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珍笨拙地缝补着衣服,一不小心被针头给扎了一下。
她停下了手里的活计,默默吸吮着指尖冒出的鲜血。
兄长的咆哮言犹在耳,从小到大,甄锋从没这么吼过她,直到现在方才明白,兄长之所以这么生气,并不是因为她输给了段尧,而是因为她既没有从失败中看清那个人,也没有吸取任何教训。
联想起从庆安到烽火这一路上的表现,甄珍知道,自己确实算不上一名称职的护卫首领,对此,齐王并非不知,而是选择了理解,并给予她足够的信任和鼓励。
“甄珍,之前我也和你一样,不相信世上有许多复杂之事和复杂之人,经历的事情多了,就会发现,很多东西都远不如想象的那般美好。譬如此刻,皇子和郡主受到山贼的威胁,不得已只能低头,而以我们掌握的权势,只需动动手指头,便能将他们连同这片山脉,一起铲灭。”
“但实际情况是,以我们的惯用手段,通不过眼前这道难关,而段尧,用他的方式,却能够做到。同样的,段尧能够说服或镇住这些山贼,却无法全歼他们,而我可以,为什么?因为,我们所处的位置不一样,所持的优势也不一样。所以,王兄希望你能看清自己,学习他人的长处来武装自己,将自己的优势放到最大。”
很难想象,这样的话语能从一名皇子的嘴里说出来,甄珍的目光有些酸涩。
在自己错漏接二连三,完全失去了对局面的掌控的时候,齐王——她名义上的王兄、日后很有可能成为国君的天之骄子,自始至终都没有责骂过她,甚至都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满,与此同时,还替她向段尧道歉。
想到这些事情,甄珍不由地叹了口气。
与二位兄长的期望比起来,自己的表现,实在太幼稚了!意识到了这一点之后,她决定颠覆自己,努力完成儿时立下的宏愿,成为一名受人敬重的女将,不为齐王,也不为康王府,就算为了她自己,也必须这么做。
指尖上的针眼,已经没有血迹溢出了,连扎了几次,她都已经习惯了。
甄珍拿起针,继续缝补下一个破洞,也许依然会被扎到,也许拙劣的手工会引起别人的议论,但她依然执着地想把衣服补好,哪怕穿出去了被人笑话也没关系。
仔细想来,她从来没有做过针线活,估计也没人会笑话她吧,除了那个人。
他叫她小辣椒,叫她傻妞,一次次地让她没面子,这都没关系,从现在开始,她要学着自强,因而不会再计较。
针线缓慢地穿织在布料之间,甄珍每一针插下去,都显得十分困难,一旦觉得缝的不好,她就会拆掉线头,重新再缝一遍。
她从没想到,连缝衣服这样的小事,都如此繁琐,想做好一件事情,还真不容易呢!
她像府里的大娘一样,用针尖撩了撩散下来的发丝,缝了一阵,发丝又落下来了,她用针尖把发丝再次撩了上去,周而复始。
“我不会做女红,可以学;不会带兵,还是可以学;不会处理许多棘手的问题,依然可以学。只要我肯学,就没有什么能难到我,因为我要成为黎国第一女将!”
……
王大川吃饱喝足之后,便趴在窗口看姑娘。
每当有少女或娘子从楼下走过,都会被这个胖子的鳝鱼小眼盯上一阵,他一边欣赏,一边品头论足,每看到一位妇女,便免不了评论几句。
“这位素衣女子,秀雅绝俗,肌肤娇嫩、神态悠闲、美目流盼、桃腮带笑、含辞未吐、气若幽兰,说不尽的温柔可人。”
“那位红衣娘子身形苗条,长发披于背心,似有烟霞轻拢,当真非尘世中人!”
“还有那位卖鸡蛋的姑娘,听她吐语如珠,声音又是柔和又是清脆,动听之极,她神态天真、娇憨顽皮、双颊晕红,年纪虽幼,却又容色清丽、气度高雅,当真比画里走下来的还要好看,怎想竟会有如此明珠美玉般的人儿。”
……
不得不说,王大川对女子的描述,像是狗嘴里吐出的象牙,听起来非常美好,但当段尧顺着声音到窗边一看的时候,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王大川看上的那些女子,五官谈不上端庄,身姿也远远够不到玲珑,举手投足也没有任何吸引人的气质,在段尧看来,她们也就长得一般般而已,别说国色天香,就跟宫姝和甄珍比起来,都有几条街的差距。
情人眼里出美女,自古多情种,大概都是这样。
锦鹂见了孔雀,如沐春风;
猎空见了宫姝,七魂六魄不在;
而王大川看见任意一名女子,都像猪八戒见了月宫嫦娥一样。
买菜的大婶,被他喻为素衣女子,并配上秀雅绝俗、美目流盼这样的词汇;
青楼里出来买胭脂的失足女,被他称作烟霞轻拢的仙女;
而一位卖鸡蛋的小姑娘,更是用诸多辞藻来修饰,被他捧到了天上。
段尧害怕的是,一旦让那平凡无奇的三人听到这样名不副实的赞美,会不会令她们觉得侮辱了这些个句子,从而在无地自容中选择当场自缢。
直到段尧宁愿闷头睡觉,也不愿到窗边看美人的时候,王大川才意识到,段尧是真的被自己那鬼斧神工般的文采和别具一格的审美眼光给恶心到了,这才识趣地闭了嘴。
并且信誓旦旦地表示,从今往后,一定遵从文明欣赏美女的行为准则,一不评头论足,二部乱带节奏。
王大川发完誓之后,再次把段尧给拽到了窗边,段尧半推半就地从了。
毕竟外面那么热闹,躺在床上睁眼睡挺没劲的,只要王胖子不再胡说八道,段尧倒是乐于在窗边待着,看着楼下的商贩与买家饶舌议价,倒也能在无聊之中寻得一丝惬意。
段尧看着看着,忽然精神一震,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不经意间捕捉到了一道身影。
虽然那人戴着帽子低头一心赶路,但段尧仅仅在瞥到那个背影的一瞬,便确定了,那人正是他做梦都想报复的段景轩。
无数个凄冷的夜晚,他都在心里期盼,希望有朝一日能和那个人面对面地战一场,然后用剑指着他的脖子,洗清三年前受到的屈辱,找回属于自己的尊严。
只不过,自己藉藉无名,而段景轩却是黎国镇北大将军,身份上的差距,让他无法对那个人发起正面挑战。
现在,段尧终于看见了那个人,同时也意味着复仇的机会来了,这简直是个意外的惊喜,段尧顾不得跟王大川打招呼,便迅速从房门冲了出去。
出了驿馆大门,段尧立即向那道背影离开的地方追去。
可恨的是,追不多远便出现了一条十字岔道,段尧顾不得多想,选了直行的那条路追了过去。
追了数百米,并没有看见那人的身影,于是折返回来从另外的路口追,令他沮丧的是,三条岔路全都追遍了,也没找到那道背影。
少年不甘心地一拳砸在树上,心里后悔不已。
早知道这样,当时就该从二楼直接跳下,那样的话,就不会把人追丢了。
可是当时街道上人太多,段尧担心打草惊蛇,让那人生出警觉,这才选择从一楼正门走,不想把人给跟丢了,从而错失了一次绝佳的复仇良机。
段尧掸去拳头上的尘土,再次回忆起那道背影,身姿简直跟记忆里凉亭杀他的那个人一模一样,应该就是段景轩。
只不过,段景轩是镇北大将军,镇守的是黎国北陲,而烽火城是黎国西陲边境。
一般来说,没有皇上的允许,段景轩是不能擅自离开北陲的,可他们实在是太像了,段尧有些狐疑,难道是自己认错人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