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瓦罗斯，米尔什波南7号次战区，0914时。
铁灰色天幕的缝隙镶起了日出的金边，原野上，迫击炮犁出的焦土在一夜间被雪抹平，好似前些天战斗从未发生。
在UPRI阵地的正北方的枯木林线下，赤塔国际修筑的土堤褪去了黑色剪影，愈来愈清晰。
高舸齐掖紧了肥大的雪地色罩衣，缩回脑袋，蹲进了半人高的战壕里。这是他第一次上前线，敌人这个概念在他看来还是子弹扬起尘土前稍纵即逝的枪焰。
这几日，赤塔国际的佣兵们会不定时的配合迫击炮的支援在土堤后发动袭扰，掩护其他步兵分队从侧翼主攻，而龟缩在正面战线上的敌人像是死活赶不走的蚊子，既达到了牵制，NSV重机枪和火箭筒的直射火力也给UPRI造成了不小的战斗减员。
战斗往复轮回，晚上敌人试图从侧翼穿插的部队拿下各作战群间的结合部后，白天就又被UPRI夺回，项目部每日简报里的态势图上，红蓝两色的进攻轴线和兵牌从未改变过，这倒是给了操作C4I的作战信息控制员不少便利。
高舸齐回想着上一个绝佳的反冲击窗口，一定是现任项目经理哈基姆和C区责任区的道达尔公司在会上指鼻子飙垃圾话的时候吧。各私人军事承包公司为主体的项目部一盘散沙，各自为战，他们本以为杨克斯的山脚下的地皮没又战略价值，与赤塔国际的战斗也无非是此消彼长的拉锯，索性各家老板偏安一隅，即不主动出击又互相推脱责任。
所以那个哈基姆还真的是一个哈批。
“放晴了放晴了，这天气预报也不见得准，不用去送死了。”那个叫杰克鲍尔的黑人又开始抱怨，他从做简报开始就没合过嘴。高舸齐很难想象那个临时的联合项目经理是怎么把这个话痨安排进搞侦查的队伍里。
“我们倒不怕，真要送死，你把衣服一脱，就可以掩护我们脱身了。”斯拉夫大汉尤金骂着骂着没了口水，黑皮肤和白雪地这种种族歧视笑话也重复了无数次了。
高舸齐叼起烟正准备点燃，那个临时联合项目经理就从他背后的战壕上轻快地跳了下来。
“要抽烟的赶快抽——给他们搜身，不相干的东西都不准带。”
“哈基姆经理，我想退出。”高舸齐拉住了那个阿拉伯人的胳膊，他还没能去自己的项目报道，一想起赵少爷所规定最后期限他就如坐针毡。
“你不想，他不想，在不找出路，那大家都死在这好了嘛，我再告诉你一遍，这是项目群的命令，也是你自己抓的阄。”
待到项目经理离开，杰克鲍尔替高舸齐在他身后啐了一口，然后厚着脸皮从他手里拿走点燃的香烟，美美地吞云吐雾。
天气预报很准，铁灰色乌云间刚冒出的微弱朝阳不一会就彻底消殒，壕沟外头也腾起了稠密的冻雾，原野如荒冢，一片死人国景象。
“出发了！”
侦查小队的领队，扛着AKM站在战壕边居高临下。
“得意个什么劲，不就是当了两年丘八吗？”队伍里有人小声嘀咕。
领队是一个叫亚当的美国人，在侦查小队中最有资历，虽然没有战区服役的经验，但好歹也受过正规训练的退役军人。至于其他人，在高舸齐平日观察，都是一群连101作战培训都没认真学的混世魔王。
拿起支在地上的AKM，他无奈地爬出小半人高的壕沟，阵地那片枯木林早已消失在白蒙蒙的雾气中，身后从地平线左右贯通的起伏山脉也被雾遮住。
在出壕沟前，高舸齐最后瞥了一眼挂在指挥壕里的态势图，哈基姆和他的参谋们正在大声嚷嚷争论。
“现在我们手上有这么多没进编制的流浪兵，就是最好的立功机会，先生们，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好嘛，连场面话都不说，直接摊牌喝别人家的兵血也是硬气，高舸齐心想。
哈基姆神采飞扬地宣讲后，目光无意间与高舸齐对视，他清了清嗓子拉上指挥壕的帆布帘子，好像刚刚什么都没发生。
高舸齐就是他口里的“流浪兵源”，本应到公司所在驻地报道，但搭乘的集团包车一路过米尔什波南次战区就被拦了下来，集团紧急动员令一出示，他就稀里糊涂的给别人家公司打起工来。
当进入战壕，军械课长那双沾满干涸污泥的手递来一把AKM在高舸齐看来就像是进入黑煤窑前发放的十字镐，自此他就和自家公司断了联系，像是被遗忘了似的。
不过整个米尔什波南次战区又何尝不是被集团遗忘。次战区的背后是从东到西贯通整个国家的杨克斯山脉，有天险阻碍，在往后进了山便对赤塔国际没了军事价值，所以他们也就只投入了八个作战群，仅千人的兵力驻防，目的也仅仅为了给隔壁战区的攻势做屏卫。
但是赤塔国际却对这片区域很感兴趣。
开战的第一天他们就越过了停战线三十公里，至少六个百人满编的作战群利用夜间规避火力，像戳穿纸窗户一样在次战区地图上把UPRI的战线切成三段，即将形成合围的态势逼迫UPRI要么放弃阵地向南退却，要么继续僵持，UPRI集团旗下各个公司都还没完成战备，紧急动员中，刚落地的新雇员都还没找到自己的组织就被临时编入了各责任区的防御阵地。
向南是杨克斯山脉，退无可退，继续赖着，赤塔国际又不的打算给UPRI喘息的机会，他们就像在UPRI背后有一双眼睛似的，总能找到防线的纰漏，牵制住主要防御力量，再进攻结合部和薄弱环节的无脑战术也屡试不爽，让本来就是“孤儿”的各项目部经常陷入孤立。
高舸齐所在的F责任区就是被孤立的责任区之一，责任区的正前方和左右两翼五百米均有敌人的阵地，而防御阵地背后五公里处是一条乡村公路，在往后十公里就是整个米尔什波的前线行动基地（FOB），前些日子渗透进防线的敌人还伏击了往来各责任区的后勤部队。
为了打破僵持的局面，与邻近责任区进行协同防御，新上任的项目总群指挥官便想出了借助低能见度天气派出六人的侦查小队，闹清楚敌人阵地的薄弱节点，然后组织“坚决”的反攻，收回丢掉的结合部。
这说的好听，但明眼人都看得懂哈基姆的小九九，收回结合部，改变整个UPRI进攻轴线的重心，让道达尔冲在前头，自己家的进攻轴线就可以像插进软豆腐一样轻松拾得胜利果实。
整个侦察计划很简单，先让一支侦查小队绕过战线，抵达敌人控制区域内的小高地建立观察哨，然后用配属的背负式超短波电台汇报敌人部署情况，高舸齐知道这里的“绕过”应该叫越过，渗透过战线的小股敌人经常袭击辎重队，他们阵地的四周都可能有敌人活动。
耳畔寒风带着霜花怪叫着，整支侦查小队组楔形队形，尖兵由领队担当，箭头朝南深一脚浅一脚的在薄雾中前行。
向阵地后方走了几公里后，侦查小队抵达了与UPRI防线平行的乡村公路，带队的亚当举起拳头示意队伍停下，休整了一会后，楔形箭头调转至东面，朝“结合部”左翼的阵地试探前进。
这种低能见度天气，赤塔国际的狙击手一定都躲在避风处喝热咖啡吧，高舸齐搓了搓手，虽然身上的衣服还算保暖，但被内衬，保暖内衣层层叠叠束缚着，动作僵硬得费劲。
“顺着公路走，大家间隔五米——杰克做后卫，记着随时清点人数。”亚当摊开地图，指出了下一个检查点。
沿着公路走了十来分钟所有人都举起了抢，进入了临战状态，没有领队的提醒，因为一具尸体正倒在路边，灰色冲锋衣正是UPRI公发的款式。
高舸齐举起了AKM，眼睛死死地盯着队伍分配给他的火力扇区。
“趴下！趴下！”美国人再一次举起了拳头。
高舸齐感觉到一双大手捏紧了喉咙，作为尖兵的美国人在队伍最前方负责警戒，他这么紧张一定是发现了敌人。
“十点钟方向，疑似敌人活动，后撤，后撤。”亚当猫着腰向后小跑，每经过一个人都重复一边命令。
所有人一时间都慌了神，四处张望，有的人还在用手比划还没闹明白十点钟是哪个方向。
“啪。”枪声清脆，余波在整个原野铺开来连绵到远处。
楔形队形像受了惊的鸡崽群一样乱成一团。
“不要乱跑！我*，不要乱跑！”亚当第一个振作起来，他回头跑了两步据起AKM，然后大吼出3D信息：“十点钟方向！一百米，两个土堆处，接敌！都他妈的还击啊！”
队伍最后面的杰克鲍尔稳住陷在雪地里的踉跄脚步，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故意，他的AKM的拨片指向全自动档，长点射一失控就爆掉了尤金的后脑勺，一滩红染在雪地。
“我*你大爷的！都他妈散开！散开！横向接敌！妈的，蠢货！”亚当的话音在震耳欲聋的枪声中断断续续。
高舸齐不敢乱跑了，再乱跑指不定会被背后的猪队友一枪打爆脑袋，趴在雪地上的他开始冷静起来，聚焦的照门对准了敌人的射击阵地。
敌人也是仓促接敌，他们全部投入战斗后，枪焰就像挂在圣诞树上的小灯带一样围着土堆亮了起来。
“火力组A，掩护，火力组B我们到路那头，有路肩掩护！”亚当大吼。
高舸齐和杰克鲍尔还有被爆头的尤金属于火力组A，敌人的子弹掀起地上的雪露出了黑色的烂泥，五支枪因为转移哑掉了三支，火力瞬间就被比了下去，但幸运的是敌人集火的目标从他们转移到了起身跑路的火力组B上。
“我中弹了！我中弹了！”一名高个子刚爬上路肩就跛起了腿，还好亚当拽着他翻滚着躲到了另一头的路肩下。
没有战壕，不能打一梭子就应付了事地龟缩回去，每扣下扳机，子弹发射药爆炸产生的激波都在枪口周围溅起雪，眼睛在瞎的人也能透过白雾发现他。
高舸齐从来没有这般无助过，积雪冰凉却像油锅一样煎熬着他的胸口，此时他只能爬在雪地上还击，把火力精确的投送到敌人阵地上，祈祷给敌人造成杀伤。
“火力组A准备转移！听枪声转移！”亚当的声音从高舸齐头顶传来，话音刚落，一连串密集的半自动速射就炸开了。
“走啊！”高舸齐把AKM裹在腋下四肢并用地爬上路肩，子弹音爆声擦过，他感觉身后仿佛是一个满是食人鱼游弋的水塘，掉下去就是掉进万丈深渊。
当他猫着腰和杰克鲍尔连滚带爬地一头栽到了路肩背后，亚当放下枪把他们提了起来。
“敌人没有展开！你们前面去一点！我们一定要盯着他们打！”
跑出几步拉开距离，高舸齐卧倒在路肩的斜坡上，检查了一下弹匣的残弹后，小心翼翼地冒出头，视线穿过照门，找准了敌人的射击阵地。
形式逆转，擦过高舸齐耳边的尖啸声越来越少，敌人扎堆聚在两个小土堆后成了单个目标，而侦查小队则一分为二让敌人分摊了火力。
“你们抄到敌人侧翼去！看见那两颗树没有？我们掩护你们，记着，抵近那两棵树前朝他们扔发烟罐！”亚当人小跑过来指了指敌人射击阵地和公路中间的两颗枯树。
“没必要冒险，撤退吧！”高舸齐捂住亚当的耳朵大吼。
“你他妈发什么神经呢？把后背让给他们打靶子吗？”亚当将他推搡开。
并不是高舸齐敬业，他也不想冒险，但那美国人说的在理，整块雪原除了路肩的背后，无一处能容身的地方。
“嘿，铁子，别怂——死了我给你垫背。”黑人杰克拿出帆布挎包里的RDG-2发烟罐，“刺啦”一声扯出引线。
“你多能耐啊，还没开打就找了个俄罗斯人给你垫背。”高舸齐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他不敢放肆嘴臭，毕竟这黑人有杀队友的前科。
“那是事故的嘛。”发烟罐的顶部已经升起了浓密的白烟，黑人杰克干笑了两声后挺出身子朝敌人的阵地方向扔了出去。
刚从路对岸的火坑爬出来，现在又要跳回去，高舸齐叹气，然而烟雾隆起的时间很短，丝毫不给他在避风港多停留的时间，那杰克鲍尔又像条疯狗一样怪叫着冲出掩体，高舸齐拽不住狗链，跟着他一同猫着腰冲了出去。
AKM像是船桨被高舸齐来回荡起，以保持着平衡，但他还是不得不在快要抵达路肩的时候放慢速度，以免摔得七晕八素成了敌人的固定靶。
亚当那头快射速进行掩护，但敌人也意识到了威胁，纷纷调转枪口朝向突进他们的高舸齐射击。
玩命奔跑的短短数十秒里，剧烈跑动让呼入的冰冷空气灼烧着高舸齐的气管，眼前的烟雾像是海市蜃楼始终摸不到边，而身后的地面正在崩塌，追赶着他，稍慢一步就会掉进无底深渊。
“那两棵树在烟雾背后，跟着我跑！”黑人杰克把AKM的枪托夹在腋下，脚下的长腿健步如飞。
高舸齐迎上烟雾，刺鼻的磷气让本应该吸入空气的肺瞬间宕机，乳酸沉重地像像铅一样灌入腿部肌肉。终于跌跌撞撞的冲出了烟雾，冲刺的终点就在眼前，但他的身体已经听不起使唤，一个踉跄摔在了地上。
“Shit！Shit！”黑人杰克折返了回来，提起了高舸齐的衣服。
眼前的世界模糊了，子弹击溅起周围的冰碴子，音爆尖啸声密集让高舸齐仿佛置身一场冰雪暴中央，他竭尽全力迈出和杰克同样的步幅，虽然每一步都是对腿部肌肉的摧残，但他还是做到了，跟着杰克一头倒在了枯树下的小低洼。
“没挨枪子吧？”黑人对着高舸齐咧嘴一笑，洁白的牙很整齐。
高舸齐转头看了看看雪白的罩衣：“没有。”
两人打开了AKM的保险，探出枪口，敌人侧翼软肋暴露在了两人射界之下，高舸齐甚至能看到50来米外，芝麻大小的眼睛鼻子是怎样惊惶扭曲的。他不慌不忙地将目标置于照门和准心之下，扣动扳机，连续的速射打得一个敌人蜷缩在地后停止了动弹。
另一头的火力组趁着敌人被压制，果断实施了跃进，亚当带着没受伤的队友冲下公路，他们以低洼为停止点，连续跃进了几次后抵近了那帮龟缩在土堆后的敌人，五支AKM射出每一发子弹都击中土堆，敌人根本不敢冒头还击。
确定安全后，亚当跪起身子朝着敌人投弹，一颗颗手雷的弹簧握杆在半空中分解，砸在了柔软的雪地上。
爆炸犁开的积雪连同黑色的泥块四散飞溅，五名扎堆的敌人乱成了一锅粥，他们此时想要抽身已经来不及了，雪渣和泥土飞溅，像是掩埋他们的棺材一样让那片射击阵地变得死寂。
高舸齐可以想象在那爆炸中心，光靠冲击波就能让敌人的脏器碎成一滩流体烂泥。
这是高舸齐第一次见到死掉的敌人，几十米距离下，他甚至能感觉到砸在雪地里的着弹点和自己扣动扳机有着必然的联系，而在防御阵地上与敌人的交火远没有这场战斗的烈度高，机械铁瞄隔着四五百米即使撞了大运击中敌人，也像“薛定谔的猫”没人知道。
“在那背后林子里还有帐篷，安全了，都死了。”一个弟兄用脚掀开了一具尸体，确认那眼神毫无生气后他才呼出一口浊气。
“赶紧撤吧。”高舸齐摘下罩衣的兜帽，从冲锋衣里摸出两支烟扔给了黑人杰克一支。
“不行，我们五个人的任务继续，项目经理的命令。”亚当扯掉那四具尸体上的狗牌，攥在手上比划了一下：“这四张，等突围了就换钱，大家伙平分。”
“敌人增援怎么办？”高舸齐脑子里还是想着捡着小命，耽误合同约定的任职期限后果很严重。
“放心，这是白天，敌人的增援不可能渗透进来，而且迫击炮已经给我们规划好火力了，如果接敌全部归我们调遣，等到晚上我们就越线。”美国人的下巴朝东扬了扬笑着说：“你不是很想避战吗？观察哨一搞好，你就可以睡大觉了。”
躲进对敌人没有军事价值的地方的确比在阵地上厮杀更安全，只要不出岔子，或许这不是一条死路，高舸齐这么想着。
突然，松软的雪地传来一股强烈的震动，震动飞快漫过高舸齐脚下窜上整个枯树林，霎时间树梢窸窸窣窣的摩擦，积雪如瀑布一样垂下。
“地震？”
有人嘟囔了一句后，排山倒海的爆炸声的余响从西南方向如浪潮袭来。所有人循声望去，几公里外，防御阵地方向两朵黑色蘑菇徐徐冒起。
“我靠，被炮击了，是榴弹炮。”亚当垂下了抱在胸口的AKM。
“我尼玛大炮都用上了，前些天都没有。”杰克颇有几分看西洋镜看烟花的趣味。
炮弹的校射声只是短暂的停止十来秒，随后便排山倒海的砸了起来，一朵黑色的烟云还未散开另外一朵冒起与它并立，直到防御阵地那一片林线全部被黑云笼罩。
“F区项目指挥部，听到请回复，听到请回复……”
亚当高举背负电台的天线，但回应他的只有无线电杂波的噪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