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层台阶尽头,明月当空。
不断甩开两侧幽幽山影,商昭确终于登上望月顶。
望月顶上除却一座无光空殿,便只剩一颗遗世独立,七丈高的银杏古树。
晚风徐来,随着无数金黄银杏飘叶回首俯瞰,一览无遗山道两侧十阶一灯延绵顺沿,夜幕中明亮如翡的琉石山道宛若玉带一般,其上光影摇曳。
“你来了。”
闻声前望,只见方才空无一人也无灯火的宫殿之前立有一道佳人倩影。
月光之下她一身白衣头戴兜帽,长袖连袍腰如束素,两簇长发斜躺胸前,其体态婀娜想必定是一位妙龄美女。
然微观细察,其垂放股侧的两只柔荑色泽炫亮,犹如寒铁精炼而成的纤纤银手一般反映着冷光。兜帽之下,银甲面具上除却两只深邃蓝光眼瞳并无其他明显五官。
显然,这便是白可顾韫的替身灵傀。
“请问殿下,什么是阴嬅命星。”商昭确作揖行礼道。
“这么直接,不来点旁敲侧击?那——”白可顾韫看似有些诧异,却又未留空白让商昭确言语,径直问道:“你觉得谁是这天地主宰?”
白可顾韫既没有说是过去也没说是现在,商昭确一时费解,只好迟疑道:“太灵【觉】?”
“既然说是天地主宰,自然是朝朝夕夕都在发生,时时刻刻都在影响世界的东西,太灵这种无人见过的存在自当排除在外。”
“时时刻刻,朝朝夕夕?”商昭确想了想,又道:“可是指宿命,生死之类的泛说?”
白可顾韫未再作答,只是独自娓娓道来。
“一切的根源要从白可涟得到璀璨星瞳说起。她游历南芜偶然遇见了传说的中容元仙桐,而且是那颗从前元古纪便存在的始生桐。”
“她在【桐心未泯】里发现了太新娘娘座下长神女【夕巳】留下的心无,并改名为璀璨星瞳。”
“从此,她变成了盲女,却也获得了能看见万物生灵寿命,死器存限的能力,同时她也看清了谁才是亘古不变的受益者。”
亘古不变的受益者!?
天地主宰排除了太灵觉,两位道统又的确身死,商昭确实在想不到还有谁能算是受益者?
“生灵死后,肉身会渐渐腐解,灵魂亦会慢慢挥发,一切化作要素重新在世间循环。可实际上,其中会有一道微不可查的【中心】从实境遁入虚境,修为愈高愈是明显。”
“那个【中心】是什么白可涟当时并不清楚,只是后来她又发现宇宙中存在一种极其特别的命星,这种命星居然会携带一点点中心,归返实境。”
“这种命星只降生在女性身上,故而取名阴嬅命星。”
“受阴嬅星命影响,每代宿主皆只有二十四载命限,她们本身并无如何特征,不过生育出来的子嗣却皆是天生好运时有奇遇。”
“不过,这种好运并不会再次传承。”
“那时,商请言也独自发现了阴嬅命星存在,于是他们两人联合共享情报。白可涟告之自己拥有璀璨星瞳,商请言告之自己有一位可以抵达任何地方都不被发现的道统真灵伙伴。想必就是你现在身旁这位罢。”
道统真灵!?
商昭确不禁暗自一笑,断是老祖宗当时不好说明蜃灵来历,装神弄鬼瞎编的说辞,只是谁能想到两千多年后,自己竟当真偶遇这位无剑之灵——寂灭千元。
“根据商请言提出的要求,白可涟在五天星象中找到了请星,之后你们商家每代便从阴嬅命星身上夺取气运,其中一小部分被后人留下应对世势躲避危机,一大部分则被存入请星之中。”
两千载岁月,多少国家历经兴衰存亡,多少天灾人祸涂炭生灵,商家每代单传还只有四个选择,居然也能顺顺利利健健康康传承下来,实在不可思议。
商昭确自幼便有这般感慨,此时,他才明白原来老祖宗早就布局妥当,天才靠实力庸才靠运气,不然,商家道行再高也熬不过运气差。
尽管长辈们也没有流传下来一个切确说法,可商昭确一直默认为商家之所以一代天才一代庸才,断是同阴嬅命星有关。毕竟这两千年来无数望族世家传承,也没见谁家支系能如此频繁,做到隔一代就出现一位万里挑一的神修天才。
而此刻,商昭确才忽然意识到,其实商家所谓庸才一代,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天才一代。
“那,老祖宗将大部分气运不断累积收藏于请星内,是为了复活他自己么?”
“这是你们商家的私事,我又如何知晓。”
商昭确又追问道:“那殿下又是如何变成阴嬅命星?应该不是巧合罢?”
显然不想过多提及自己身世,白可顾韫辞别道:“我们当是非敌却也非友,谈不上有什么必须寒暄的交情。你若想明哲保身,也无需知晓太多,你若愿意好奇,不妨明年六月初六之前再来这里。”
白可顾韫话音一落,抬手间从袖中缓缓飞出一道鼓鼓的黑色信封。
商昭确接住这道停在眼前悬浮于空的信封密函,首先指尖传来反馈,整个纸感细腻至极犹如磨砂,随后明显摸到其中有一个似木似铁的坚硬固块。
“这是南芜那颗阴嬅命星相关资料,以及西周境内的通行令牌,有缘再会。”
见到白可顾韫身体毫无征兆慢慢融入阴影之中,商昭确连忙问道:“殿下稍等!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请问殿下可否知晓家父下落?”
白可顾韫闻言身上沾染弥漫的阴影瞬息被月光吹散,银白面具上再次亮起两颗蔚蓝深邃的光瞳。
“知道,正好那段时间我有留意过,你父亲在南芜遭遇一只帝魔兽,为了保护【星阿营地】数十万生灵,他与那只帝魔兽纠缠之际被卷入了醒流雾世。”
商昭确面色平静不言不语,白可顾见状韫轻轻一笑,叹道:“你浑身光芒都散发着不相信。”
“你喜欢商家么?”
“兼有。”
“你做好奉献一生的觉悟了么?”
“无差。”
“那若要你生生世世永永远远,即便化作魂虚终尝冰冷孤寂也要守护商家,你愿意么?”
商昭确这次并未像前两次不假思索,一直没有回答。
“现在你懂了罢,不管天才也好庸才也罢,你们商家没有谁有多么鞠躬尽瘁,从你出生的那一刻起,你父亲便履行完了责任,得到了解脱。”
“他喜欢什么,想做什么你了解么?”
“一个英雄为了拯救苍生而牺牲,这种志怪传奇中随处可见的情节,古往今来无数先贤的亲身付出,只是轮到你却不肯相信罢了。”
“当时,他心中可没有任何担心你的想法,因为他知晓,那个人必然会默默保护着你,直到你结婚生子的那天。”
那个人!?
听闻白可顾韫提及商家最私隐的秘密,商昭确甚是震惊道:“连那个人的存在你也知道!”
“因为,我是同样的存在。”
说完,伴着满月之下金黄色的银杏缓缓飘落,白可顾韫慢步一退,转瞬间随风消失不见。
明月照耀下,整个空旷的望月顶上只剩商昭确一人,严谨一些,还有一团若有所思的金灿灿火球存在。
“容元仙桐,容元仙桐。”
千元琢磨着白可顾韫先前所言中唯一有价值的线索,无奈叹道:“哎,以夕巳性格,羽化前将心无封存在【桐心未泯】送给有缘人,这完全可能,根本就算不上线索。”
“我还以为她会长得跟夕巳一模一样呢。”
千元能透过面具看清相貌,商昭确丝毫不觉得稀奇,只是方才他们所见明明只是白可顾韫替身灵傀而已,何来长得一模一样之说?
瞥了一眼商昭确懵懵小脸,千元假装正言道:“假装的假装。”
“哦。”扫了一眼千元暴露无遗的两抹红晕,商昭确顿时猜出事情缘由。
千元在湛谢城找了一上午没遇见白可顾韫真身,而后靠着栗猫仙人才找到。栗猫仙人走前千元多半随口问了是在何处寻到,却不想它先入为主,其实一开始见到的替身灵傀便是白可顾韫真身。
以千元身份地位居然被如此雕虫小技蒙骗,自然会觉得丢脸。
“哎——”
心虚之下,千元不解问道:“你叹什么气?”
“我家老祖宗处心积虑,让商家每代从阴嬅命星那里索取一点一滴气运,他试图积攒充盈整个请星来完成他不可告人的瞒天密谋。”
“就这样,我们商家顺顺利利流传了两千余载,以往亦不知尽头,无人知晓何时才能见证那位最后的【真人】诞生。”
商昭确慨情叹言,忽而话锋一转,质问道:“可关于所谓气运,其实我早已远胜千万亿万倍见证过了罢,是不是,千元?”
“……”
商昭确续而道:“我们从葬龙地渊回家的时候,千元当时有过短暂的失踪不见,再次回来时却是一副心虚神色,起初我想着上灵性情不可常语,那时也没太在意。”
“直到来了湛谢城遇见栗猫仙人,它说起灵界大空震我才明白其中缘由。”
“灵幽合,虚实往;承元错,开现隙;继血融,通虚假。”
商昭确念了一段曾经千元所言规诀,又道:“当时在千元指示下,我和小真的确有过那么一瞬间联通虚实二境。”
“既然阴嬅命星溢出一滴滴【中心】都被老祖宗视为奇珍,那我们当时打破天元平衡,引发灵界大空震的气机外漏绝对不止海量罢。”
“而从你反感【觉】干扰世界的举动,极有可能你们当时有过约定不过多干扰天元运转,你是意识到自己不小心违背约定才会心虚。”
“其实,你完全不必自责,我们也参与了其中。”
千元闻言一声哼笑,理直气壮推脱道:“就一点点而已,这怎么能算干扰世界呢?”
“无非就是以前千百年一遇的事物景象现在可能接踵而至到处发生;一直无法炼成的丹药或许误打误撞下则顺利调配出药方;原本沉睡的神兵利器随时都有可能觉醒;尚在迷茫中的想法理论会在灵光一闪间豁然通彻。”
“这能有什么影响。”
商昭确忍俊颔首,思索道:“也就是说,好的愈好坏的愈坏,际遇与危险并存。”
“差不多,别管这些琐事了,把信打开瞧瞧。”
趁着商昭确打开信封之际,千元支支吾吾道:“小商,记得别乱说。”
商昭确刻意点了点头,了然道:“嗯,这都是太灵道运干的。”
就算慕卜真不是太新娘娘,可两位相貌一模一样,千元不愿在其面前提起这种失信违约之事完全在情理之中。
千元闻言微微一喜不再打扰,过了良久,它才发现商昭确神情凝重若有所思地端详着信上内容。
“小商,上面写了什么?”
商昭确满脸困惑微微抬头,侧目看着千元,缓缓道:“原来,她们并没有夭折,那颗阴嬅命星好像还活着。”
千元一声长“啊?”,一副不明其意的表情呆道:“她们?那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