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刚才辨认出万清的人,她名叫刘紫颜,年龄极高,却精神矍铄。她门徒众多,因未联合开宗立派,江湖中人多尊称她为“刘姥”。她家就在武当山下,便与武当派不仅不睦,反倒有些小小的过节,几十年来纷争不断。也正是因此,她与万清非常熟悉,一眼便认了出来。
万清死了,她虽没有什么悲伤之意,也不免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见众人都偷瞄自己,刘紫颜哼了一声:“都看我干什么?是怀疑我杀了这老道,还是觉得下一个该我死了?”众人见她点破,倒不好意思说什么。花宗却忽然说道:“那依前辈所见,下一个可能被杀的,又是谁呢?”
刘紫颜怒道:“你这话什么意思?可是指认我是凶手?”花宗摇头:“刘姥自然不是凶手。晚辈说得不中听些,别说前辈与武当派没有要命的仇恨,便是有,任刘姥的武功,只怕难在仓猝间取得万清道长的首级。”刘紫颜又哼了一声,脸色仍是冷峻。花宗又说道:“晚辈不过是觉得前辈德高望重,想参详一下凶手的意图罢了。”刘紫颜面色和缓了些,却摇头道:“我又不是凶手,怎么知道人家的意思。横竖下一个不是杀我罢了!”花宗一句“你怎么知道”已冲到口边,终于忍了下去。转头看沚湄时,却面有沉吟之色。二人对视片刻,沚湄缓结把眼光移向火盆处的高椅。
椅子上坐着的是个须发皆白的道人,名叫应元,来自太原天龙山。应元已有七十多岁,年轻时恃勇斗狠,受过几次重伤,如何体力衰退得很厉害,已很少在江湖走动。这次消寒会,他本来不打算来的,但他俗家有个侄女,嫁在河南,是他唯一的亲人。这妹妹年轻守寡,独力把儿子抚养成人,如何得了头胎孙子,是个大胖小子,力邀他前来。应元也觉年老孤单,很亲晚代骨血,于是应邀而来。既然已经来了河南,距青龙山也不远,索性来看看热闹。反正他打定了主意决不下场,只要来了也算给花宗面子。他年轻时结的仇人很多,年老了没有得力的弟子,因此愿与花宗结交,至少不要多了仇人。
花宗看了看应元,对沚湄使了个眼色,二人走出屋来。花宗低声问:“你觉得会是他?”沚湄亦低声答道:“既是刘姥口气那么硬,想必心中有数。但此时逼她说出,她必不肯。那除了她,就只能是应元道长了。其他人,……”花宗点头:“对,其他人都够不上资格。但为什么刘姥认定不会是她?还有,年轻一代,比如云出岫的武功,当在刘紫颜、丁虚然之上,为什么来人不找他的晦气?”
沚湄轻轻一笑:“你知道不会找云公子吗?你是不是还知道凶手的目标也不是你我?还有,你也知道为什么不是刘姥,对不对?”花宗一怔,马上惊觉:“不错,你这一说我就想起来了,连前几年暴亡的高手,都是名声大的前辈,很少有年轻的,女子更是一个没有。为什么?”
沚湄低声反问:“为什么?你办这次消寒会,不就是想查到为什么吗?怎么问我?”花宗茫然:“名气大、年龄大,又都是男的。线索倒是多了,可我反倒更糊涂了。”沚湄补充道:“年龄也不一定很大,但决不是二三十岁的毛头小子。”回过头来:“云公子?”
原来云出岫见沚湄出来,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却不便靠前,只在门口远远望着。听到沚湄招呼,忙走上前来:“叫我?”
花宗抬头看了他一眼,皱了皱眉,低声说:“这些话你先别跟人讲,老实说,令尊若在,只怕也是目标之一。”云出岫一惊。沚湄安慰他:“不要紧。既然凶手说了要在这里杀三个人,想必还没有离开。令尊既已走了,就不会有危险。况且纵然他在,武功也胜过那凶手。”云出岫心中一暖,不由对她笑了一笑。
花宗看在眼里,转过头去做了个不屑的表情。沚湄虽看不到,也猜出几分,忙对云出岫说道:“公子,你看应元道长年纪大了,又是孤身前来,方便的话,请你对他多加照顾,可好?”云出岫知道这是客气隐语,其实是要自己保护应元。他虽意不在此,只要能为沚湄做点事情,那真是求之不得,忙点头答应。
三人又回到屋中,查问昨夜万清遇害情况。万清道长昨夜也宿在店中,同屋有好几个人,回忆起来,他同众人一起打铺睡下,半夜时有人听到他起夜,就不知回来。因同屋之人没有武当派的,与万清道长都不熟悉,因此也没有人过于关心。如今头回来了,身体还不知在哪里。于是派人四处寻找,却在村外找到。
花宗事先有吩咐,找到尸体并没有移动,众人一起来查看。只见万清的道袍披在身上,并未系带,但除了头颈一刀,身上并无明显伤痕。沚湄解开万清的袍子,胸口可见一个隐隐的掌印,看来也是一掌致命。联系在姓焦的面前表现,凶手是个内功极深厚的人,这一点已无可疑。但杀人动机,仍是扑朔迷离。
花宗安排人把万清的尸首盛殓。沚湄站在当地,游目四顾。原来村头是一片开阔地,一条大路延伸很远,此时冰雪已厚,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沚湄忽然说道:“如果师叔回来,多半从这条路走。”话一出口,便红了脸。沚湄从来从容镇定,极少失态。唐韵看了,只觉惭愧:“都是我莽撞,气走了师叔,害得师妹如此挂念。本来么,师叔的武功那么高,如果他在,我们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束手无策。师妹一定很想去找师叔,只是她要在此主持大局,脱不得身。”遥望那条路,暗中下了决心:“好,是我气走了师叔,我就去把他找回来。男子汉敢作敢当,原该如此。”
这时纷纷扬扬,又飘起雪来,众人纷纷回村中客店。沚湄挥了挥手:“大家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众师兄都依言起身,只有唐韵说道:“不,师弟你们先回去吧,让我陪师妹呆一会儿。”唐韵向来对沚湄言听计从,这句话不由引得沚湄一愣,看了他一眼,便挥手命众人先走。
待大家都走尽了,沚湄看看身边一块大石,石头上的积雪已有一两寸厚。沚湄拂去积雪,盘膝打坐,默默练起内功。唐韵便站在石旁,极目远视,白茫茫的原野,没有一个行人。过了一阵,沚湄问道:“大师兄,你是有话同我说吗?”唐韵想了想:“没有。你练功,我为你护法。”沚湄不由“嗤”地一笑:“我又不是什么高人,也不是练什么秘籍,不过普通调匀内息,用得着什么护法啊。大师兄,你这是怎么了?”
唐韵低下头去:“师妹,其实我一直想跟你说句对不起。你为天石门这样操心费力,都是因为我这做师兄的没出息,一点也不能替你分担,反倒坏你的事。这次师叔出走……”沚湄不等他说下去,“师兄,你在天石门多年,也许还没有听到过师叔的名字。可是我,几乎是四师叔看着长大的。我对师叔的了解,当然比你深。师叔隐身后山二十年,最初是因为身体残疾,独自疗伤养病,但后来身体好了,也不出来,是因为他根本没有把权力放在心上。他常常对我说,等他养好了伤,练好武功,就会重出江湖,做一个自由自在的游侠,行走四方,打抱不平。留在天石门中,只不过是为了咱们遭逢大变,需要一位武功高明的人来保护弱小。如今天石门渐渐强大了,师叔纵然没有原因,也未必会留得长久。大师兄,你对师叔确实有误会,但也不用过分自责。要知道这一走,说不定正遂了师叔的心愿。”
唐韵听了,心中略感安慰。然而不经意间抬头,却见沚湄微侧着头,望着远方,眼中含着两泓清泪,一脸凄怆迷离之色。唐韵只觉心被狠狠剜了一刀,疼得几乎要叫出来。他勉强克制自己:“师妹,回去吧,他们会找你的。”沚湄恍然惊觉。此时天色已近午,还有许多杂事需自己操心。花宗虽是东道主,未必有耐心安顿每个人吃喝拉撒。于是忙起身。唐韵仍不走,道:“我还想再呆一会儿。”沚湄见他神色有异,只道他仍在为林国风出走之事内疚,当下也不勉强,伸手拂去他肩上的雪花,叮咛了一句:“天冷,你也别呆得太久。”便顾自回去了。
回到客店之内,只见客堂之上人并不多,大部分都躲在房里。达宁迎上来,低声说道:“有些人议论纷纷,说既然消寒会开不成了,不如各人回家去,省得留在这里,死得莫名其妙。”沚湄一怔,问:“花掌门怎么说?”达宁道:“花掌门说又不是逼大家来的,只要雪一停,谁要走都不拦着。便是现在要冒雪走也没有关系。可是这样一说,倒没有人真走呢。”沚湄点点头:“去看看厨房,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转身正想去找花宗,忽听后院传来一声怒吼:“干什么?”声音在急气之下已不同寻常,但沚湄还是听出是云出岫的声音,忙几步冲到后院,却见一个瘦小的灰衣人,正在与云出岫近身搏斗。云出岫一把长剑寒光闪闪,灰衣人却只一对赤掌,饶是如此,云出岫仍是左右见拙,险象环生。沚湄正要冲身而上,忽然人影一闪,花宗已扑上前去,一把长剑寒风飞舞,与云出岫双击灰衣人。灰衣人一双肉掌翻飞,力战二人,竟然进退自如,丝毫不见惧色。
沚湄自知武功修为并不出色,长在见识广博,于是不急着上前助战,只站在旁边观察。她从小跟着林国风,对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都有所知,但这灰衣人的武功路数很怪,每一招一势都旨在夺人性命,狠毒非常。而此人内功之深厚,更非常人所能企及。奇怪的人,偶然间与灰衣人一个照面,似乎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与沚湄、花宗年纪仿佛。这样的年轻,就练出这样的内功,那真是匪夷所思了。
再看云出岫的武功,比之数年之间,高了许多,招数亦很严谨,更加了不少奇异招术,看得出是受过父亲的指点。而花宗的武功很精纯,更有一股霸气。沚湄觉得这路数似乎很熟悉,忽然间悚然心惊。
灰衣人忽然一声长啸,拔地而起,空中一个回转,翻身上了墙头。云出岫与花宗两把长剑,竟拦他不住。灰衣人哈哈一笑,是女子的声音:“你们二人拦我不住,我要杀的人也已得手,我走了!”竟翩然而去。云出岫、花宗与沚湄面面相觑,都知道对方轻功比自己高明太多,自己根本追之不及。
花宗缓缓退回,悠悠说道:“我见过这个人,在哪里见过呢?怎么一时想不起来?”沚湄也想起在青龙山上曾与此人照过一面,因她年纪太轻,丝毫不曾在意,只道她是哪一派的晚辈弟子。现在想来,未免惭愧。
花宗犹在困扰:“我一定见过她,……可是,怎么想不起来?”沚湄忍不住出声提醒:“那天消寒会,她也在青龙山。”花宗扪头沉吟:“不,不是青龙山。我一定在别的地方见过她的。可我……怎么想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