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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奥特安排给林曜晖的办公室位于B座第16层。
20多平米的房间里摆了两个大书柜,满满地塞着书,大都是政治、军事和电影类的。老板桌紧挨着墙放着,它实际上也成了一个书柜,上面的书垒得歪歪扭扭,像是随时会倒下来。房间的中央于是空出来了,竖着一块很大的写字板,被太阳光照得发亮,上面这时候只留着两个没擦干净的箭头和一些胶带纸的痕迹。正对着它的那一面,靠墙是一张棕色的三人沙发,和边上的单人沙发一道,围着中间一张小玻璃茶几。沙发上丢着一块紫酱红的毛毯。
9点多一点的时候,林曜晖要的材料送过来了。
“摆哪里?”
问话的是开会时见过的那个帽衫女生。不过今天她穿了一件灰色的套头衫。她手里捧着很高的一摞文件夹,几乎要和她的脑袋一边高了。
“那里吧。也只有那里了。”
林曜晖接过一部分。他们把文件夹都堆到茶几上。
“就是这些了?”
“这些是会议记录,和相关的一些东西。别的我会发到你电脑上,包括那个手游。”
“我不玩游戏的。”
女生耸了耸肩,一副那是你的事的样子。
“我怎么叫你?”
“海莉。”
“Hayley?你的英文名字?”
“呃……算是吧。反正微信、微博、QQ,别的什么,都是。海莉。”
“那你本名呢?”
“我本名很普通的,我基本只用它来领工资。”
“但是……”
“人跟名字感觉不配套哈?”她笑了一下:“那你只要叫一声喂就可以了,反正外面也只有我。”她指指外间的办公室。
“好吧。问个问题:这里之前就是浦桦的办公室,对不对?”
“对啊。你是他的好朋友,应该一眼就看出来了。如果你要重新……”
“不用,就这样,挺好。”
接下来一整天,林曜晖就倒在那张三人沙发上,把毛毯叠起来当枕头,按着时间顺序,一份接着一份看那些会议记录。他试图弄清楚,在过去八个月时间里,这个项目从一本(或者说系列)文字小说开始、朝向某个(想像中的)由光辉绚烂的影像构成的彼岸世界艰难开进的全过程。
这很重要。
他知道之前在开会时候他的态度很容易让人以为他是一个所谓的“忠实原著”派。其实完全不是这样。目的地本身没有好坏之分,这一点已经由一百多年来浩如烟海的电影证明了,任意一种题材、类型、风格……都会诞生出名垂青史的佳作。关键全在过程本身。在到达那个假想的终点以前,你只知道它存在,在某个很遥远的地方,和你相隔着一座城市,你可能在任何一个岔路口拐错了弯,然后就离它越来越远。而每一次选择,无论大小,都是一个岔路口。八个月,天知道在这个过程里已经作过多少次选择拐过多少个弯了。他希望的只是,最后完成的是一个作品,而不仅仅是一个产品。
中午的时候,海莉过来问他要不要下去吃饭。
“今天我就不下去了。你帮我带一份……叉烧饭好了。”
吃完饭,他把写字板搬开,在房间中央简单做了些活动。他房间的窗户正对着A座,陆沉的总裁办公室就在他头顶上方的位置。他这时才注意到,原来总裁办公室的上面居然还另有五六层楼的高度,只有墙,从他的那一面看不到窗户。
“那里是干嘛的?”
海莉探头进来。之前她在外间看小说。
“特别区域。”
“‘特别区域’?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也不知道。”
下午,林曜晖继续靠着沙发看会议记录。
八个月的时间里,正式的策划、讨论会开过将近二十次。会议记录有长有短,每一份后面都附有前后相关工作的进度内容,比如大方向的确定、反反复复修改的故事梗概和更详细的大纲、主要人物阐述、请美术部门做的N款人物参考造型、与几位不同导演的接触以及对方的要求和反馈意见、和游戏公司签订的隐去部分细目的合同复印件……等等。当然,肯定不会少了各种从不同渠道采集的长长的数据列表。每一本文件夹都填得满满的。
从记录上看,陆沉有时候会出席,张岚参与的次数更多一些;程夕是从第三次会议开始带着他的工作室团队加入进来的,之后只缺席过一次,并且在实际工作当中扮演了越来越重要的角色。而相反,整个过程里浦桦的声音则显得寥寥,有时候甚至缺乏一点存在感。
这不是他印象里的浦桦。
“材料都在这里了吗?”他问外面。
“我不知道。他们给我,我就拿过来了。”
“他们?”
“程夕的工作室。”
“为什么是他们?这又不是他们的项目。”
“他们负责的部分比较多吧。”海莉站在门边上,回答显得很敷衍了事。“反正不要问我。”
“怎么不问你呀?你从第一次开会就在,这些记录都是你做的。每一次开会都参加的,现在就只有你一个人了吧。”
参加会议的人并不总是固定的,不过一开始就在的那几个人在以后的进程里慢慢都消失了。
“那又怎么样?我只是负责整理而已,要不然我可能已经不在这儿了。”
“你好像话里有话?”
“没有,实话。”
林曜晖打量她。他分不清楚她只是把它当一份工而已呢,还是不想在这里面陷得太深。
“能问一下吗?你是怎么加入到浦桦团队里面来的?”
海莉笑得很坏:“你其实是想问,你可不可以信任我,对不对?你放心,你交给我的事情,我会做好。还有别的吗?”
他拿她没办法。
快到5点的时候,他大致把所有的会议记录都过了一遍。
选择《太空堡垒计划》来改编是浦桦自己首先提出来的,为此还特地联系了有关方面探讨关于赴南极实拍的可能性。但是自从改编的大方向确定以后,浦桦的立场就逐渐在会议记录里变得支离破碎起来。
在团队接触过的导演名单里,林曜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自己的小说《战涛》改编电影的时候,他担任了这部电影的监制。林曜晖拨通了他的电话。
“我是自己退出的。”在听完林曜晖简单介绍了一下这边的情况以后,对方这样说:“佩奥特的实力很强,项目也是个好项目,但是,接触下来我发现,佩奥特事实上想要的只是一个执行人,而这一点我是不可能接受的。想剥夺我的创作权,滚他妈的蛋吧,哈哈!”
林曜晖陪着笑了两声。海莉这时候出现在门口,示意她准备下班了。林曜晖点了点头。
“还有别的原因吗?”
“别的原因嘛……当时我感觉大家的意见不统一。浦桦人挺认真的,说话对我胃口,他说想做一部有力量的电影,在南极的内陆高原,零下七八十度,几十米每秒的大风,酷烈的气候,人跟大自然斗,然后呢,跟比大自然更凶残的人斗。我他妈几乎被他说动了!还好!还好!”
“什么意思?”
“因为我发现陆沉不是这么想的。还有一个小年轻的,叫什么……”
“程夕?”
“对,程夕。他们有别的想法。那我就有数了。陆沉是什么人哪!光凭一个浦桦怎么可能斗得过!我拍戏的!我才不想蹚这个浑水!最后你看,浦桦钻牛角尖了吧!曜晖,你要是为吃口饭,那随便你,但你要是来真的,我劝你还是小心一点。”
“好的,我会的。”林曜晖想了想。“那么,关于浦桦自己的想法,他有没有文字性的东西在你那儿?”
“我们聊的时候他给过我,大纲、项目阐述,几十页纸吧。不过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我都还给他了。戏我没有接嘛,留着不大好。怎么?”
“……没什么。”
事情很清楚。浦桦在整个过程里做过大量的工作,而且已经形成了很详细的文字表述,但这些在记录里完全看不到。
他的那部分被抽走了。
林曜晖走到外间。海莉这时候已经走了。他在墙上贴的电话页上找到了程夕工作室的内线号码。
“有的都拿过来了,我们这边没有了!”接电话的人显得很不耐烦。“你确定?那你自己过来找。”
林曜晖气得狠狠挥了一下电话。
桌上的一张纸被挥得飞了起来,从他眼前飘过去,落到他脚边。
那是一份关于某品牌自动录音系统将于下星期一来佩奥特大楼进行升级服务的通知单,届时,大楼内的所有会议室停用半天。
林曜晖愣了愣,但忽然——他迅速找到了录音系统控制室的号码。
“启用以来都有?好极了……我马上过来,耽误您半个小时。谢谢,太感谢了。”
他撂下电话,大步跑出办公室。
电梯徐徐下降。
林曜晖蓦地回想起来:海莉的办公桌上收拾得很干净,只除了那张纸……
2
第二天早上海莉到的时候,林曜晖已经在办公室了。他仍旧是那一身,头发乱糟糟的,像刚被电过,但样子显得很兴奋。
“昨天我一个晚上都没睡。两个多G的录音,我跳着听了三分之一。他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我现在脑子里面几乎已经有这部电影了。”他比划着两只手,描述着。“还有,谢谢你。”
“什么?”
她大瞪着眼睛看着他,一脸无辜的表情。
敲门声响起来。陆沉出现在门口。
“陆总。”
“林曜晖,佩奥特大楼B座16层1606——是这里吗?”陆沉走进来。他模仿着快递员的口吻,把手里两个大号的文件夹放到茶几上。“我听说那件事了。这是剩下的部分,都在这里了。”
林曜晖拿起一本。里面一页一页都是之前被抽走的浦桦的工作内容,包括打印稿和手稿。
“可是昨天那个人说都拿过来了。”
“他是跟你开玩笑。”陆沉看了一眼边上的海莉。
“呃,我忘了我还没有吃早饭。”海莉俏皮地一笑,蹦出了办公室。
“我是什么时候雇的她呀?”陆沉转回来,面对林曜晖。“他们是怕他们的工作白做。一样,他们也是干了八个月的,对不对?”
“这不像是陆总你说的话啊。”
“呵呵,总之,待会儿我会让那个人过来跟你道歉。”
“如果要道歉,我希望是在大家到齐开会的时候。因为你很清楚,这不是一句‘sorry’的问题,是这个项目要怎么做的问题。”
“那好,你现在就告诉我,你想怎么做?”
林曜晖用力拍了拍手里那一大本文件夹:“都在这里了。我不相信你看不出来,这会是一部好电影,非常牛逼的电影。”
“但你要知道,这部戏我们预计会投两个亿,很可能还会追加!而且,它还将会启动一个宏大的电影系列!”
“这两者之间有矛盾吗?”
“假如你站到我的位置上,你就知道它们有矛盾了。曜晖,我很明白地跟你说一次:浦桦做的工作,我很欣赏,他给了我一个非常棒的规划,还有非常棒的剧本大纲……”
“但是?”
“但是!它不卖钱!这就是问题。它不卖钱!”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
“啊——对呀,因为你掌握了这个世界的秘密。我猜,你有一部能够穿越到一年以后两年以后的机器,你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它上映以后的票房,然后你再穿越回来,告诉我们说它不卖钱。是这样吗?”
林曜晖带着戏谑的表情,看着陆沉。
但陆沉一点也没有想笑的意思。
“你就当我真的有好了。”他张开手,就好像有一团焰火在魔术师的手里盛放一样。“我真的有。”
大约10分钟以后,海莉出现在了办公室门口。她探头进来看看,陆沉已经不在了。
“我应该吃完饭了吗?”她说。
当天下午,林曜晖召集了一次团队会议。基本上,上次与会的都列席了,只有陆沉没有来。程夕换了个很潮的新发型,刘海蓬松地上卷着,穿着件大红带暗纹的针织衫。他满面春风地走进来的时候,张岚笑着冲他吹了声口哨。
“怎么?”
“很喜庆。”
每个人都坐了和上次一样的位置。
会议开始之前,某人先站起来为昨天的事情道歉。
“……一个多月以前,有一次,为了方便检阅,我把浦桦老师的那个部分单独整理了出来。后来因为有别的事,我就给忘了。昨天林老师要的时候,我完全没有想起来……”
大家都看着林曜晖,等着他说“OK”、“没关系”、“小事一桩”。但林曜晖没有这么做。他一直平静地听着。在某种程度上,两分多钟的道歉就像是一场无形的较量。他赢下了这个回合。
直到对方说完,他才点点头,示意他坐下。
“现在我们来说正事。”林曜晖很直接地开始了会议。“昨天我花了一天时间,把大家过去八个月的工作都看了一遍。这是我第一次有机会参与这么大的项目,当然,是沾了我去世的朋友的光。老实讲,佩奥特让我学到了很多东西,我从来没有想到原来做一部真正的大片会这么麻烦……”
“因为我们要做的是别人做不到的东西。”张岚笑着插了一句。
“我同意。而且对这么大的项目来说,任何创作者的所谓经验、能力,在它面前,都是苍白的,不可靠的。所以,数据在这个时候会变得很重要,毕竟它是实实在在的,它反映的是某种事实。我完全能够理解这一点。”
“谢谢……”
“但是,”因为打断了张岚的致谢,林曜晖显得很抱歉。“这个数据是有误区的。什么误区呢?就像是一栋房子。对绝大部分人来说,他们走进去,看到的是什么?是装潢。没有多少人懂建筑,懂结构,懂设计,也不需要他们懂。他们看的是装潢,简约还是奢华,中式还是欧式,地板还是瓷砖,贴的什么颜色的墙纸,挂的什么样的窗帘,都有哪些家具、电器,是怎么搭配的……他们看的是这个。然后他们会有一个反应:‘我喜欢’,或者,‘我不喜欢’。数据告诉我们的其实是这些。可是我们别忘了一点:虽然他们不懂房子,但如果天花板漏水了,他们是知道的;墙面开裂了,他们是知道的;下水道堵了,他们是知道的;甚至风一吹房子都塌了,他们更加一定是知道的。”
“你说的房子是指故事吗?我们从来就没有反对过要讲一个好故事呀。”
“是顺序的问题。如果有人告诉你,他已经预先买好了多少平米的实木地板,裁好了多少尺的墙纸,订好了整体橱柜,从卧室花梨木的双人床到卫生间多功能的按摩浴缸全部搞定,接下来,他要去找一套房子,能够严丝合缝地放下所有这些东西——你会怎么想?你会觉得他是一个白痴,对不对?但如果同样的事情发生在电影上,那他就成了策划专家了,多可笑?法拉第提出了力线的概念,力线的集合构成了力场。故事的核心就是无数的力线,人物与人物的冲突,人物与自身的冲突,人物与环境的冲突,人物与情节大方向的冲突……这些力线集合起来,纵横交错,就形成故事的力场。这个力场,就是我刚才讲的房子。对一个观众来说,他不需要知道有力场的存在,但一个故事有没有力量,能不能感染到人,他一定是有感觉的。而更重要的是——有了房子,我们就能知道怎么去利用那些空间?怎么配色?那些家具都放在哪里?它们的长、宽、高合不合适?怎么整合成统一的风格?因为一切都有了标准!故事也是一样。有了标准,数据就可以登场了,因为数据所反映的种种噱头正是用来装饰、或者说放大整个力场的。我们要做的,只是沿着力线的方向,把它们放在正确的位置上。怎么做好一部电影其实没有秘密,就是在为对象建立一整套合适的标准以后,把所有的点都放对。要不然,即便是好莱坞A级大制作,如果通篇都是虚有其表的爆炸、枪战和所谓情节上的反转的话,也一样会让人看得呵欠连天的。”
林曜晖笑了笑,结束了他的理论阐述。
“好了,接下来说回我们自己。大家放心,我不是来推翻大家过去几个月的工作的。我只是觉得我们走得太快了,还没有做好造房子的工作就开始装潢了。所以,我希望我们暂时先退回到两个月之前——”
他站起来,开始分发材料。
“这是我在大家两个多月以前工作的基础上做的一个总结,我叫它‘力场图’。上面梳理了到那时为止,我们这个故事所拥有的人物线、情节线、感情线、类型片本身所要求的节奏线,以及相互之间的关联线。从这张图上,大家可以比较直观地看到:哪些力线是我们已经完成了的,而哪些还不够好,哪些甚至还没有做。”
在这里,林曜晖耍了一个小花招。这张“力场图”的确是根据程夕等人此前的工作提炼出来的,但隐含的参照体系却是浦桦所留下来的故事框架。在将来的某些时候,他会以弥补现有大纲缺陷等作为理由,将故事一步步引导去那个方向。不过,他不认为程夕他们现在就能发现这一点。
“等我们把它完善了以后,再来看数据能够帮到我们什么。”
他走回自己的座位坐下,准备好了会有人提出不同意见。
但让他意外(当然也是高兴)的是,没有人提出异议。
“我理解林老师的意思了。”张岚说。“很多项目当推进到一定程度以后,就会出现这样那样的bug,甚至本来看起来好好的故事怎么讲都讲不圆,原来是这些线没有理清楚。既然我们的也存在问题,那么当然应该先解决它。我没意见。程夕你说呢?”
“就这么来吧。”程夕耸了耸肩膀,说。
接下来,会议又持续了一个多小时,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根据“力场图”所显示的,林曜晖点出了现在故事设计上存在的几点不足。他没有直接给出答案,这样会暴露他的倾向,让他们自己去寻找突破口好了。而且,如果是由他们自己提出来的话,效果会更好。
“那么,下周一上午继续开会,希望到时候我们能够看到一点进展,可不可以?”
“没问题。”
会议结束以后,林曜晖又和张岚单独聊了一会儿。
“我有两个朋友,在策划方面蛮有一套,也有制片经验,我不知道可不可以……”
张岚笑笑:“你决定了,发一个名单给我就行。”
“谢谢。”
在这个团队里面,程夕的人占了过高比例,林曜晖希望作一些调整。张岚不会看不出他的企图,不过她答应得很干脆。
他俩从会议室里出来,往电梯走。
这时候是下午四点多钟。冬天的阳光透过长长的一排窗玻璃,把过道晒得暖烘烘的。林曜晖忽然想起来孙觉人那天跟他提过的事。
“对了,你们买了图书馆的那块地?”
“是啊。”
“那图书馆呢?”
“会有一个整体性搬迁。你知道包括市政府在内,明年都会搬到新城区去,将来新图书馆和它是在一条街上,5万多平米,各种新功能。现在的毕竟太小了嘛。设计招标实际上年底前已经完成了,春节以后就会正式公布。”
她在手机上翻找着。
“喏,这是整体效果图。”
5.5英寸的屏幕上,一座城堡式建筑笼罩在渲染出来的晶莹的蓝光里,就好像用移轴镜头拍出来的童话世界一样。
“怎么样?漂亮吧。”
3
“关于图书馆的事,我在佩奥特打听了一下……”
星期六上午是雷原的追悼会。殡仪馆安排的是松鹤厅,9点钟先有一场,他们是接下来10点场的。林曜晖到的时候,先跟家属在厅外面说了一会儿话,然后走到楼外面的空地上,和先到的陈伟、杜宁几个人抽着烟候场。过了一会儿,孙觉人也到了。
“……会整体搬迁到新城区去,是中心地段,建成以后,要比现在大好几倍。我看了效果图,蛮不错的。”
孙觉人“嗯”了一声。
天气很好。但殡仪馆四周围总是弥漫着淡淡的烟尘。各种焚烧东西的味道。
9点那一场结束了。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开始清理松鹤厅,把大小的花圈从厅里移出来,胡乱地堆到一角。
“到我们了。”杜宁说。
陈伟重重拍了一下他:“说什么呢!是雷原!”
他们过去,帮着把花圈花篮、白色的花饰搬进厅去。
松鹤厅是个小厅。二十几个人,按亲疏分站成几排,林曜晖他们站在最后面一排。
“浦桦那时候是在仙宫厅,”陈伟悄悄指指边上。“两兄弟,算是紧挨着。不过他那个是大厅,来的人多多了,还有好些电视台的……”
随着哀乐,工作人员推着雷原的灵柩从厅后的小门进入。前排顿时响起了哭声。
对林曜晖来说,他人生里最重要两个朋友的离开,此前还多少带着想像中不真实的成分,但现在,回荡在整个厅里的哭声证明了,静静躺在他面前灵柩里的那个人已然彻底地、完全地死去了,而且很快连这个身体也将消失。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他远要比自己以为的更难过……
等到所有仪程结束,已经过午了。大家简单聚了餐。孙觉人首先告退。正好林曜晖也准备走,就说:“我送你吧。”
一路都无话。车驶进老城区的中心。林曜晖问:“你还是住图书馆?”
“嗯。”
车于是拐去图书馆的方向。
“其实你说的那个,我都清楚。”孙觉人忽然说。
“什么?”
“图书馆整体搬迁的事。新馆设计招标的时候,也征询过我们的意见。但是你知道吗?本来,没有人想要动图书馆,整件事情,实际上都是佩奥特在后面推动的。而且,那个新馆的造价预计会达到7个亿,政府拨款不到四分之一,剩下的钱几乎全由佩奥特出。”
林曜晖吃了一惊:“你们那块地皮有那么值钱吗?”
孙觉人没有回答。隔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地说道:“现在这个图书馆是八六年的时候建起来的。它的前身是民国二十三年所建的市立图书馆,可惜,文革‘破四旧’的时候被摧倒了。”
林曜晖有些奇怪:他怎么讲起历史来了?
“好像是六六年?”
“六六年十月份。当时全国到处都在烧书。我父亲是治国学的,家里收了很多古籍、字画,好几百斤沉哪,那天全被抄出来了,搁在一辆平板车上,车前面拴了绳子,让我父亲像头牛一样地拉。当时我才那么大,”他伸手比划着,“一手拉着我父亲,一路哇哇地哭。走到半道上,碰见老馆长他们,是从图书馆那边过来的,一样,每人一辆平板车拉着,车上满满的都是书。那些红卫兵就跟在他们边上,一路喊着标语、口号,一路用铜头皮带抽他们。那天我们走了老远,出了城,又走啊,走啊……终于到了——老大的一片草场,堆满了书,各种各样的书,高得呀……在我记忆里,它简直比座真山还高,都是拉到这儿来烧的呀!四周围都是人,敲锣打鼓,红旗飘扬。有人爬到书山顶上去,用大喇叭喊口号,所有人都跟着喊。跟着有人开始点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烈火。我父亲、还有老馆长他们,都被推到书山的边上去,每个人都跪着,强按着头,让那火烤他们……那天的火,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车已经开到图书馆对面了。林曜晖把车靠边停下。
“你知道烧书的地方在哪儿吗?”
“哪儿?”
“就是现在的佩奥特大楼。”
林曜晖不由得一愣。
“这么巧?”
“巧?”孙觉人笑了笑,但笑容很古怪。“后来文革以后,商量着在原址上重新造一座图书馆。老馆长本来就是搞建筑设计的,他主动把这个工作接了下来。当时我会抽空过去给他跑个腿啊、找个资料什么的。有一次我问他,说:‘陆老,您这座图书馆设计的主题是什么呀?’他跟我说:‘文革一场浩劫,几乎使得中国延续几千年的文气中道断绝。我的设计意图只有一个,就是重新培育文气。’”
“重新培育文气?”
“原来从前抄图书馆的时候,老馆长他们冒险把最珍贵的几千册书藏了起来,就藏在五几年时候他们挖的一个地下防空洞里。来抄的红卫兵没有发现,那些书才算躲过一劫。它们就是老馆长眼里重新培育文气的土壤。而那个防空洞,就是今天图书馆地下二层的特藏书库啊。”
林曜晖脑海里闪过去的,却是那天孙觉人告诉他雷原很突兀地出现在特藏书库里的情景。
……书库里的灯一闪,一闪……
“对老馆长来说,这个地方从来就不是死物,它是活的,是有生命的……”
在他们对面,图书馆安静地伫立着。阳光照耀下来,小楼光华流转,如在灵境。
林曜晖的心里忽然一动。
“你刚才说‘陆老’,该不会是……”
孙觉人的眼神里透出很异样的神色:“你想到啦?没错,陆沉就是老馆长的儿子。所以我才想不通,佩奥特即使花那么大的代价,也要把他父亲留下的唯一的建筑作品拆掉——到底是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