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月从小被乞丐抚养长大，见多了人情冷暖，后来乞丐死了，又进了青楼，所见的众生相不知凡几。
她见过将身家托付给书生的姐妹，书生后来做了小官，但是并没有如当初所说的一般来接它过门，而是另娶了身家清白的女子。
见过对花魁一见钟情的小少爷，口口声声非她不娶，回去为她跪祠堂，那花魁信了，甘愿自己赎身被一顶粉红轿子抬进去做了小妾。
不出一年那小少爷又换了人跪祠堂，新人进门的那天，花魁穿了大红的嫁衣悬梁自尽。
也见过被世家公子迷了眼的娇娘，为他学技艺描红妆，一夜过后有了孩子，世家公子根本不认，最终难产而死，一尸两命。她其实很想问一问那些姑娘，临死之前，可曾恨过？可曾悔过？
这样冷的世间，这样寒的人心，想起来唯有进宫之时她从垂着流苏的轿子里出来，那穿水蓝色衣裙的女子的手是温暖的。
分明是一张有些冷的脸，然而笑起来，像是春天的风忽然开始流动，“我已经听哥哥说过了，你就是公主殿下吧？生得可真好看。”
也曾想过要不要告诉她，告诉她那些一出团圆大戏下的龌蹉，然而看她持书制香，习字作画，又觉得，说了，是污了她的眼睛。
她小时曾听人说，有个傻子走路不看地，跌进坑里去了，有人嘲笑傻子，傻子回答，天上有路哩。
身在污泥里的人总是向往明月，如果不能陪伴这一轮皎洁，那么，看看也是好的。至少，不要抹了污泥上去。
沈瑜回到御书房，去时的好心情已经所剩无几。他头痛地捏了捏眉心，叫来隐于幕后的一个暗卫。
“去，把负责乙队和戌队的人给朕叫来。”暗卫也不多言语，跪下行了个礼就自去了。
暗卫还是沈氏开国皇帝留下的一支力量，分为十天干十二地支，天干司调查、护卫皇室安宁一类，地支则负责处理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仅听从于皇帝，并且只能是现任的皇帝。
哪怕是稳稳的下一任继承人，只要在没坐上那个位子前，都不会知道暗卫的存在。
不多久分队的队长就来了，面对这支独属于自己的私军，沈瑜就没有什么顾忌了。
“多年前走失的公主近日回来了，然而身上疑点重重。你去给朕查一下她的身份，重点是怎么进宫的。”
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再好好查查公主的毒是怎么回事。”
暗卫刚退下，外面的小太监就进来通报，“陛下，看守天牢的牢头求见，说是有要事禀告。”
沈瑜只觉得心内不知怎么蒙上一层阴霾，“宣。”
牢头走进殿门便跪了下来，“陛下万安！小的罪该万死，清合郡主越狱了！”
沈瑜猛地站了起来，带翻了身前的案几，奏折散了一地，茶碗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什么？跑了？！”
牢头心知大事不好，看陛下这模样，分明是心里在意得紧，吓得整个人都缩成一团。
额头紧贴地面，“是……是，小的早上派人去请郡主问话，走到半道，被人打昏，醒来人就不见了。”
沈瑜在书房内不安地走来走去，如同困兽，“滚去查！是飞天还是遁地，总得有个法子！朕增派了那么多人手，你们是没长脑子不成，这都让人跑了！”
牢头自知理亏，吓得不敢说话，只匍匐在地喏喏应是。
沈瑜心知月清这次走了兴许再也不愿回来了，越发气急，又不知向谁发泄，见那牢头木头一般跪在殿中一时怒火攻心，下死脚踹了过去。
“滚去查！抓不到人，朕看你这项上人头也该换个人保管了！”
牢头连滚带爬地退出去了，沈瑜心中又是惊慌，又是气急，看这一间屋子只觉得处处都不顺眼，烦躁地对宫人道，“你们也都出去。”
宫人静悄悄地从两旁退下去了，面对天子之怒，连残局也不敢上前收拾，如幽灵一般从殿内消失了。
沈瑜一个人颓然坐在椅子上，痛苦地仰起头手捂住了眼睛。
只觉得周围又很空，无边的空寂从四周一齐涌过来包裹住了他，把他拽向一个名为“失去”的恐惧的深渊里。
这个年轻的天子，处理政务杀伐决断，却也不失仁厚，对待后宫嫔妃虽然冷漠，但也不算刻薄。
夺皇位的过程虽然艰辛，但因为心有成算，也并不觉得如何难熬。
平生唯一一次体会到何为失去，是四年前，以为心上人葬身于火海，后来得知生还的消息，又以为她移情别恋。
那痛是刻骨铭心的，如附骨之蛆，日日夜夜啃噬着不得安宁，纵使是身在高堂满座，身边有燕舞莺歌，也能感受到那绵绵不绝的痛楚。
饮的是甘泉酒酿，却如同污泥浊水，食的是珍馐佳肴，却如同残羹臭肉。
他曾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知道失去的滋味了。却没有想到，分别来得如此迅速。
四周静寂无人，他终于难得软弱地近乎是呻吟出声，“清清，我真的……错了吗？”
是我不该试图用笼子锁住苍鹰，还是苍鹰从来没有想过停留？
他在这大殿里待了许久，久到外面的天色已经一点一点暗了下去，周围一片黑暗，然而奇异地给人安全感，像是某种温柔的包容。
他恍然间有了种错觉，清清还没有走，就在离书房不远的寝宫。
只要他现在出去，去见她，她就会放下手中的小玩意儿对他笑起来，眼里寄存着一整个夏夜的星空。
应当是到了传膳的时辰，外面的宫人见他久无动静，小心翼翼地扣门询问，“陛下，可要用些饭菜？”
这询问打破了他的幻觉，他一时有些恼怒，“不用，滚！”
宫人被呵斥后，不再出声。德安隔着门小心地劝道，“陛下，多少吃一点。您这个样子，郡主见了也会心疼的呀。”
他被这句话扯回现实。清清已经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