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村往东北方向走二里,再趟过一条河便是西林村。
张伯夫妇的儿子张福贵在这学些手艺活,却不在这常住,平日里常去福江镇或是附近村落,挣点辛苦钱,因此家中空闲,小河村出了事,正好房子也供给了双亲,不显孤单。
四月上旬已过了大半,再过几日又是雨季,这阵子西林村住民忙着农务劳作,赶在雨季前做好防潮工作。
日头西斜,又要落下,残阳最后一点余光洒在西林村东口一间草屋上,屋里走出一个妇女,腰上挎着换洗衣物,往落满夕阳余晖的金色河畔走去。
“嗯......”屋内木床上躺着一个脸色苍白的少年,面容憔悴,口中低声沉吟,呓语着什么。
“衡儿......”
“爹,咋了,娃子醒了吗?”说话人慌忙从门口跑了进来,急声问道。
“看这模样是又做梦了,唉,福贵儿啊,你说这可咋整呐,这都躺了一整天了。”坐在床头的正是张伯,皱纹爬满了脸庞,神情更是紧张地看着喃喃自语的张衡。
“大夫说他身子没事了,爹您也去歇着吧,总绷着脸也不好,兴许等这娃子睡饱了就醒了。”张福贵说着又从门口水槽拿进来一条拧干的毛巾,轻轻给地张衡擦拭了一遍。
“唉哟......”张伯又叹了口气,就坐在门槛上发呆了,这阵子他的模样日渐苍老。
如今节气天色黑的也快,没过多久,天色便暗沉下来。
二老煮了点稀粥,又烧好了药,待尽数给张衡喂下,又过了许久,四下唯有隐隐鼾声在这片土地上肆虐。
“叽咕......叽咕......”
草屋木门外传来阵阵鸟叫声,透过门缝,一束月光落在堂前的床头上。
“吱吖......”
张衡在床上侧了个身,年岁已高的床板阵阵作响,有些刺耳。
张衡半梦半醒之间只觉眼皮却仍是沉重的很,好在身子暖和,否则他便认为自己也是个死人了。
他闭着眼睛不知这是在哪儿,身子也动不了,眼前一片漆黑,却浮现出各色各异的泡沫,相互挤压、破灭,张衡浑身一使劲,终于从床上坐了起来。
“嘶——”
张衡劲力过猛,浑身吃痛,口中不禁倒吸一口寒气。
里屋传出此起彼伏的均匀的鼾声,张衡双目微涨,至少确定了自己还活着,大病初愈,四肢及五脏六腑不听使唤,浑身又没了力气,脑海中只隐隐记得那片乐园成了废墟的景象,而后便没了知觉,又倒将下去,沉沉入睡。
“咯咯喔......咯咯喔......”
东方初显鱼肚白,农户圈里的鸡叫声已震惊四野。
朦胧之中,张衡微微睁开眼睛,木门虚掩着,黎明的曙光刺破苍穹,穿过云层,耀眼的很。
“老头子,快来啊,衡儿醒了,衡儿醒了......”
张衡只见眼前一片迷茫,一片虚影中除了曙光之外,隐隐还有个人影在左右走动。
“啊呀,终于醒了。”张衡耳边又多了一个苍老的声音。
“快快,拿些吃的来,孩子肯定饿了。”屋内三人忙忙碌碌地,来回走着。
“衡儿,来,坐得起来吗?”张伯坐在床头,轻声问着,一边扶着张衡的身子。
“哎哟......”张衡细细感觉五脏六腑已不再疼痛,筋骨却还有些不适,勉强坐正了,道:“谢谢爷爷。”
“先别说话,喝粥。”张伯说着又舀了一勺热气腾腾的稀粥,待凉了些递到张衡嘴边。
张衡此时思绪已经清醒,心中也是百感交集,他第一回有这种感悟,言语竟无法描述,当下心中温暖更甚,微微张开双唇。
待张衡喝完粥后,张伯一家也没有多问什么,张福贵与其母外出劳作,张伯身子差,就在家里照顾张衡,这会儿正在门外水槽边洗着的碗筷。
张衡喝下汤药后又调息了片刻,思绪却是混乱的很,各种噩梦的画面与所见的画面交叉出现,他几乎辨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过了一会儿,便觉筋骨舒适些了,这才停下,看了一遍周遭事物。
这是一间再朴素不过的草屋,自己昏迷之前背着的布囊以及在白贺屋子废墟上找到的那支横笛都在床脚下放着,结扣也没变,看样子并未拆开过。
张衡下了床,走到门口,身上穿着贴身衣物,只见干燥的外衫正在门外的横杆上晾着,迎风起舞。
“衡儿,怎么就下床了,快再休息会儿。”张伯洗完了碗筷,见张衡穿着单薄,脸色苍白,语气有些着急地催道。
“没事,我好多了,谢谢爷爷,谢谢奶奶和叔叔,衡儿谨记大恩。”张衡说着又躬下身子,行了大礼,身子晃了一晃。
“瞧你这话说的,爷爷看着你打小在地里滚到大的,说啥谢。”二人说着,又互相搀着坐到床头。
“对了,爷爷,现在是什么日子了?”张衡神色紧张,轻声问道。
“现在四月啦,你失踪了两个多月,回来又躺了一整天,活着就好,平安就好。”张伯说到最后,语气也颤抖了几分,枯槁的手掌搭在了张衡手背上。
“四月......四月......”
张衡自言自语着,思绪又陷入了黑暗之中,那冰冷焦灼的巨兽,仿佛能将他生吞活剥了,那感受痛彻心扉,五脏六腑无一幸免,如此难以摆脱,张衡想到这胸口又是一闷,呼吸一急,重重地咳了几声。
对张衡而言,这一日的意义,似乎是重获新生,他心底不信命运绝情,无论如何,也坚信刘梅与白贺尚在人世。
张衡强忍着混乱的思绪,又问了张伯近两个月来村里发生的事情,短短两个多月,如今听来却恍如隔世。
尤其在听到小河村遭此大难后,府衙只是收走了百余具尸首,竟然一点头绪都没有,也不许旁人再提,只道安心候着消息,张衡心中又隐隐作痛。
天地变幻,时光流转,过了几日,张衡已然痊愈。
这些日子,他也再去回过小河村和东始山,奢望找到理由否定眼前已经发生的事情,一切却是依旧,但不同的仅是那几分多出的悲痛。
甚至连东始山上的那方神秘的洞口都已经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
张衡不停地说服自己,至亲还尚在人世,如此一来,才有了活下去的念头。
雨季在即,这一日,空气有些沉闷,乌云在空中翻涌。
张衡遭受大难,似乎连心智都退了几分,整日迷迷糊糊的。
这时,他坐在床头闭目调息,又想了许久,脑海之中终于出现一个定论——独龙寨,除此之外,便再也想不到其他了。
这或许也是张衡十余年来做的第一个最笃定的决定。
这日晌午,张衡决意告别,二老强留不住,便只道:“衡儿,你可要早些回来,说不准府衙过些日子就查到贼人了。”
临行之际,张衡躬身三拜这一家善人,又换上了自己的衣裳,再次回到小河村,但心绪久久难平。
便在这一片焦灼的土地上,他将那一根焦黑的檀木一折为二,一段埋在白贺屋下,另一段埋在自家屋下。
最后深深地望了一遍小河村里的每一处角落后,便跟着张福贵随西林村的商队一齐前往福江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