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成很讨厌沿冬的做法,这些大学生们所谓有知识有文化,其实跟幼儿一样自私和自恋和任性,总是要搞出点意外来标明自己的独特,这沿冬就是这样,脑子里只有自己的算盘,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毫不顾忌周围的情境毫不善待各种因素。俊成也赌气,不求他,让他走,滚得越远越好。俊成的愤怒来自于自己计划的被破坏,其实本来三人竞选最好了,但因为俊成是需要另外两个人来拖延竞选时间的,俊成希望这五人发表竞选演讲后,然后投票,这些流程走完后,他需要磨蹭到晚上十点以后,这样一来就无法点票了,就可以让办公室的人抱着票箱回团委了,他就可以在选票上做文章了。沿冬的退出至少减少半小时了,很可能还多,因为投票的人也相应减少了,甚至会到一个小时。这个变化让俊成有些烦恼,注意力转移到这个细节上,俊成紧皱眉头,这是思想变化后引起情绪变化,情绪变化就会收紧脸部肌肉,目前的科技水平还无法告知我们,眉头肌肉的变化对于是思想的动作有多少辅助作用。
教学楼管理处的大爷按照计划要在晚上七点钟打开阶梯教室的大门,然后在十一点钟再锁上,至于这期间教室里做什么,他毫不在意,好职工的标准就是像机器人一样,执行指令,准点开,准点关。这位大爷,其实他只有四十岁,之所以叫大爷,大概是工作内容决定的,学生们都习惯对不同的职业有特定称呼,管食堂的人喊师傅,管保安们叫大哥,管超市的人喊小姐,管图书馆的叫老师,有时候很难分辨是尊敬还是藐视。
这位管理员叫右籽,他的左腿因为小儿麻痹后遗症导致肌肉萎缩,平时走路什么的都很不方便,几乎就是弯腰一直拽着那条腿在走路的样子,他从小就这样了,他也自认和别人不一样了,他已经完全认命了,自卑已经压垮了他,但他还年轻,还有激情在流动,正像破旧的大楼里的某个角落里还残存着红色的火星,那星星点点并不发出青烟或光芒,若在某种潮湿中或水滴中,慢慢地会完全灭绝。右籽就这样,他的激情和意志早在幼儿阶段就未曾爆发过,在小学中学阶段更是未曾成长,他就如同那另外世界的动物,他完全认同这世界的不公平,他认同自己的命运,甚至赞成自己的境遇,在他身体性欲涌动时,他的眼睛并不是瞧向那肢体齐全的女同学,而是那街头乞讨女或各种残疾女,他能从她们那里找到美丽和激情。他的爸妈都是普通校工,看着残疾的儿子一天天长大,一天天地沉默不语,他们不会引导,也不知道如何安慰,更不知道他的变化,他俩只是朴实地给他更多照顾,因为学校一直在扩建中,所以请求后勤领导们帮助一下照顾一下,每个相关领导在力所能及在不伤害自己利益的基础上,同情心占据并主导了思想,也就安排右籽做了管理员,每天的工作就是几栋教学楼几十间重要的教室的开门和关门,再往后,爸妈竟然帮他从农村找了个手脚齐全的姑娘,原来农村是个比自己身处的残疾世界还要悲惨的世界,他找到了稍许自信,那激情和意志的星星之火得以残存甚至开始有些旺盛,右籽觉得慢慢离开自己的世界,回归到这个每天抚摸的世界。到如今,那农村老婆给自己生了个儿子,当然是手脚齐全的淘气家伙,右籽慢慢发现自己在慢慢接近周围那些正常人了,逐渐进入这个世界了。
团委来电话说那间阶梯教室要晚一点开门,延迟到七点半,右籽用武汉普通话说:好的好的。下午已经打开过一次了,用了一个小时,右籽看到他们挂了一些标语,黑板上写了一些字,他都看到了,但他不去识别,他知道,即便识别了,他也不想领会意思。文字里的含义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东西,和他无关,和他有关的只是那开和关的时间以及开和关的对象。他似乎很早就将世界划分清楚了,他还是习惯处在自己的世界,他的那个世界另有色彩和幸福。
等他晚上七点二十五分到达那阶梯教室的走廊时,他已经走不过去无法靠近大门了,全是人,全是各种激情的孩子们,男男女女,他们簇拥在那里说笑、打闹甚至还有谩骂,右籽以前经历过这样的事,但这一次显然要严重很多,无人在意他,也就无人让路,于是他无奈中只能抬高嗓音,像练声一样,于是慢慢很多人斜着身子让他挤过去,各种埋怨增多,各种谩骂增多,他听出来了,这帮孩子们认为他迟到了,认为他浪费了大家时间,认为他需要惩罚,他没有申辩,那声音太嘈杂了,是来自于四面八方,如同音响设计所采用的专业术语:环绕。谩骂环绕,在昏暗中,在嘈杂中,在孩子们中,他每行进一步,都会遭到各种角度的挤、碰、撞、绊,他想,这只是片刻之事,偶然倒霉,像洗澡一样,头沉入水中,马上又抬起,无所谓,一分钟的事。
就在他“哗啦”一下开锁后,门一松,马上被推开,那一刻,欢呼声一起,但也就是在那一瞬间,他感觉到屁股上被狠狠踹了一脚,若不是周围挤满了人,他会顺势摔倒,他愤怒地回头望去,一个壮实的学生挑衅地望着他,笑着,还在骂着。右籽吃惊地望着,有点不知所措有点惧怕更多的还是愤怒,人流相互推挤着,很快那学生也随着进入,混进这众多的学生中,而只有右籽,他被挤到边上,他静静地站着,望着那学生的背影,他心底坚持的那个火苗,在飘摇中,似乎马上就要熄灭了。他没想到,就是这个图景这个笑容,让他永记难忘,甚至在他临死前的脑海还在浮现。
按照某位哲学家的观点,人就是目的,人有意志,人有激情,人有理智,不容挑战不容利用。如同那火炉,如同那煤气灶,煤气释放足够了,在某刹那就会“砰”的一声炸开这个空间。
没有任何人知道包括右籽本人,这是种什么样的生理心理物理机制,不可思议的是,他爆发了,他的心炸了,他似乎从自己的世界里跳了出来,从幼儿小学中学青春婚姻这些固定中跳了出来,他迅即不自觉地建立了一个新世界,一个只有公平两个字的世界,这是个没有上帝没有血肉没有过程的世界,存在的只有公平两个字,右籽静呆呆地望着周围,这个只是存有空间的世界,这个毫无意义的有物和无物的存在的空间。他转身离去,一瘸一拐,但快捷有力。
这位学生是扁奇的老乡,也就意味着,他也是东北人,他的名字是常陆,你不得不承认,相比较而言,东北人,从统计数字上看,有相当比例的人是喜欢打架的,这是种社会现象,虽然都是人,南方人,就更平静一些,有人将此归结为气候或地理原因,也有人归结为经济原因或者文化原因,但这属于统计数字,虽然具体到个人,还是有不同的,东北人也是有人文雅有人懦弱有人自卑有人神经兮兮的。但常陆,他则属于那统计数字内的相当比例的人,他将自己的愤怒直接发泄,就像说话一样,很直接很莽撞,他有时自诩为直率真诚勇敢甚至正直,当然没人说他任性,他还是有些分寸的,他的这些品质没有滥用,也就意味着他也是根据时间地点对象原因来决定如何发泄情绪,他很聪明,也就意味着他没有经历过惩罚。就是这个晚上在人群中,他感觉自己格外充满力量,可以肆无忌惮地发挥自己,他不是个体一人,不用被个体的利害关系所束缚,不用被社会道德所压制,他觉得自己是人群中的一分子,是一种代表,他可以放肆,可以不用个人理性,他想法直接,这个瘸子,浪费大家时间,欠揍,不要觉得我们学生软弱可欺,我就是要为同学出头,他似乎满满正义,他很自信,常陆踢了过去,他看到的是右籽怯懦恐惧和愤怒的眼光,要不是人流的拥挤,他还会再补上一脚,这瘸子,妈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就欠揍。
所以就这样,人,没有经历惩罚或没有经受过磨难,不是什么好事情。
什么是尊重,那是你对任何人,你要有某种敬意:他会有爆发,他有意志,他有毅力,他有潜力,他有情绪,他有贪婪。你要微笑,要认真,要把他当做像自己一样欲望满怀像自己一样需要体贴的人,而不是使用的工具,他不是可以任你支配的玩物。
阶梯教室呈扇面式布局,中间是大讲台,扇面上是四大块听众席,这个大教室几乎可以容纳近一千人,人不断地进入,大概有了三百人,这四个竞选人站在听众席的最前方,招呼着各自的支持者,大家都搜寻着熟悉的人和自己支持的竞选人,然后靠拢依次坐下,就这样拖拉到八点左右,来人已经寂寥稀少。
每个人都浓缩着过去的记忆和情感和行为模式,在这个夕阳刚刚离去夜幕刚刚笼罩的晚上,就在阶梯教室里,每个人都被周围的人影响着,也反过来影响着周围人,大家处于一种兴奋中,一种和其他所有枯燥夜晚不同的期待中。
汉坤望着自己的支持者,似乎有一百多人,他非常失望,远远不够自己的预计。但望向那对手们,扁奇周围也大概只有五十多人,空豪那里似乎有六十人左右,至于萧然,大概只有三十多人,汉坤还是长舒了一口气:应该是赢了。他很高兴。
讲台上摆了几张桌子正对着大家,团委书记、副书记和现任学生会主席淮湃面无表情地面对大家,淮湃开始主持,听众席的声音逐渐低落下来,但并不能完全消失,大家都怀着不同的心态坐着、看着、说着。俊成看着听众席上的人群,汉坤的人数明显占先,而其他几人明显落后,他有些失望,这么悬殊的人数就意味着大家都对胜负有了计算和结论,也就意味自己无法按照自己想法安排了,他觉得被汉坤捆住了手脚。
扁奇看到汉坤朝着自己方向的张望,也看到了汉坤那似乎宣示胜利的微笑,他躲开那眼光,只是小声跟雾絮抱怨着:那些老乡们呢,怎么还没来,不来了吗?
按照会议的流程,先是团委书记俊成将这空间和时间和事件和意义进行搭建,当然全是政治语言,接着是淮湃将事件细节进行分拆和规范,然后是各竞选人开始演讲,每人限时十分钟,这一切就是构建一种文化空间,这种空间将每个人都包裹进来,让每个人扮演角色参与游戏实现目的,每个人都是这空间的一部分,是规则内的固定的组成成分。若有人心思散乱,例如望向那女孩子起伏不停的胸脯,倒还是一种自在,因为他的思维突破了周围空间的喧嚣,和氛围的目的不同,这是与众不同,虽然他不幸地被自己的本能主导着。
这四个候选家伙模仿着政治家的神态,说着那报纸上随处可见的政治套话,夹杂少量带有个人色彩的见识,这一切构成了政治人物标准的模型,这种模型是表演给上面的领导看的,让他们知道这循规蹈矩的传承和发扬,他们已经成功蜕化成没有自我特征的接班人了。他们不是对着听众席上的学生们,这些学生是被友情被利益牵引而来,而不是自己能够争取的对象,这些学生是被利用的工具,这些学生不是按照自己理性的选择而来,而是带着立场来的。
右籽往家赶,他要拿菜刀。
事件像树叶一般漂浮在时间的河流上,在静静地缓缓地顺序靠近再顺序离开。
投票接近九点钟才开始,会场上发放选票,也就在这时,学生不断地拥进,大家不得不开始排队领取选票了,然后再排队将选票投到一个红红的大盒子里,会场上一片嘈杂,各种打招呼的声音,借笔的声音,各种抱怨,各种笑声。
面对这种场景,俊成、汉坤、空豪、扁奇等几人都全神贯注地望着,在这些陆续拥进的学生里,有他们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这是意料之外的,在意料之中,他们还是主人,但在这意料之外的状态下,他们也只是被牵动的木偶。汉坤开始有些不安,但细想想应该还是觉得能够领先,另外汉坤想那扁奇还在装模作样道貌岸然,扁奇还不知道这贿选其实就是作弊,学校应该不会放过他的,他应当没戏了,蹦跶不了多久了。这一刻汉坤还偷偷地瞟了一眼俊成,汉坤这个动作很隐秘,他的头没动,只是眼睛转动。
团委的女干事和学生会的几人检查着投票者身份,张罗着秩序。
十点半了,人数才减少,但也就在此时,学校的熄灯号声响起,再等半小时,学校要求关灯睡觉了。很显然,已经没有时间再清点票了,于是团委女干事要求大家抓紧投票,并宣布说因为时间所限,票无法清点,但会保存在团委,明天由团委清点,然后再予以公布。
一切似乎都是那么天衣无缝合情合理,每个人都没有多想,想也没用,因为上级是不能用来怀疑的,而是用来服从的。俊成已经意识到最后大量的学生到来,应该将刚才的有序搅乱了,事情的进程似乎又回到了自己控制范围内了。他很高兴。
从阶梯教室出来有两条路可以走,其中的一条是通向宿舍楼,这一条路是树荫密布的格栅状的长廊,格栅由钢筋水泥砌成,然后由低矮的长条台子连接,白天是很多学生喜欢滞留的地方,夜晚情侣们在此搞些花前月下的浪漫,这里灯光比较昏暗,常陆投票比较早,投完票就走了,大概那时是九点四十分左右,这是后来常陆反复回忆的结果。当时他和另外一个同学走在那条长廊上,二人说笑着,竞选现场中很多细节都值得品味,因为这些细节经过品味后会有某种发现,某种发现会呈现某种乐趣,会验证某种东西或散发出某种光芒。突然,常陆觉得脑子被狠狠击打了一下,剧痛袭来,他不由自主地“嗷”地大叫一声,等到他意识恢复的时候,是个阳光灿烂的白天,面对他的是白墙和窗外摇摇摆摆的绿树,景色令人活力十足。
那个晚上,右籽坐在细长的台子上,他是直着身子坐着,那是个黑暗的地方,没有人可以看到的地方,更不用说看到自己的面目,并且这个直着身子的姿势是不同于往常走路时候的身体弯曲,自己身边人都知道,他其实是可以呈现一种端坐的姿势,但几乎没有人正眼看过他,也就很少人能想象出他的端庄。他望向的地方,大概有十米左右,是在灯光下,如同探照灯般可以清楚地看清过来的学生,菜刀就在他的手里,他颤抖着,想象着那复仇的一击。
当看到常陆的那一刹那,随着常陆走近再走离,他还是克服了犹豫,他跳了起来,从后面用刀背砍倒了他,然后蹦跳进入树丛中,急速跑离。就在这一气呵成的动作里,他很惊讶自己的敏捷和左腿的力量,那条左腿丝毫没有影响自己,反而在证明左腿的强大,他很紧张但也很坚决,他没有回头看,一直跑到教学楼附近,然后藏好菜刀,步入校园路上,他的左腿还是原样,他只能以平常样子走向管理室。
在十点五十分,他准时到达阶梯教室,窃喜和紧张交替拉扯着他的心,阶梯教室里只剩下三两个人在那里,眼前一切和往常的一切都非常吻合,周围还是依旧。再过几分钟后,他“啪嗒”一声锁上了门。
扁奇回到寝室已经很晚了,当他知道常陆被人砍伤后,他赶到了医院,十多个老乡还有常陆的同学都聚集在急诊室外,唧唧喳喳着,那跟常陆在一起的老乡反复在描述着当时的情境和过程,回答着各种问题,在无数次的重复和自我辩解中,那老乡所见到或记忆中的图景发生了扭曲,他不自觉地把自己看书看电视的感受以及对黑暗的经验都糅合进去,他所谓的真实很多是一种思想加工后的真实,甚至有一点自我吹捧的,当问到你为何没追过去时,他的回答是那人只是砍了一下就被吓跑了,动作太快,直接蹿入树丛跑掉,他当时要查看常陆的伤情,等他站起后,那家伙已经无影无踪,这种说法他一直在坚持,直至他年老衰竭记忆消亡那一刻,他相信自己的记忆,但这真是大脑加工后的记忆。若存在上帝,它看到的真实是,他被吓呆了,他只是呆呆地看着,根本不敢去追,那坏蛋是手持凶器,窜行在黑暗中。有时就是这样,真相是很难得到的,你可以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有时候经过嘴的描述后就不是眼见的事实了。大家得不到真相,只是围绕着真相说着各种可能性。班主任来了,再往后,大家慢慢散去。
我们看到的事实,其实只是大脑想让我们看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