状态的广州,今天是热爆到了极点。
纪念五一大会,由共产党领导的广东总工会和省港罢工委员会联合发起,目的是要通过这个全世界劳动者的节日,促进国民政府的革命信心,推动北伐革命的进程。
杜心舟所在的战地救护队也来了,两期学员共八十余名战地护士,身穿洁白的护士服,带着护士帽,背着红十字药箱,手里拿着小红旗,她们排着整齐的队伍,迈着矫健的步伐,来到了东较场。
杜心舟、韦革命、徐小萍并肩站立,她们都是第一次参加这么盛大的集会,心情分外激动。目光所及之处,全都是黑压压的人头,全都是五彩缤纷的旗帜;耳畔回响的,全都是以革命、北伐为中心的,激昂的话语。
杜心舟深深地感到自己就像一滴水汇进了海洋,像一粒火星投进了熊熊的炉火,那种置身于大集体大环境里万众一心的感觉,哪怕刀山火海都敢上。
大会结束之后,人们开始分成几路在城里主要街道示威游行。
沿途上,一些没来得及参加大会的人,主动投入到游行队伍里去,人越来越多,气势越来越大,几十万人发出震天动地的呐喊,仿佛整座城市都在震颤。
杜心舟喊口号喊得嗓子都哑了。
在中山三路,杜心舟竟然遇上了春伢子和墓生。
是春伢子先认出了杜心舟,喊了一声“杜同志!”否则,杜心舟恐怕已经认不出来他们了。
此时,春伢子和墓生在农民运动讲习所的队伍里,这个队伍清一色的黑粗布短裤,白色的坎肩,每个人手里都握着红缨枪。阳光照在红色流苏的枪穗上,犹如一簇簇跳动的火苗。
“是春伢子吗?”
杜心舟问。
“杜同志,是我!”
双方都离开队伍,站在马路一侧。
“杜同志,你参加救护队了?”
“是呀,春伢子,你还在农讲所吗?”
“杜同志,我已经不叫春伢子了,润之先生给我起了大名,我叫段春雷,他叫孙乾生。”春伢子指指一旁的墓生。
墓生点点头:“毛委员说,墓是阴,乾是阳,把阴换成阳,乾坤之大,男子汉此生要阳气十足!”
缺了一颗门牙的墓生说话依然跑风,但语句流畅,底气很足。
杜心舟打量着这两个共过生死的后生,依然的一高一矮,一黑一白,然而,与两个多月前相比,他们都胖了,更壮实了。灼灼的眼神里,除了抗争与执着,瞳仁里依然有火焰冒出,只是,增添了许多的深沉与理性。来到广州的迅速增长的见识和农讲所经常性的读书讨论,让这两个年轻的农民革命者迅速成长起来。
“听说你们在农讲所不光学习政治理论,还参加军训,是吗?”
由于周围都是游行队伍,嘈杂的声浪中,杜心舟只能把嗓音拔高。
“是的啰!在所里,十八般武艺都学,天天认字,天天上操!”
春伢子,不,段春雷也提高了嗓门。
“我们农运所和部队的编制一样的,春芽子已经是排长了!”
墓生,孙乾生也大声喊着回应。
“太好了!闹革命就要有自己的武装,你们的老乡润芝先生真了不起!”
杜心舟由衷赞叹。
“我们研究工农运动,讲演、上课、开会、做调查,毕业后奔赴全国各地,领导农民运动,投身新民主主义革命。”
段春雷扳着手指,如数家珍一样数着他们的必修课。
“我们很快就要回湖南了,去组织乡亲们配合北伐。”
孙乾生替段春雷做补充。
这时候,从后面涌过来又一批队伍,把马路边交谈的他们冲散了,为了跟上各自的伙伴,他们不得不匆匆道别。
“杜同志,再见!”
“我们湖南见!”
杜心舟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什么,反身追过去喊:“孙乾生,有空去岭南大学找我,帮你镶个假牙!”
然而,人太多了,杜心舟的声音被隐没在震天的锣鼓和口号声里。她眼睁睁看着段春雷和孙乾生就被人潮裹挟着,消失在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中。
杜心舟和小萍回到救护队的队伍,继续向中山二路前进。
红旗的海洋里,人流的海洋里,杜心舟感到自己是那样的渺小,又是那样的巨大。当一个人与时代融合在一起,与革命融合在一起,生命的意义忽然变得深邃而广阔,具体而宏伟。
在这到处充满着革命精神的大时代里,杜心舟觉得自己好幸福,好自豪,值得把生命交给它,把青春交给它,把爱情交给它!
今天,是几十万人同仇敌忾的大广州;未来,将是我几万万人民的大中国,统一和平富强的大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