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人的目光飞快地从符晏身上一扫而过,最后停在了面前一堆朽烂的枯叶上。齐蘅自顾自地垂首无话,手指在掌心无意识地重复画圈,符晏偷瞄了她一眼,又迅速将目光移开,仿佛依旧为方才的事情而耿耿于怀。
三人各怀心事,最后还是那怪人首先开口打破了沉寂:“想必两位都听说过,数十年前,北渊王朝曾遭遇了一场戎狄之患。彼时,悬谯关以北的两大部落联手,趁北渊王朝易储风波未定之时侵占甘、闾两州,而北渊王室经过几年的内耗,早已是外强中干,根本无力应对。
战火很快向关内蔓延,如今的三晋、冉魏、河套等地相继落入敌手,不少百姓被迫举家南迁,沿途又逢关内百年不遇的大雪,每走几步就能看见饥寒垂死之人,当真是途有饿殍、尸横遍野。三晋之地有一户富庶人家,也被这场战争祸及,唯留下一子幸免于难。此人姓严,家中排行老三,时人皆唤其严三郎。
严三郎年少时体弱多病,父母恐其不寿,便将他寄名在青莲寺来果禅师门下,做了俗家弟子。战乱之后,严三郎自觉孤苦无依,只一心求死,奈何却都被人拦下。一日,来果禅师将他唤至床榻前,把一尊玉佛亲手交到他手上。
严三郎认得这玉佛,它由本寺开山祖师慧明和尚偶然间在溪涧中拾得,宝相庄严,只可惜残缺了左臂。慧明以为此佛与本寺有不解之缘,遂将其请回庙中虔诚供奉。
来果告诉三郎自己已时日无多,恳求他带上玉佛,随南下的难民队伍一道南下,将玉佛交给自己的师兄来因禅师妥善安置,说罢便圆寂了。此乃师傅临终前的嘱托,严三郎断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只好将求死的心暂且放一放,不日便收拾行装南下了。
三郎心善,每每在路旁偶遇逃难的灾民总是忍不住上前施舍,他随身带的那点银钱很快就被散尽了。严三郎只好日日以乞讨为生,自顾尚且不暇,如何还有余力周济他人。然而每到夜半无人时,无数愁苦扭曲甚至狰狞的面孔总是不依不饶地纠缠着他。那都是些被灾年厄运磋磨得不成人样的难民,他深以为困,却始终不得开解之法。
一日,严三郎在兖地寻了座荒庙暂歇过夜,与他同憩庙中的还有一对衣衫褴褛的母子。小儿子不满三岁却身染恶疾,母亲带着孩子挣扎着来到兖地,身上早已不名一文,无钱买药的她只好抱着气息奄奄的儿子跪在佛像前啼哭不已。乱世灾年,人人都拼了命地想要活下去,但在死亡面前,生命较之从前却似乎更加脆弱。
母亲哀哀欲绝,然满天神佛始终不曾应答一声,想来世人发愿太多,佛祖也不知应当遂了谁的心愿,唯有将诸般悲悯纳于心中。严三郎听着母亲的恸哭声,心里早已是翻江倒海,怎奈他全身上下除了一尊玉佛外再无长物。正在三郎迟疑间,那母亲突然指着佛祖金身爆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号:
“佛啊佛,过去我敬你、爱你,日日以鲜花净水供奉,都说修善因得善果,如今我只求我的孩子平安,你为什么不应我?难道我平日里供的奉的就只是一具空心的泥像吗?”
这一声呼喊,顿时有如平地惊雷,使三郎闻之心头振动。诸法空相,佛亦然。这世间神佛无一不是人心的创造,刻佛之人在手起刀落的一瞬间注入自己的虔诚,佛因而有了生气,佛不爱人,则注定浮泛无根。
三郎当即转身出了庙门,在平邺城中寻得了一家典当行,将那尊玉佛卖了个好价钱。严三郎用玉佛换得的钱救了那病童一命,又在江原、兖城、郢都等地设下慈济堂,专门收留与救助各地来的难民。
几年过去,随着北渊王朝平复叛乱、收复失地,百姓开始调养生息,黎庶渐安。三郎本人则事了拂衣去,重又开始了四境云游的生活。
离开兖地的头一晚,严三郎依旧宿在荒庙中。梦里,他又一次见到了那尊玉佛。佛的面容依旧平和慈笃,然而曾经残缺的臂膀却已重新长出,佛双手合十,对着严三郎稽首行礼,三郎惶然不敢承受。
玉佛笑答:“你度人度己亦度了我,如此我才终得成为完整的佛。事到如今,你是否还困于爱欲贪嗔,执拗于不死不生,挣扎于六道轮回?”
三郎顿悟,从容笑道:“爱欲自然而然,佛有之,我亦然,因怀爱欲方生度人度己之心。不以为困,谈何超脱?佛尚且依赖爱欲度化苍生,我又何须执着离于爱者。生死事大,因爱欲珍之重之,方能入死生而无畏。”
怪人讲完这个故事后再未置一词,他起身进到庙中,倒在一张破草席上,不多会便传出了鼾声。符晏见此心中着实诧异,一扭头却瞧见齐蘅正若有所思地出着神。
眼看暮色渐浓,虽然已是春日,傍晚的风却余威不减仍有几分刺骨,符晏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心下暗道:“这种参禅悟道的事偶然听听也便罢了,可要当真入了心,娇小姐还不得遁入空门做个俏尼姑了?那怎么得了!”
这般想着,符晏假装无事地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递到齐蘅跟前。齐蘅想起前事,咬了咬唇,犹疑着不知是否该伸手去接。
符晏心知她对自己仍有猜忌,倒也不以为忤,只是微微偏下头,盯着她的眼睛认真道:“齐姑娘,你且放心。我符晏虽不敢自诩正人君子,但也绝非落井下石的奸伪之徒,往后只要你于兖国社稷无碍,我自然不会揭穿你。”
他说这话时一脸坦荡,齐蘅闻言心头没来由地安定下来。这种时候,就他二人的立场而言,再多言之凿凿也不如一句“明码实价”的真话更管用。齐蘅笑了,释然中还带着对符晏的一丝感激。
符晏见她似乎放下了戒备,顺势将手上的披风裹在了齐蘅的身上,趁着齐蘅尚未来得及推脱,又向后退回了原地,朝她笑道:“齐姑娘,起风了,咱们走吧?”
这时,天边有一抹新月悄然升起,符晏方才惊觉,他与齐蘅在清凉道场竟已逗留了大半日。眼下天色将暗未暗,周围的草木残雪都在晦明变换之间显得有些影影绰绰。符晏不经意间侧过脸,瞧见齐蘅窈窕纤细的身形被隐隐月华勾勒出大致的轮廓,寡淡却不失柔和。
符晏倏然想起从前在诗文中读到的一句:“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于是他越瞧齐蘅,越觉得她仿佛从画中走出的女子一般,恬然宁谧、温雅端方。两人在山间路上并肩慢慢走着,齐蘅身上淡淡的幽兰馨香不时拂过符晏的鼻翼,引得咱们侯爷愈加心旌摇曳。
于是揆敬侯冷不丁地笑出了声,齐蘅有些诧异地偏过头看了他一眼,满脸写着疑惑。符晏报之以赧然的讪笑,想解释些什么,忽又发现自己心里那些花痴念头,还是别轻易说出口的好。
及至林间小道的岔路口,她知道聂安大约已在前方不远处候着了,于是褪下身上的披风,悉心抚平脖领处的褶皱后交还给符晏,而后温言道:“今日多谢符公子相伴,你我二人若有缘法,往后自有再见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