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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一月 January

午后,树影筛出的阳光斜进半开半合的木制百叶窗,如同半梦半醒的眼波,那诱惑令人难以抗拒。

新的一年从午餐开始。

谈及新年前夜,我和妻子认为,年复一年毫无新意,不过是最后一刻的放纵与千篇一律的应酬。那些推辞不掉的酒宴,以及午夜时分传递祝福的祝酒和亲吻,简直令人沮丧。恰在此时,我们听说,几英里外拉科斯特村的施米雅那餐馆将特供“新年午宴”以飨多年的忠实顾客。六道法式大菜,粉色香槟佐餐,以这样一顿午宴来揭开未来十二个月的序幕,似乎更舒畅。

十二点半的时候,这个石墙小餐馆就座无虚席了。座位上明显是一群饕餮食客,由壮硕的身材可以看出对美食一贯心怀狂热追求,估计每天在餐桌上至少要消磨两三个小时。他们都是全家出动,神情专注,安静地等待着法国人最为心仪的就餐仪式。餐馆老板虽说身形庞大,穿梭于餐桌之间却不失优雅,显得游刃有余。今天这个场合,他特意穿了一件烟熏色天鹅绒上装,并系了领结。唇上那两撇小胡子,如同涂了发蜡油光可鉴,随着他宣读菜单时热情奔放的面部表情而舞动。“鹅肝、奶油龙虾、牛肉脆饼、橄榄油沙拉、精选奶酪,还有甜点啊,松软细腻、入口即化!”他哪里是在报菜单,分明在唱一首美食咏叹调。只见他就这样一桌一桌旋过,不时像歌唱家一样亲吻自己的指尖,我真担心他的嘴唇会磨出水泡来。

终于,一道道法式大菜端了上来,立刻吸引了众人的眼球,“祝您好胃口”的问候逐渐平息,餐馆里一片静谧而友好的气氛。我与妻子一边进餐,一边回忆起以往在英国度过的新年假期,那里的一月可是阴霾蔽日。很难想象,这里竟是蓝天艳阳!当地人不断向我们解释,这样的晴朗天气一点儿也不奇怪。是啊,这可是在大名鼎鼎的普罗旺斯!

每年两三周的休假一开始,我们就迫不及待地赶赴与普罗旺斯的约会,享受几天温暖明媚的阳光。离开时总是无限怅惘,顶着晒脱了皮的鼻头发誓:总有一天要来这里定居。在英国漫长灰暗的冬日和潮得发霉的夏日,我和妻子无比向往地欣赏着在普罗旺斯拍的照片,神游于乡村集市和葡萄园间,梦想着在洒满床头的阳光中悠然醒来。最终,我们听从了心灵的呼唤:在普罗旺斯买下房子,开始学习法语,还将两只爱犬船运过来,向过去挥手告别,做起了这里的异邦人。梦想成真,我们仍不时地感觉有些惊讶。

是啊,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几乎算是冲动之举,而“罪魁祸首”就是那栋房子。我们与它邂逅于一个午后,到了晚餐时分,心儿就再也不肯离开了。

房子地处两个中世纪乡村—梅纳村和奔牛村之间一道土径的尽头,土径两边是樱桃树和葡萄园。其实,它不过是一所农舍,由当地人就地取材建造而成。墙石历经两百年的沧桑,显出一种近乎浅灰与明黄之间的颜色。十八世纪随意搭建而起时,它还只是一间小屋,后来随着一代代人添丁增畜而逐渐扩建,如今已成为一栋外形不甚规则的三层建筑。虽说历史久远,房子的每一部分仍旧牢固结实,就连从酒窖到顶层的螺旋楼梯都是用厚实的大石板铺砌而成。某些墙体足有一米厚,完全可以抵御寒冷的西北季风,据说那风猛烈得可以吹掉驴子的耳朵。房子后面是带围栏的庭院,再远处则是用白石板铺就的游泳池。房前屋后共有三口水井,掩映在遮天蔽日的庭荫树和挺直的翠柏下,此外还有一丛丛迷迭香和一棵高大的杏树。午后,树影筛出的阳光斜进半开半合的木制百叶窗,如同半梦半醒的眼波,那诱惑令人难以抗拒。

时下法国的房地产开发火热得有些失控,幸运的是,我们这栋石屋未受侵扰。只要建筑法规允许,法国人就乐得到处搭建别墅,有时甚至在禁止开发的地方也敢斗胆触犯规定。像如此美丽淳朴的乡间小镇,他们尤其惦记在心。我们到过古老的集市小镇阿普特,见识过法国人如何蜂拥而至,在周边盖起大量盒子模样的水泥房,那种青灰色真是难看,无论怎样风吹雨刷都洗不掉。法国的乡间地区很少有能逃脱厄运的,除非政府明令禁止开发。万幸的是,我们这栋石屋就得天独厚地坐落在国家森林公园保护区内,这可是法国文化遗产保护圣地,混凝土搅拌机是近身不得的。

石屋背倚拔地而起的吕贝隆山,此山高达三千五百英尺,由西向东绵延起伏四十多英里。杉树、松树和胭脂栎终年繁茂翠绿,为野禽和山鸟提供了安全的栖息之所。树下岩间长有野花、麝香草和薰衣草,还有蘑菇藏匿其中。晴空万里的好天气,登到峰顶极目远眺,可以看到山的一侧是阿尔卑斯雪山的美丽风光,另一侧是地中海的一片宽广蔚蓝。山里终年静谧无人,假如有兴致漫步八九个小时,途中也不会看见一辆车或一个人影。如此一来,我们的后花园仿佛外扩了二十四万七千英亩,成了狗儿撒欢的乐园,外来入侵者的天然屏障。

我们发现,邻居这个概念在乡下远比在都市显得重要。你如果住在伦敦或纽约的公寓里,即使与一墙之隔的邻居相距不到六英尺,也可能一年都说不上一两句话。在乡间,最近的邻居也远在几百码之外,却是你生活的一部分,而你也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假若你碰巧是个外国人,还有那么点儿异国情调,他们对你就愈加兴致盎然了。再假若你不但买下了房子,还承袭了这里富有传统、技巧精细的农耕方式,很快就会意识到自己的态度和决定绝对关乎另一个家庭的幸福大计。

房子的卖主介绍新邻居给我们认识,大家共进晚餐。聚餐长达五个小时,所有人都表达了无比友好的祝愿,只是我和妻子听得懵懵懂懂。讲的倒是法语,但不是我们从教科书上学来、在录音带里听到的那种。这是一种浓重而浑厚的方言,从喉咙深处发出,一路攀升通过鼻腔,最后由唇间喷薄而出。这绕来绕去的普罗旺斯口音,我们只能听出个大概:demain发音为demang,vin听起来像vang,maison干脆就是mesong了。如果语速正常,也不外加修饰音,理解起来倒没什么困难,但问题是他们一开口就像摁动了机关枪,还常常在句尾增加一个元音以示祝福。这样下来,就连“再来点儿面包”的入门级日常用语,我们听了都要愣一下。

虽然听邻居说话的时候有些如坠云雾,却能明显感觉到那份友善和幽默。亨丽埃特皮肤棕黑,样貌迷人,笑颜频露,说起话来语速飞快,如同一个短跑选手,一开口就要冲向句尾。她的丈夫福斯坦—或者福斯唐,这名字到底如何拼写,让我们纠结了好几个星期—身材敦实,个性温和,举止言谈更显和缓从容。他在这个山谷里出生,一辈子都不曾离开,可能也将终老于此。他的父亲,安德烈老爹,就住在他们隔壁,据说八十岁时猎到一头野猪,就此告老封刀,闲来无事就骑着自行车四处闲逛。他每周两次骑车进村,一来采购杂货,二来顺便搜罗搜罗新鲜事儿。这一家人看上去其乐融融。

他们对我们的到来很是关注,不仅仅因为两家即将比邻而居,还因为潜在的合作关系。透过葡萄美酒和浓浓的烟草味,还有更浓的乡音,我们终于弄清了原委。

我们连房子一起买下的六英亩地,一直种植葡萄,多年来都依照法国传统的租佃法管理—地主出钱购买葡萄藤和化肥,由佃农负责种植、喷射农药和剪枝;葡萄收获之后,佃农获得三分之二的盈利,地主分得余下的三分之一。土地如果转手,以前的契约需要重新修订,这就是福斯坦一家关心的事情。当地人深知,外来户来吕贝隆山区购置房产,大多当作别墅以便休闲度假,曾经的良田因此被修葺成精致的花园。甚至还有人拔掉葡萄藤,建起了网球场。网球场!怎么会有人用珍贵的葡萄换取在烈日炎炎下追逐一个小球的奇怪乐趣?福斯坦耸起肩,两道眉毛高高挑起,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其实,他们毫无担忧的必要。我和妻子喜欢葡萄园,喜欢看葡萄藤井然有序地攀爬在山丘上,喜欢看藤蔓由春天的鲜绿转向夏天的深绿,再过渡为秋天的橙黄与褐红,喜欢看剪枝季节枯枝燃烧出的蓝色烟霭和冬天光秃秃的土地上残枝的倔强身影—这里就该是葡萄园,而不是什么网球场或漂亮花园(当然,我们的游泳池也一样不属于这里,不过还好,它没有占用葡萄园的土地)。更不用说,我们还期待着收获葡萄酒呢。现金和葡萄酒,可以任选其一作为租金,而一般的年景都可分得近一千升上等葡萄酒。有鉴于此,我们操着磕磕绊绊的法语,尽可能让福斯坦明白我们强烈的续约意愿。他的脸上顿时光彩四溢。在他看来,我们两家往后肯定能友好相处。说不定有一天,我们还可以自由无碍地聊天话家常呢。

施米雅那餐馆的老板站在门廊处向我们表达新年祝福,还不时地灵活闪身,给出入的顾客让路。我和妻子站在窄窄的街道上,沐浴在灿烂的阳光里。

“天气很棒,是不是?”他夸张地挥舞起裹着天鹅绒袖子的手臂,整个村庄、萨德侯爵城堡遗址、远处的群山和清朗的天空尽在这一挥之中。这看似随意却包揽一切的动作,让人感觉他指给我们看的不过是自家院落的一角。“能住在普罗旺斯可真是福气啊。”

此言非虚,住在普罗旺斯可谓一种莫大的幸福。如果这里的冬天也是阳光明媚,我们从英国带来的防寒衣物—棉靴、棉衣和厚毛衣什么的,就全无用武之地了。开车回家的路上,我们浑身暖洋洋,肚腹圆鼓鼓,开始盘算再过多久就可以游今年的第一场泳,而想到此时还有人可怜地忍受着天寒地冻的煎熬,不禁沾沾自喜起来。

然而意料之外的是,千里之外一股西伯利亚寒流正急速涌来,完成南下之旅的最后冲刺。这西北季风我们早有耳闻,其威力令人畜皆胆战心惊。只不过由于是自然力量,人们也奈何不得。大风袭来,动辄刮个十天半月,大树被连根拔起,小汽车被掀得底朝天,玻璃窗噼啪碎裂,电线杆被拦腰折断,甚至还有老太太被刮进阴沟。它如同冷酷恶毒的幽灵,尖啸着穿堂入室。人们在这种恶劣的天气里很容易感冒、牙疼、头痛,甚至无心工作、与家人争吵不休—总之,所有怪罪不到政府头上的问题都有了根源。普罗旺斯人常常以一副受虐狂似的表情,颇为骄傲地宣称这些都是该死的西北季风的杰作。

这是高卢人典型的夸张表达,我们私下里认为。要是领教过从英吉利海峡刮来的疾风,还有劈面横扫过来的暴雨,他们就知道什么是狂风的厉害,也就不会这么吹牛了。不过为了不扫他们的兴,我们还是认真地听着,并不时装出无比震惊的样子。

结果,大意的我们被这一年的第一场西北季风打了个措手不及。大风咆哮着直冲隆河谷,一个左转弯,迎面撞在我们石屋的西墙上,其威力之大,竟一把扯掉一扇因疏忽而没锁牢的窗户,甚至差点儿掀开屋瓦甩进游泳池。二十四小时之内,气温骤降二十度,先是零度,随后是零下六度。据马赛气象局报道,风速达到每小时一百八十公里。妻子穿着棉衣在厨房里做饭,我则戴着手套打字。我们不再讨论什么时候游第一场泳,而是巴望着能赶紧安装中央供暖系统。一天早上,屋外似乎传来树枝折断的噼啪声,后来却发现是水管无法承受彻夜冰冻的压力,一根接一根爆裂了。

爆裂的水管悬在墙上,塞满冰块膨胀起来。水管工曼尼古希先生赶来救急,他绕着迸裂的管道,以专业的眼光观察了一番。

“哎呀呀,”曼尼古希先生一边感慨,一边扭头招呼他称为“年轻人”的学徒工,“哎呀呀,你来瞧瞧是怎么回事儿,年轻人。这管子居然没有包隔温材料,就这么光秃秃的,完全是蔚蓝海岸的那套做法。在戛纳、尼斯的海边城镇也许还奏效,可在这里嘛……”

他从喉咙里咕哝出很不以为然的咯咯声,又将手指伸到年轻人的鼻子前左右摇晃几下,以强调沿海地区的暖冬与此地酷寒的区别,然后猛地拉下羊毛软帽,罩住了耳朵。曼尼古希先生矮小结实,用他自己的话形容,天生一副水管工身材。有些狭小的空间,高大笨拙的家伙无论如何也没法挤进去,他却可以进退自如。此时,学徒工正在支焊灯,曼尼古希先生在这当儿给我们讲起课来。接下来的一年,他还会发表很多类似的演讲,我也越来越有兴趣当听众。这一次,他从地球物理学的角度分析了普罗旺斯的冬天为什么一年比一年冷。

在普罗旺斯人的记忆里,这接连三个冬天真是前所未有的难熬,连颇有些年头的橄榄树都冻死了。当地流传着一句话:太阳不出门,灾难会降临。那么,冬季持续变冷的原因是什么呢?曼尼古希先生象征性地给我们留了两秒钟时间思考,然后热切地进入了演讲主题,还不时用手指点点我,好让我集中注意力。

原因很简单,他说,西伯利亚寒流南下普罗旺斯的脚步加速了,很快就直达目的地,途中根本来不及变暖。其中的缘由,不外乎就是—说到这里,曼尼古希先生戏剧性地稍顿了一下—地壳构造发生了变化。就这么回事儿,西伯利亚和梅纳村之间的地表不再隆起,变得一马平川,所以西北季风才能毫无阻挡地呼啸而至。这通分析太有逻辑了!可惜,又有一根水管噼啪爆裂,打断了即将开始的第二部分演讲—地表为什么变平了。曼尼古希先生随即把传授知识的大事儿抛到一边,投入到焊灯下的专业作业中去了。

天气变化对普罗旺斯人的影响真是立竿见影。他们期待着天天都碧空如洗、艳阳高照,一旦天不如己愿便马上变得郁郁寡欢起来。他们把下雨天视为一种人身冒犯,聚在咖啡馆里摇头叹息、相互安慰,或者忧心忡忡地看着天空,仿佛即将有大群蝗虫伴随雨水从天而降,可恶地填满人行道上的水坑。假如遇上比下雨还恶劣的天气,比如气温骤降至零下几度,情形就更惊人了:所有人都蜗居家中,街上杳无人迹。

一月中旬渐渐为寒流吞噬,村镇都变得寂静无声。就连一向拥挤喧闹的周末集市,也只见得到少数迫于生计甘愿受冻的勇敢摊贩。寒风中,他们不时地跺跺脚,或呷几口烈酒取暖。顾客更是来去匆匆,就算找错了零钱都不肯花时间计较。酒吧门窗紧闭,在闷浊的空气里继续营业。平日街上那些闲逛的懒散身影,已难觅踪迹。

整个山谷进入了安静的冬眠期,我开始想念那些跟闹钟一样准时传来的声音:清早,福斯坦家的鸡高声报晓;午间,农民们开着雪铁龙小货车,一路咔嚓咔嚓往家赶着吃午餐,仿佛一颗颗螺母、螺钉都闹着要挣脱铁皮盒子而去;午后,对面山坡上的葡萄园里不时传来枪声,应该是猎户又发现猎物了;远处的深林里,电锯不断哀鸣;薄暮时分,犬吠声此起彼伏。而此刻,万籁俱寂。山谷已安静空荡许久,我们不禁好奇起来:大家都躲在家里做什么呢?

天寒地冻的这段日子里,福斯坦游荡于邻近农场,上门替人屠宰牲畜。如果谁家要宰兔子、鸭子、猪和鹅,做成罐装肉、火腿或腌肉什么的,他可是个行家里手,一刀下去便切开它们的喉咙,或者手上一用劲就扭断它们的脖颈。福斯坦心慈面善,对他的几只狗都宠爱有加,从事那样的副业真是有违天性。但他显然精于此道,干起活儿来动作敏捷、技巧娴熟,像个地道的乡下人绝不心软。我们这些来自都市的人,或许会把小兔子当宠物,对鹅产生亲近之情;我们从超市买来干净卫生的肉类,绝不会联想到动物活着的模样;我们吃的真空包装的猪排,经过杀菌处理,似乎也与温热肮脏的活猪毫无关联。可在乡下,死亡与晚餐之间的联系又怎么回避得了?没准有朝一日,我们也会有求于福斯坦的这项冬季副业。

其他人又在做什么呢?大地冰封之际,剪过枝的葡萄藤进入休眠期,而冒着严寒上山狩猎显然也不合时宜。难道人们都外出度假了?不,绝不可能。他们可不是冬天出门滑雪,或驾驶游艇畅游加勒比海的乡绅。即便在八月,所谓的度假也不过是每日安居家中,大快朵颐,之后再安适地午睡片刻,就这样一直休养到漫长的葡萄采摘季节。后来得知当地人大多出生在九月或十月,我们才解开内心那个小小的疑团。答案虽无从考证,却完全合理:寒冷的一月,人们准是关起房门在家努力制造孩子呢!在普罗旺斯,任何事情都要依照时令来安排,看来一二月一定是繁衍的季节。当然,我们只是这样猜测,终究不好意思开口去问。

天气酷寒,娱乐活动便少得可怜。除了宁静而空旷的山野景色,冬季普罗旺斯还有一种独特的气息,浓浓地弥漫在凛冽的寒风和清冷的空气里。漫步山间,通常还没看见屋舍,远远就能嗅到它的气味—视野之外的某个烟囱飘出来的柴火味。这种自然淳朴的生活气息,在城市里早已难得体会。囿于消防法规和室内装修所限,城里的壁炉要么被堵死,要么成了有意而为的特色装饰。而在普罗旺斯,家家都使用壁炉,或烧烤食物,或围聚畅谈,或暖暖脚趾,总之是美好的享受。炉火清早点燃,整日不熄,烧的都是吕贝隆山上的橡木枝或冯杜山上的山毛榉。日暮时分,带着两只爱犬散步回家,我总是会在山上停下脚步,望望山谷里的炊烟,那袅袅绕绕的一缕缕,如同飘带一般升起,又弥漫在奔牛村的山径上。此情此景,总让我无比惦念温暖的厨房,还有煨在火上的鲜美浓汤;念头乍起,便激起了贪婪的食欲。

普罗旺斯久负盛名的食物大多产在夏季,如甜瓜、桃、芦笋、胡瓜、茄子、辣椒、番茄、蒜泥蛋黄酱、鱼肉浓汤、橄榄沙拉、凤尾鱼、金枪鱼、熟煮蛋、油淋多色莴苣片拌土豆泥、新鲜羊奶酪—我们每次在英国的商店挑挑拣拣着干瘪发蔫的货品,都会痛苦地回想起这些美味。出人意料的是,冬天普罗旺斯的食物依然丰美可口,只是品类完全不同。

农家菜是寒冷日子里的特色佳肴,吃得人暖意融融、筋骨强健、精力充沛,你通常会撑得肚腹满满的,才会恋恋不舍地上床睡觉。相比时髦餐馆里装饰精巧、分量不足的菜肴,农家菜品相是寒酸了些,可在冰天雪地的夜晚,屋外又刮着如剃刀般刺骨的西北季风,有什么比一桌热腾腾的美食更能慰人肺腑呢?有天晚上,我们应邀去邻居家吃饭,冷得一口气儿就跑完了那段路。

邻居家的壁炉几乎占了一整面墙,我一走进屋内的热气中,眼镜就蒙了一层雾气。等眼前慢慢清晰,我才看到那张罩着方格图案桌布的巨大餐桌,桌上摆有十副刀叉—邻居家的亲朋好友都来探访我们这对外乡人了。电视机在屋子一角自顾自地喋喋不休,收音机则从厨房里起劲应和。小猫小狗被主人撵出了家门,一见有客人进屋,又伺机尾随着溜了进来。满托盘的酒水端上了桌,有男士酷爱的茴香酒,也有为女士准备的冰镇麝香甜葡萄酒。大家唧唧咕咕地抱怨着天气,我们夫妇俩简直有些不知所措,应对不暇。英国的冬天也有这么糟糕吗?我回答:只有夏天才会如此。他们听了一怔,好一会儿才有人大笑起来替我解了围。接下来,座位问题又引起一阵争执,我也不太确定他们是想挨着我们坐呢,还是离我们越远越好。最后,大家总算在餐桌旁各就各位安顿下来。

这是我们终生难忘的一顿晚餐。准确地说,应该是好几顿,深深地留在记忆里:无论是食物数量之多还是就餐时间之长,我们之前都从未领教过。

这顿大餐以自制比萨开始。不是一份,而是足足三份,上面铺满了凤尾鱼、蘑菇和奶酪,每人都得各吃上一块。吃到最后,大家还纷纷从餐桌中间足有两英尺长的大面包上撕下一片,将盘子里的残渣抹了个干净。紧接着,野味上桌了。兔肉、野猪肉和野鸡肉馅饼,搭配装得满满的、点缀着水果酱的猪肉砂锅,外加一盘沾着胡椒粒的香肠片和一盘蘸着新鲜番茄酱吃的小洋葱。盘子再次被一扫而光。鸭肉又隆重出场:切成长条,呈扇形摆满盘子,一层层浸满酱汁—这道新式美味在别处是吃不到的。蘸着浓厚香醇的肉汁,再配上野蘑菇,鸭胸肉和鸭腿也都进了我们的肚子。

我们往椅背上一靠:谢天谢地,终于报销了眼前的食物。谁知,盘子又被抹亮,一个热气腾腾的烘盘上了桌—女主人的拿手菜烧兔肉,外焦里嫩,香气扑鼻。我们不由暗暗叫苦,试探着请求尝一点点,得到的回应却只是委婉一笑。那就只好再次上阵了,结果接连吃掉了用橄榄油和蒜香面包拌的蔬菜沙拉,圆鼓鼓的羊奶酪面包,还有主人家女儿亲手做的杏仁奶油蛋糕。整个晚上,我们简直是在为英格兰的荣誉而战。

咖啡上桌了,随之而来的还有几瓶外形古怪的本地自制餐后酒。如果不是肚子早已撑满,我的心不知会沉到哪儿去。不过,盛情难却,我必须尝尝这种按照十一世纪阿尔卑斯山区的僧侣配方特制的调和酒。主人倒酒时,我听其要求闭上眼睛。再一睁眼,面前就摆了一杯黏稠的黄色液体。我绝望地扫视餐桌一圈,众人眼里都满含期待。看来没有机会将酒倒给桌下的小狗们喝了,更无法若无其事地让酒顺着裤腿流进鞋子。我只好一手撑桌,一手端起酒杯,向肚腹守护神祈祷一句,闭上眼睛一仰脖。

竟然什么事都没发生。我原以为舌头一定会被灼伤,甚至味蕾会永久麻木。可是,除了空气我似乎什么都没喝到。这是个魔术杯。成年之后,我第一次为没喝到酒如释重负。待大家的笑声慢慢平息,真正的一轮敬酒就迫在眼前了。幸运的是,一只小猫救了我们。小家伙从它藏身的大衣橱顶端纵身一跃去追捕一只蛾子,不巧落在咖啡杯和酒瓶当中,桌面顿时狼藉一片。这倒是道别的好时机。我和妻子挺着圆鼓鼓的肚子,一路散步回家,丝毫觉察不到寒意。进了家门,再没有一丝说话的力气,像木头一样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这样一顿大餐,即便按照普罗旺斯的标准,也绝非普通家宴。乡下人习惯午餐吃得丰盛些,晚餐则可以简单一点儿。这种饮食习惯健康合理,但我们几乎很难遵循。午餐吃得丰盛,似乎只会增进晚餐食欲,我们不由心生警惕,可生活在饮食如此丰富、美食家到处都是的地方,又能怎么办?就拿肉店老板来说,他不甘心只是卖肉给你,还要长篇大论地指导一番,怎么烧制,怎么选餐具,怎么搭配食物与饮料,全然不顾后面的人排成了长队。

我们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形,是去阿普特镇买牛肉,打算炖一锅普罗旺斯式肉汤。有人介绍我们去旧镇区的一家肉铺,据说老板为人诚恳做事利索,远近闻名。肉铺十分逼仄,他和太太偏偏又身材高大,因此我们四个人就把这小小的空间挤满了。老板认真地听我们描述那道独特的菜肴,心里可能早就有数了。

他大气凛然地拔出一把大刀,开始用劲磨砺,那架势吓得我们不由后退了一步。一边磨刀,他还一边自夸:站在你们眼前的,可是沃克吕兹省最权威的肉汤烹饪高手!一旁的老板娘满脸崇拜,连连点头。为什么敢这么说?他在我们面前挥舞着那柄十英寸宽的钢刀,解释说他写了一本权威的专著,介绍肉汤的二十种不同做法。老板娘再次频频点头,那样子就像手术前无限景仰地将手术刀递给杰出外科医生的资深护士。

准是看到我们流露出钦佩之色,老板操起一块肥美细嫩的小牛肉,更摆出一副行家里手的架势。他将肉均匀地切成方块,又装了一小袋切碎的香料,还指点我们去哪家店买最好的辣椒(一定要是四个青椒配一个红椒,看起来才有美感),接着详尽地重复了两次烹饪方法,以免我们犯下愚蠢的错误,最后建议搭配上好的隆河谷的酒。至此,这场解说才算尽善尽美地结束。

在普罗旺斯,美食家比比皆是,你有时就会在最不可能的地方遇到真正的“有识之士”。法国人痴迷美食,完全不输于其他国家的人热衷体育或政治,我们已经习以为常。话虽如此,可听到地板清洁工巴勒诺先生头头是道地评论三星级餐厅,我们还是吃惊不小。他来自尼姆,专做上门清洗石材地板的活计。我们一开始就看出来,这是个善待自己胃肠的人。每到中午时分,他就会换下工装,去附近的一家餐厅消磨上两个小时。

巴勒诺先生认为,这家餐厅还不错,但和莱博镇的博马奈餐厅相比就差远了。博马奈餐厅被《米其林美食指南》评为三星级,在《戈米氏指南》的二十级评分标准里位列十七级,他在那里吃到的鲈鱼论鲜美绝无仅有。不过,罗阿讷城的特鲁瓦餐厅菜品也不逊色,只是位处火车站对面,环境不如莱博镇赏心悦目。特鲁瓦被《米其林美食指南》评为三星级,被《戈米氏指南》评为十九点五级。就这样,巴勒诺先生一边挪着膝下的垫子擦洗地板,一边向我们介绍法国最昂贵的五六家餐厅,而每一家他都在休年假时亲自造访过。

巴勒诺先生还去过英国,在利物浦的一个酒店里品尝了烤羊肉。色泽灰暗,火候不足,吃起来也很乏味。当然,他调侃着补充道,大家都知道英国人宰羊要宰两次:第一次是一刀毙命,第二次则是烹饪得滋味全无。我听着自己国家的饮食文化遭此嘲讽,却无可奈何,只好退出谈话,留他一边擦洗地板,一边梦想下一次的博库斯餐厅之行。

天气依旧寒冷,但夜晚星光格外璀璨,清晨日出则蔚为壮观。一天早上,硕大的朝阳低悬在天边,晨曦中的一切或明亮耀眼或影影绰绰。狗儿远远地跑在前面,经常是它们叫了好一会儿,我才看到它们的发现。

我们来到一片树林里,地表塌陷成碗状,四周树木葱茏。一栋小屋掩映于树影之下,那应该是数百年前误入此处的某个农夫建造的。我多次路过,发现小屋总是门窗紧闭,可偶尔也有缕缕炊烟升起,应该有人住在这里。院子里,两只身形壮硕、毛发蓬乱的阿尔萨斯猎犬和一只黝黑的杂种狗来回奔突狂吠,试图挣脱锁链,冲出去攻击路人。这几只猎犬素以凶狠闻名,听说安德烈老爹就曾被其中一只咬伤了腿。我家的狗儿在温驯的小猫面前勇猛无敌,这种时候却会明智地躲开那三张恶狠狠的利嘴。它们已经习惯了小跑着绕过小屋,攀上陡峭的小山坡。眼下它们就站在坡顶,紧张兮兮地汪汪大叫,这是犬类在自己熟悉的领地遭遇不速之客的反应。

迎着耀眼的朝阳,我登上坡顶。树丛间,隐约可以看见一个背光的人影,他的头顶笼罩着一团烟雾,狗儿则在安全距离外虚张声势地吠叫着。我走上前去,他伸出一只冰冷而粗糙的手。

“早上好!”他从嘴角抽出烟蒂,自我介绍道,“我是安东尼·马索。”

马索一身戎装,穿着污渍斑斑的迷彩服外套,戴着丛林野战军帽子,挎着手动式猎枪和子弹带。瞧他那张脸的肤色和纹理,仿佛匆匆烤就的牛排。尼古丁熏黄了的凌乱胡须上方伸出楔形鼻子,姜黄色的眉毛杂草般遮住了灰蓝色的眼睛。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烂牙,最乐观的牙医见了也会深感绝望。尽管长相如此,还是能从他的狂野气息中感觉到亲切。

我问他收获怎样。他答道:“只有一只狐狸,太老了,不能吃。”说完耸耸肩,又点燃一支烟。勃耶德牌香烟,粗粗的,裹着米黄色的卷烟纸,在清晨的空气里散发出篝火味。“不管怎样,这家伙不会再招惹我的狗夜里叫个没完了。”他朝下面山谷里的小屋点点头。

我说他的狗看上去有点儿凶,他龇牙一笑。“就是顽皮。”“那怎么会有一只挣脱锁链咬伤老人呢?”他摇摇头,好像我的话触动了他的痛苦回忆。“哦,那件事啊。问题在于,背对着一只调皮的狗可不算明智,这就是那个老爹的不是了。真是一场灾难啊!”一时间,我以为他是为安德烈老爹受伤而感到遗憾。老爹伤到了静脉,去医院又是打针又是缝线。但是我误会了,真正让马索遗憾的是:他还得为此去买一条新狗链,而卡维隆的那些强盗竟敲诈了他两百五十法郎。这份痛可比被狗咬更厉害。

怕他深陷于愤怒中难以自拔,我转换了话题,问他是否真的吃狐狸肉。他似乎很惊讶居然有人提出如此愚蠢的问题,瞪了我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怀疑我在拿他寻开心。

“你们英国人不吃狐狸肉吗?”听了这话,我脑海里立刻浮现出《泰晤士报》登载的贝尔维尔狩猎协会的文章,文中表示:外国人这种违反体育道德的理念令他们震撼。

“不,英国人不吃狐狸肉。但有人会穿上红色猎装,带几条猎狗,骑马去狩猎,追捕到狐狸就砍掉它的尾巴。”

马索仰起头,震惊不已。“英国人真是奇怪。”接下来,他连说带比画,满怀热情、十分露骨地向我描述了“文明人”是怎么对付狐狸的。

马索的独门技艺

如果发现了一只年轻的狐狸,要瞄准头部干脆利落地一枪击中,头上可没多少能吃的肉。铅弹若是击入狐狸身上可食用的部分,肉质就会硬得硌坏牙齿,还会导致消化不良,马索说着向我展示了他的两颗坏牙。

接下来,剥掉狐皮,分割骨肉。马索边说边朝自己的胯骨做了个剁切的动作,然后使劲拉扯,向我示范摘除内脏的过程。

清理好的狐肉,放在流动的冷水里浸泡二十四小时,去除臊味。晾干后,用袋子包裹起来,在屋外吊上一夜,如果是霜冻之夜就更好了。

翌日早上,将狐肉放进铁砂锅,浇上狐血和红酒的混合汁液,加入香料、洋葱和蒜头。文火慢炖,大概要一两天(马索抱歉地说不能确定是一天还是两天,得根据狐狸的大小和年龄而定)。

早年的习惯是,炖好的狐肉要配面包和煮土豆。但如今有了油炸锅,就可以搭配法式薯条了。

马索谈兴很浓,滔滔不绝。他告诉我,他独居于此,冬天更是鲜有人来。他就这样在山里过了大半辈子,也许该考虑搬下山去跟大伙儿住在一起了。当然,他还心有不舍,毕竟在这栋美丽安静的小屋里度过了许多快乐时光,冬天北风吹不到,夏日骄阳晒不着。离开这里真会心碎,除非—他凝视着我,灰蓝色的眼睛里水汪汪的满是诚意—除非看在我的面子上,让我的某个朋友买下屋子。

我望了望山下那栋陋屋。它隐藏在树影之间,破旧不堪,三只狗拖着锈蚀的锁链不停地来回踱步。在我看来,整个普罗旺斯恐怕都找不出比这更没有吸引力的地方了,不见阳光,没有风景,毫无空间感,而且屋子里也一定又潮又不舒服。不过我应允马索会惦记着此事。他冲我眨眨眼,说:“一百万法郎,再不能少了。”他还表示,只要他没离开这个天堂之角,随时乐意向我介绍我还不了解的乡村生活细节。他对这林子的每一寸土地都了如指掌,哪里长着蘑菇,哪里有野猪出没饮水,如何选择合适的猎枪,如何训练猎犬,没有他不懂的,我尽可打听。我向他表达了谢意。“这没什么。”说着他蹒跚地下了山坡,朝那价值百万法郎的“山间别墅”走去。

我向村里的一位朋友提起邂逅马索的事,他笑了。

“他有没有告诉你如何烧狐狸肉啊?”

我点点头。

“他有没有向你推销他的房子呢?”

我又点点头。

“这个老家伙,就是喜欢信口开河。”

我不在意别人怎么说,反正我喜欢马索。我相信他准可以为我提供大量绝妙的信息,也许可信度不那么高,但没关系。有马索引导我领略乡野之旅的乐趣,又有曼尼古希先生传授我更为科学的知识,现在就只缺一个宦海领航员领着我穿过法国官僚机构迷蒙不清的水道。他们花样百出的繁文缛节,足以将芝麻大的小事演化成压垮人的大山。

买房子的复杂性本该让我们心生警惕。我们想买房子,房主想卖,双方谈妥价格,事情一拍即合,不就这么简单吗?然而,我们却心不甘情不愿地卷入了法国人的文件收集运动—证明我们存在的出生证,证明我们是英国人的护照,证明能以两个人的名义买下房子的结婚证,证明现存婚姻关系有效的前次婚姻离婚证,还有能证明我们在英国有固定地址的资料。(驾驶证上写得明明白白的地址,说服力还不够充足:有没有能说明问题的更正式的文件,比如以前的电费单?)这些文件往来穿梭于英国和法国之间,琐细而详尽,就差血型和指纹证明了。最终,当地律师将我们所有的生活记录都收进了卷宗,房子买卖的交易才得以继续。

我们毕竟是外国人,要购买一小块法国的疆土,国家安全需要相应的保障也是不容置喙。那么,办理不太重要的小事情总该不那么烦琐吧?我们转而去买汽车。

我们看上的是雪铁龙双门小轿车,这款车的设计二十五年来少有改变,因此大小零部件在每个村子都可以买到,机械构造也不会比缝纫机更复杂,技术过得去的铁匠就能修理。价钱便宜,最高速度也不会太快,只是减震软了点儿,算得上世上唯一一款让人有晕船感觉的车了。除了这个缺点,这款车既漂亮又实用,而且车行也正好有现货。

销售员看了看我们的驾照:欧共体国家通用,有效期至二〇〇〇年。但他万分遗憾地看着我们,摇摇头。

“不行。”

“不行?”

“不行。”

我们随即拿出秘密武器,两本护照。

“还是不行。”

我们东翻西找其他文件。他到底要什么呢?结婚证?英国的电费单?最后只好作罢,问他买车除了出钱还要出什么。

“有在法国的地址吗?”

我们给了他,他慎之又慎地抄写在售货单上,然后翻来覆去地核实,唯恐第三份副本的字迹不清楚。

“怎么证明这是你们的地址?有电话费用单吗?或者有电费单吗?”

我们解释说刚刚搬进新居,还没有收到任何账单。他则说必须有合法地址才能拿到行车证,没有地址就没有行车证,而没有行车证就买不到车。

幸好,销售员的职业本能战胜了他的官僚做派。他凑过来,提出一个解决之道:只要我们能提供买卖房屋的契约,整件事情将圆满解决,我们很快就会买到车。契约在十五英里之外的律师事务所,我们跑去取了来,连同支票得意扬扬地放在销售员的桌子上。现在可以把车开走了吧?

“可惜,还是不行。”必须等到支票兑现。这事儿即使在当地银行办理,也要拖上四五天。那么,可以一起去银行现场兑换支票吗?那也不行,因为现在是午餐时间。法国有两个方面领世界风气之先—官僚主义和美食主义,现在二者联手将我们置于窘境。

有了这次经历,我们变得有点儿神经质。之后好几个星期,但凡外出都不忘随身携带家庭档案的复印件,逢人就出示护照和出生证,也不管对方是超市里的收银姑娘还是合作社里帮我们把酒装上车的老人家。这些证件总能引起对方的兴趣,因为证件在这里是神圣的东西,理应尊重,但也常常有人问我们为什么总是带着证件到处跑:是不是在英国就得这样?那该是多么奇怪而陈腐的国家啊!我们唯有耸耸肩,这一动作已经练习得无比纯熟。

严寒一直持续到一月底,随即天气便转暖许多。我们期盼着春天,我更是急不可耐地想听听专家的预测,于是就想去请教那位林中高人。

马索揪着小胡子,沉吟道,春天的确有迹可循。老鼠能比精密的卫星更早觉察出春天的气息,这几天它们就在他家屋顶闹得很欢,有天夜里甚至吵得他无法入睡,他朝屋顶开了几枪才让它们安静下来。再有就是,新月就要出现了,每年这个时候新月总会带来天气变化。根据这两个明显的征兆,马索预测今年的暖春会早早到来。我听完就匆匆赶回家,看看杏树是否有了开花的迹象,甚至盘算起清洁游泳池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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