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二赖子他们建筑工地上做了一个小小的临时工。他们--不,现在应该说是我们了,正在为一个机关修建办公大楼。我的工作就是调灰浆,然后一桶一桶地提到他们砖匠的脚底下,供他们砌砖码缝用。这个工作,在建筑工地上算是比较轻便的活了,但我还是干得很吃力。我从七岁开始读书,哪象现在这样整天整天地干过活儿?第一天下来,我的身子骨就象散了架一样,疲惫不堪地回到那间小屋,连动都不想动了。二赖子逼着我起来洗了一把热水脸,又给我倒了一杯老白干,说是可以解乏。我二话没说,接过来喝了,又胡乱地吃了点东西,然后倒头便睡。这一觉就睡到了第二天天亮,感觉确实好多了。于是,我又重新振作精神,和二赖子一起上了工地。累的时候,我就偷偷地把那张父母的合影拿出来看一看,增加一点精神动力。
有一天,我正在干活的时候,二赖子突然跑过来问我:“兄弟,你还吃得消不?”我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说:“你看,我这不是还挺得住吗?”二赖子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应该去看看你的录取通知书到了没有了。”我握灰浆瓢的手不禁抖了一下,二赖子这一问,正触动了我心底的痛处。我的心里赌得慌,有一种想哭的感觉。我顿了一下,忿忿地说:“二赖子你什么意思?我不是对你告诉你了吗,我没考上。”二赖子就呵呵地大笑起来,他说:“要说我考不上,那才是真的;说你没考上,鬼才信呢。说不准你已经被哪个名牌大学录取了呢。”我的心里一个激灵,但仅仅是一闪而过,我的眼前又浮现出父亲母亲躬腰驼背的身影和家里那三间破旧的老屋。我转过背去,不再理他,只顾干自己手中的活,使劲地搅着灰浆。二赖子也不说话,一溜烟地跑了。
这天晚上,二赖子破天荒地把我叫出去吃烧烤。二赖子说,他已经向在主管那给我请了假,要我明天就回学校去看看有没有什么信息。然后,他把100元钱交给我,说是老板预付给你的工资,你拿去当路费。我把头埋得低低的,两手插在发间,脑子里一片混乱。二赖子喊喝酒,我就喝酒;二赖子喊吃菜,我就吃菜;然后我就听二赖子象个媒婆一样絮絮叨叨地天南海北地神侃。那天晚上,我们俩把一瓶丰谷酒扯了个底朝天,我醉得一塌胡涂。
第二天,我回了一趟母校县一中。时至七月下旬,学校已经放暑假了,空旷的校园里显得很寂静。走在熟悉的林荫小道上,我的心里有点忐忑不安。一中是我们县的最高学府,是多少学子都向往的求学圣地,踏进一中的校门,就等于半只脚跨进了重点大学的门槛。而我,作为一中的一名优秀学生,却将在一中终结我的求学生涯,这将成为我心中永远的痛……我的心里象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一齐涌了上来,该死的眼泪不失时机地滚了出来。我在林荫道旁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双手抱着双膝,埋着头一任泪水滂沱,脑子里时而是父母劳作的背影,时而是生龙活虎的大学生活,时而是三间破旧的瓦房,时而是盖着红戳戳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坐了一阵,我的心绪渐渐地平静了下来,现实是这样的苍白而又无奈。我不想去看什么高考成绩了,也不想去看自己是不是被大学录取了,就好好地回去打工吧。这样想着,我就站起身来往学校外面走,却偏偏在校门口遇见了班主任刘老师,想躲都来不及了。刘老师老远就喊我:“秦一民。”我只好停住急匆匆的脚步,低着头怯怯地喊了一声刘老师好。刘老师把我带到办公室,告诉我我已经被北京某重点大学录取了。“小伙子真不赖啊,你是我们县的文科状元呢。”刘老师的脸上,始终挂着开心的笑,看得出来,那是在为我而骄傲。我的心中没有一丝的喜悦,木然地从他的手中接过录取通知书,看了正文,又瞟了一眼入学须知,一年一万元的学费深深地刺痛了我的眼睛。刘老师中午要我到他家去吃饭,我借口有事,把录取通知书装进贴身的口袋,便飞一般地逃离了学校。
能考到北京去读重点大学,这或许是每一个莘莘学子的追求与梦想。但于我,这却是一场更深重的灾难。当初参加高考,我仅仅是为了检验自己高中三年的所学,想证明一下自己的能力;我怕大学真把我录取了,所以在填报志愿的时候,唯一填了北京某大学,甚至不同意调剂。我自认为,填一所自己都望尘莫及的大学,在录取的时候把自己刷下来,或许是对父母、对老师的一种最好的交代。然而命运偏偏捉弄人,把一个不该读大学的一介寒士真实地录取进了中国顶级的学府。我不知道这是该喜还是该忧,我的脑袋晕乎乎的,全然没有被大学录取的那种欣慰感。我是怎么回到市里的,又是怎么回到那间小屋的,我全然不知道。我只记得到市里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夏天的天气突然就变,夏天的雨说来就来,我痛快淋漓地在雨中走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路,泪水混合着雨水哗啦哗啦地流。大学,大学,我梦寐以求的大学,我是要与你擦肩而过,还是倾尽家人的血汗、榨尽家人的油水来与你相约?回到那间小屋,我的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全身虚脱,四肢无力。二赖子给我找来干衣服,又忙着给我弄吃的。我没有丝毫味口,尽管一天的时间只吃了两个烧饼,喝了一瓶矿泉水。我换了衣服,又胡乱地把湿漉漉的头发擦了擦,便慵懒地钻进了被窝。我感觉到冷,浑身不住地打着颤,额头上冒着虚汗,大脑里一片混沌。二赖子赶紧去给我买药,逼着我吃下去,一会儿我就沉沉入睡了。
我感冒了,沉沉地睡了两天。二赖子要陪我进医院,我坚决不去,我知道他是为我好,但医院我能进得起吗?大城市的医院是我们民工随便进的地方吗?我说我没什么大不了的,仅仅是个感冒,不吃药七天好,吃药也得七天才好,挺一挺就过去了。二赖子只好在附近的小诊所给我开了几天的药,又找人给我打了一针,就让我在出租房里好好地休息。工地是去不成了,我也正好趁着这机会来理一理自己的思绪。我在迷迷糊糊中老是看见父亲挨家挨户地到亲戚和邻居家去借钱,看见父亲掳着袖子到小镇的医院去卖血,看见父亲用原本瘦弱的身材到邻村去帮砖厂挑砖……我心如刀绞。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那句铿锵的誓言,为了孩子读书啊。我想,这错就错在一个穷苦人家生就了一个能读书的娃吧。我不怨天,也不怨地,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