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逾不惑的莫姆说他可以列数出八次心醉神迷。对一个曾经问起他它们都是些什么的罗马生意伙伴,他说:“一个梦;一段回忆;一幅出自克洛德·热莱[9]之手并由他于1651年赠送的油画,画的是圣女波拉在奥斯蒂港;一个站在布鲁日港口一艘艘航船前的年轻姑娘。”然后,他闭嘴不说了,他在沉默中思索。这才提到四种。
几天之后,在圣枝节[10],依然还在阿文蒂诺山上莫姆的作坊中,那位伙伴又来镌版匠这里进货,问他为什么上次说着说着他的神秘视象就不吭声了。他回答说:“因为每当我回想起某些形象时,我就痛苦不已。”人们听到一阵歌声升起在依然清凉的小街上:“希伯来孩子们的衣裳拖在路上。”[11]孩子们从真话之口的祭坛出发,前往圣萨比娜教堂。[12]游行队伍完成其晚祷后,停在使徒圣保罗的坟墓前,在那里献上最后的圣枝。
过了好一会儿,游行队伍离开了小街,来到了台伯河陡峭的河岸上。歌声飘远了。
突然,歌声戛然消失。
镌版匠和他的伙伴在寂静中忙活。
在这同一天晚上,销蚀镌版匠揭开了蒙在由洛林人赠送的那幅绘画上的黑色丝绒帘子。
这是莫姆向他的伙伴展示的第一个奇迹。
然后,他从他的箱子里拿出一个玻璃瓶。这是装在短颈大口瓶中的一只人耳朵,它已经变得惨白无色。它跟青蛙胳膊尽头的手掌一样通体透明。
莫姆第三次转向大箱子,拿出一块小毯子,在地上展开。这是一块由戈布兰工场[13]的弗拉芒织毯工编织的挂毯,在宗教冲突中躲过了一帮瓦隆人[14]的抢夺,他们本来是要把它带往卢浮宫去的。挂毯左侧的画面再现了尤利西斯[15]在风暴肆虐的大海中游泳,大帆船正在他的身后下沉。挂毯的基本部分,显现了一个在淮阿喀亚海岸上赤身裸体的尤利西斯,身上还滴落着水珠,用手遮捂着下体,对面的瑙西卡手里拿着一个蓝色的球,正瞧着他。
“第四号奇迹,”他说,“是一幅素描。”他首先把画夹子中两个清瘦的圣施洗者约翰的脑袋挪开,放进一本博西奥[16]的《地下的罗马》,这本书中有大量的夜间场景。然后,他用手指着一幅十分亮的铜版雕刻画:一个长脸的年轻姑娘,头戴一顶布鲁日式样的帽子,戴一个白色的皱领,坐在敞开的窗户跟前的一张床上,床单凌乱。远处,可以看见一些船的桅杆,右侧,还有一个灰白色的航标灯塔,在东升的白色曙光里,它还被笼罩在一圈迷茫的雾气中。
面对着它的这位年轻姑娘的目光中透着畏惧。
第五号是一幅用黑版法[17]制作的版画。它表现了山上的一个废墟城市,城市之上,几乎高入云端,有一条崎岖的小径,还有一头毛驴,位于深渊之上。在左侧,刻着这样的说明文字:“卢西乌斯坐在驴背上。莫姆。雕刻。1656年8月。”[18]然后,是马耳他十字架。
“第六号美梦,”莫姆喃喃道,“是布鲁日的娜妮在……影子中……”
但是他闭口不语了。因为他的喉咙里再也没有了嗓音。
这才提到六种。
镌版匠莫姆把那幅黑版法的版画送给了他的伙伴,画的是比利牛斯地区的崇山峻岭以及深渊之上的崎岖小径。他说:“看到那个已然荒废为牧场的古老集市,我的心中便感到一种奇异的喜悦之情。我瞧着那条榆树小径,所有那些在葡萄园和灌木丛中吃草的牲畜,围着炭盆烤火的石匠们,肩上扛着镐头寻找金币或者银币的人。我想到的罗马并非如此。”莫姆先生于1643年到达罗马后,正是从热莱先生那里,学会了如何雕刻风景画。热莱先生说到莫姆先生时,称他的才华没有颜色上的情感。视象的紧凑牢牢地吸引住了他的手,使他对任何其他东西一概视而不见。在三十五年的职业生涯中,他还从来没有发现过他的手有什么特别之处。必须让他在他脑壳深处、在他眼睛背后见到的东西突显出来。视象在影子中勾勒出来,从深底中跳出,摆脱一个从来不识光明的黑夜。莫姆本来会是大自然本身,他只会造出闪电雷光,或者皎洁的明月,或者风暴中白沫滔天的海浪,在岸边泛黄的岩石上汹涌翻腾。或者被偶遇揭去了面纱的衣褶底下的裸体。或者一根动物的骨头,或者一块燧石的残骸,被人从土中寻得。关于山中的风光或者岭上的景色,镌版匠莫姆自己这样说道:“我认为自然的地方是一些跟我们一样的动物。飞滚而泻的激流或者陡峭如壁的河岸,就跟盘旋翱翔在空中等待的鸟儿一样,或者跟犹疑不决地攀登山道的驴子一样。幽暗洞穴中的拱顶充满了由一个个星座构成的千万形象。比利牛斯山上用两条后腿站立的母熊,就是在台风中倾翻的巨大的快帆船。”
而格卢纳哈根,他的说法则不尽相同:“有一天,当他在他的罗马阳台上镌刻下天堂的景象时,他的伙伴,名叫普瓦伊,原籍阿布维尔的那一个,特别注意到他纹丝不动的姿态,以及聚精会神的脸色,便戏谑地对他说:‘您认为您在天堂中还会经历类似的心醉神迷吗?’但是莫姆先生依然保持着他的严肃,肯定地回答说,即便是在天堂中,他也还会如此。‘上帝是不是想象出了它们?’普瓦伊问他。莫姆先生以一种同样严肃的态度回答说:‘是物质想象了天。然后,是天想象了生命。然后,是生命想象了自然,然后,自然推动万物,并在各种不同的形式下显现出自己,它所孕育的要远远比它在空间中随意拨弄时所虚构的少。我们的肉体便是自然在光明中尝试的形象之一。’”格卢纳哈根还补充道:“热莱先生以开玩笑的方式这样说到莫姆先生:‘镌版匠是严刻的。’[19]这就是意大利人所谓的日耳曼式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