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踪最简单模式就是用两只巡逻队像钳子一样前后堵截住敌人大概的位置,通过后方探路推测猎物的行进路线,让前方拦截。
虽然灰狐小队成功地消灭了一个追踪巡逻队,但触发战斗的枪声在整片区域拉响警铃,如果敌人反映迅速一定会依托灰狐小队南下的必经之路上围堵。
顺着浓密枝叶的树冠望去,一座通身缠满盘山公路的大山出现在小队面前,一阶一阶公路蜿蜒,路肩也和地图上密集的等高线贴合——线性危险区域加上地势陡峭,根本无法穿越。好在山体东西两端分别有着朝南延伸的河谷向灰狐小队敞开,这像极了竞猜电视节目里的猜箱子游戏。
但要进入那两个河谷,必须要下山进入开阔地形。
维乐娃咬着拇指指甲喃喃自语着调整渗透路线的思路。
早在行动前的情报收集上,分站就已经通过四处打听的人力情报发现山体的东边有一座敌人的前线行动基地,选择走东面敌人的集结和反应能力更快,但或许违背敌人常识逻辑,再施展一次反直觉的行动会是一招绝处逢生的险棋。
“你有什么意见?”维乐娃问,但高舸齐听出了她的思绪并不在这里,询问他这个副队长的意见也是随口一提。
高舸齐说东说西也给不出个所以然,索性也随口说出站不住脚的提议。
“走东边吧,虽然遭遇敌人的概率大了一点,西边的危险区域太多了,供给我们选择路线太少,敌人就更容易伏击我们。”
“哼哼。”维乐娃继续咬着指甲,含糊的笑声不像是给高舸齐听的。
就在高舸齐瞥过眼的一瞬间,维乐娃微微上翻了白眼,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用力地眨了眨,然而他的头脑清醒不可能看到幻觉。
这是他第一次从维乐娃的脸上看到情绪如此清晰的表情,但这感觉很不是滋味,就像突然被自己手机的语音助手骂了一句。好胜心刚被激起,高舸齐一张嘴却半个反驳的点子都找不到,他清了清嗓子。
“站长有什么高见?”
“往东往西都是死路一条。”
“那绕过那两个河谷,多走二三十来公里?”
“如果你们是骡子的话倒是可行。”
维乐娃有些阴阳怪气,虽然她不说高舸齐却猜得出,落入现在这个处境很大原因和自己逃不开干系。本应该懊恼,但一想到自己和队友们“人肉传感器”的角色,索性就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绕路不行,做“选择题”也不行,那只有一条路子了。
“您的意思,打一个时间差,诱使敌人围堵,然后用这个窗口快速通过?”
“对,实际操作有点难度,不过这也是唯一的法子了。”维乐娃点了点头,慢慢地倒退着走出观察哨。
队伍开始向东行军,维乐娃的嘴里那看不见也听不着的敌人,还在紧咬着队伍的尾巴。
这让高舸齐想起了《聊斋》里阴魂不散尾随的狼。但灰狐小队不同于那则小说里的屠夫,相比于狼,他们没有屠刀,如果被追踪队彻底咬上,敌人将会出动更多兵力进行围堵,或是将像他们赶到孤立地形,呼叫间接火力把他们炸得粉身碎骨,即便追踪队没有支援,灰狐小队面对十二人满编的巡逻队正面战斗也会落入下风。
又是一个停止点,侦听哨展开,高舸齐打开抗噪耳机的侦察模式,麦克风接收着山风摇晃松林的声音,很远,像是远处的海浪,渐渐地他控制不住思绪想着。
在方圆二十三公里的荒野之中,敌人的追踪是怎么找上门的?
当然,要想在野外运动不留下痕迹是不可能的,柔软的泥土,淹没鞋底的草丛,散落的树枝,碰落的露珠,除了坚硬的石头自然界里几乎所有的物体都会在人类的运动路线上产生蛛丝马迹。面对有追踪能力的猎人,猎物能做到只有换位思考,在恰当的地方制造恰当的假象迷惑猎人。
在有限的专业能力培训里,高舸齐学到的只有消除一段痕迹制造断头路的“跳步”技术,还有在复杂地形转圈乱窜留下“鬼打墙”痕迹的粗浅功夫。但咬住队伍尾巴的追踪队已经证明那些小伎俩根本不足以对抗猎人。
维乐娃在避风的树荫里用打火机烤着一小串湿润的脚印,树荫外有山风刮过,时而透出乌云的阳光也能让脚印快速挥发水分,从而失去可以获取情报的参照,但树荫和山洼内,靴子被翻开的泥土有了相同特征后就能制造一出“队伍已于一个小时前离开”的假象。
“注意脚下,潮湿的地方不要踩,现在地势起伏我们的行军速度会自然降低,是个清理痕迹的好机会,殿后杀毒的人一个停止点轮换一次。”维乐娃把芝宝打火机塞进胸挂上的杂物包。
当队伍行至第三段脚程,记步员石恺吞吞吐吐地“好像”“应该”“反正就是这么多”让下一段脚程的点变得模糊,稍有不慎就会超越起始点进入等高线密集的山崖。
维乐娃嘴角微微蠕动发出磨牙的声音渗人。
“高舸齐找准站定点,我来操作测向机。”
接过地图,把罗盘平稳拿在手中,看了看GPS腕带上的航迹,高舸齐幸灾乐祸地朝石恺坏笑,好在用不着繁琐的主动偏移法,树林间的缝隙有河谷是两个现成的地标物供他做后方交汇。
正当高舸齐用铅笔画出站定点的时候,维乐娃收起了测向机,取出挎在身后的步枪,脸贴着枪托指向缓坡下。
在分站渗透行军的SOP里,这个反常的动作用来在噪音管制里指明出现的威胁。
高舸齐头皮发麻,突然冒起的肾上腺素让他心脏一瞬间骤停。他拿起放在树根边的步枪,环顾四周,和所有队友一齐拉上兜帽缓缓趴下,把脸藏在树干下冒出的茂密蕨草中。
缓坡下的敌人呈Y字队形距离灰狐小队只有三十米,高舸齐可以清楚看到他们臂章上红色的战车棋子。Y字队形中间的人蹲伏在地上检查着地面,瞄准镜中他轻轻扶起了一片枯黄的矮草。
高舸齐注意到了那帮人有着两种不同的装束,负责警戒的人穿着赤塔国际公发的数码迷彩罩衣加上臃肿的“钓鱼背心”,而负责搜索的人则是棕狼色软壳冲锋衣和轻量化战术胸挂。
倒是不太担心敌人会直接发现他们,高舸齐想,灰狐小队在进入检查点时总会建立仓促巡逻基地,进入巡逻队基地的道路都是经过“跳步杀毒”处理的。
搜寻踪迹的那名敌人像一个检查案发现场的侦探来回踱步,然而缓坡下断了头的痕迹让他决定返回重新搜寻,建立与猎物的联系。
当敌人呈Y字型队形消失在起伏的地物下后,所有人松了口气。
“对面的山上一定有敌人的观察哨,我们在林子里的活动被他们发现了,不然他们不会费力地从暴露起始的位置追踪我们。”
咬着手指甲维乐娃又开始自言自语,她把自己带入到敌人视角时总能推演出关键的情报。在她的推演中,敌人是一个加强的赤塔国际步兵排级战斗队,根据追猎需要的战斗力倍增器推断,这个排级战斗队还应该有至少一个狙击小组充当关键地形的监视,在溪流处的战斗报销了敌人一个班后,就还有两个班。当然执行这种行动一定会有人手充足的预备队,刚刚那帮人不同的装束就证明了这一点。
“如果是这样……”
如果是维乐娃所说的那样,敌人的两个加强班和预备队混编分组,正呈东西包夹之势将灰狐小队牢牢地锁住,而剩余的预备队为了快速增援,很有可能就盘踞在对面的山上,利用公路机动。
“追踪队的是十二人分成了四组在我们身后。”
“咱们不就被困死了?”高舸齐从身下拿出地图,继续向东等高线就更密集,通行速度也将更缓慢。
原本的计划是通过诱骗,让敌人确信他们沿东进入植被更为茂密的森林,然后再向西转移,在夜晚掩护下通过开阔的关键地形,神不知鬼不觉的从东侧河谷南下。
“我们还有夜晚这个战术优势,只要拖延到那个时候,天黑会降低他们的搜索效率,现在关键的是另外一支搜索组位置未知,但肯定的是,他们一定在我们的东面。”
高舸齐看着手腕上的卡西欧军表,距离太阳下山还有两个小时,只要在这两个小时内与追踪队周旋,不陷入接战就还有一线生机。
折返回去的追踪队只要脑子不傻一定会回到刚刚断头路,摊开搜索面积,重新找出痕迹。所以灰狐小队彻底舍弃了规划好的路线,开始使用变角技术让尾随的敌人推测不出队伍的行进方向,从而让东侧敌人的阻击失效。
队员们都抓紧在停止点短暂的休息时间喘匀呼吸,队伍每行进几十米就开始转向,四周遮蔽充分时还特意进行了杀毒。
但地图不可能记录大自然的变化,行至一道道滑坡落石划的泥痕挡住了灰狐小队的去路,落石将原本平缓的山坡砸成峭壁,砸出的泥痕从山顶铺展而下,像是一道分明的界限。
“山对面的观察哨一定会重点关注这里的吧。”高舸齐摘掉绒线帽,让捂出热汗的头皮透气。
维乐娃点头,突然她湖蓝色的眸子猛地一瞪圆。
“另外一组人现在不在我们东边,而是我们侧翼!在上面没被滑坡毁坏地形的位置伏击我们。”她抓住记步员的战术胸挂问:“刚刚那段脚程?”
“四百三十米。”
“敌人还有二十分钟的时间抵达我们这里……”
“是要伏击吗?”高舸齐脑子里也只剩下了唯一的活路,拼命。
即便脑袋再不灵光的人听到“伏击”两字也意识到了大祸临头,队友们纷纷张圆嘴巴,长时间无声沟通让高舸齐和他们产生了默契,他也像中了心灵感应一样,惧怕的情绪在心底开闸泄开,肾上腺素产生恶心的眩晕让高舸齐的全身发软。这次他们没有那万里挑一的有准备伏击条件,他们自以为是地行军路线撞上了无法跨越的边界,而急行军的痕迹暴露了他们的位置。在一颗颗褐色的树干间隙,拥有主动权的敌人一定正在计划着,十二对六,林木茂密的拉近了战斗的距离,那是百米内,甚至是十米内的死亡距离,完全没有赢面。
“不,我们要折返回去,选其他的路,还有时间。”
所有人不自主地把头转向来时的方向,那里是一片被针叶遮蔽的“绿墙”,只有风吹过树梢。
“如果没有时间了呢?”石恺楞在原地半晌,小声问。
“那总比在东面被伏击的强。”高舸齐握住步枪握把,跟上了队形。
队伍呈双纵队缓慢移动,每个人都紧盯着自己的火力扇区,高舸齐快要被眼前重复的直挺树干催眠了,他动用着“绿墙”搜索技巧,眼球转动,来回扫描着“绿墙”上可能的非自然物体,这是在林地搜索目标的最可靠的技巧,只要敌人运动的速度快过他,敌人从地物线冒出脑袋的暴露时间就长过他,他也就有更充足的时间发现“绿墙”背景上出现的非自然物。
当余光瞥见一个影子晃过后,高舸齐便把目光专注过去,不一会便发现了树干缝隙间的活动的敌人。
“接敌,两点钟方向,50米,一名敌人。”高舸齐按下PTT。
灰狐小队全员披上了伪装网,伏在地上变换了队形,拉开射击安全角,以楔形队形朝向山坡下的敌人。
透过在脑袋处留下网眼,高舸齐打量则山坡下,敌人Z字技术清扫,运动的轨迹忽左忽右,“绿墙”的间隙里如跑马灯闪过一个又一个人影。
打开侦察模式的耳机里响起了树叶剐蹭的沙沙声,声响在他的右后方,愈来愈近。
高舸齐屏住了呼吸,心脏的震动像一只不安分的困兽从肋骨传到了地面,一瞬间他开始担心那身边的敌人都可能听到,开始担心伪装网是否遮住了自己,那从河滩上采集来的落叶好像跟山里的环境有些不搭,每一秒都仿佛被无限拉长,无休无止。
一成不变的白噪音背景里,忽然身后出现敌人的抱怨:“那帮杂碎,操蛋的玩意,害得老子在老山林里待了一整天,待会老子非得把他们的头敲碎不可!”
敌人已经通过了,他松了一口气,心理默算着他们走出五十米需要的时间,直到靴子被人用手拍了拍。
“他们一定会被发现我们原路折返,痕迹很明显,收拾好赶路。”维乐娃从胸挂上取出一颗F1手雷,脱下超级技师手套,飞快地拆出了引信更换上了诡雷触发装置,透明的绊线沿着树干组成的通道把地上刨开落叶的痕迹围成一圈。
队伍向西移动,期间多次使用了跳步,用正面没有泥沙的落叶遮住脚印,一阶阶忽左忽右的痕迹像电子跃迁的轨道一般时断时续,让敌人揣测不出队伍行进的方向,直至林线边缘。这是一场魔术戏法,戏法的关键机关正是林线的边缘的一大片暴露在外的石滩,硬质的地面不会留下任何痕迹,是灰狐小队消失的关键。
灰狐小队焦急等待到夜幕为他们披上一件遮蔽身体的掩护,半个小时前敌人触发了诡雷,爆炸声在小队身后的林木间回荡,高舸齐第一次对这种极具毁灭的声音感到安心。
一定是伤亡迟滞了敌人的搜索,当落入的余晖沉在地形线上朦胧一片时,灰狐小队进入了石滩,在滑坡的落石背后建立了临时巡逻基地。
高舸齐打开夜视仪在暗哨里蜷缩,在漂浮着山岚的森林里穿行了一整天,湿漉漉的背囊和胸挂衣物像是又沉了几公斤,精疲力竭的他,思考能力也陷入了惰性,到底有没有安全,他无从知道,只是从维乐娃舒缓的嘴角得到了安心的结论。真希望再修正个半个小时啊,甚至是睡上一觉,他想,但理智告诉他良夜短暂。
维乐娃通过监视判断敌人部署重心变换至西后,再次让队伍准备开拔。
到了该更换负重的时间,较重的战斗负重将相互轮班交换,本来这是为了平均分配队伍体力,但那装着定向地雷和无线电诱饵的三十公斤背就像个夜壶一样,没人敢主动请缨。
由于队伍在停止点噪音管制,轮上“夜壶”的石凯还半开玩笑半狡猾地用手语推脱,滑稽地就像演哑剧一样。
高舸齐轻轻一笑,点了点头同意了跟石凯更换背囊,这个傻货,根本就忘了无线电诱饵和定向地雷都各消耗了一个,此时三十公斤的负重只有不到二十公斤。
队伍顺坡下山,最终在2217时间抵达了西河谷入口。河谷两侧的山崖陡峭,只能从下陷的河谷通过,而敌人虽然将搜索重心调整至东侧,但一定还是会留下兵力驻守西侧河谷。所以维乐娃在接近前便发布了预先号令,要求所有人拿出“忍者训练”里最好表现,以绝对的噪音管制摸过河谷。
维乐娃举起拳头进入停止点,环形防线建立后,所有人都朝着面对的方向小心前进,清扫停止点周围。
忽然,队伍的西南方向传来一阵爆炸声,所有人下意识地蹲伏在灌木中。
在队伍的身后一颗火球在夜空中漂浮,火红色的光照亮了它拖曳着弯曲的白烟,火球之下,滑坡痕迹的山体上树木在光源缓缓降下间变换着影子的方向。
是照明弹。还没等缓高舸齐发麻的头皮放松了下来,他的耳机又捕捉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就在他们身侧山体凸起的平台上,三两个黑色的影子活了过来。
维乐娃转过头面向队友,用手指向岩壁处活动的敌人,当所有人都微微点头确认后,筒状的绿色视野中,她举起食指在半空中画圈示意收拢队形。
背对着敌人观察哨,没了视觉接触高舸齐始终感觉芒刺在背,弯着腰,他仔细辨别脚下会与鞋底发出声响的枯草和石子,并提顺着裸土提前规划了一条路线,脚尖着地后慢慢地放下脚掌,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当贴着山壁进入河谷四五百米,远离了夜视仪的可视范围后,维乐娃再次举起拳头建立停止点,所有人打开抗噪耳机的侦察模式侦听着,确保没有敌人咬住尾巴后,灰狐小队才进入新规划的脚程。
北方的夜幕之下,远方敌人的炮兵阵地如击鼓一般,每每轻微响震一次,一颗照明弹就会腾空而起,一朵朵火光像是庆祝的烟花一样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