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阮度云却忽然说道:“也不用妄自菲薄,我的儿子哪里就不如人了?这样吧,我去跑一趟!”云出岫一怔:“娘要亲自去打听沚湄的下落?”云霄不由“嗤”地一笑。以阮度云的江湖经验与手段,想打听一个人,怕比云出岫还为难吧。
阮度云瞪他一眼:“我怎么就打听不到呢?我又不是偷偷摸摸地,索性大张旗鼓,到处问人,天石门沚湄姑娘在哪里?你不是说这次聚会沚湄大出风头吗?江湖中认识她的人一定不少。我也是女的,不会心怀不轨,难道人家还故意瞒着我不成?”云霄点头笑道:“好,好,直捣黄龙,这倒是最干脆的办法。可是找到人家以后说什么呢?逢人便问,找到了却说‘我找你没事,就是看看你’?”阮度云理直气壮:“我就是看看,怎么样?看得入眼,我就给儿子提亲了!凭岫儿的才貌,难道还辱没她不成?”
云霄倒吸了一口气,同时也觉得这不失为一个办法。但是,“万一人家回绝了,以后怎好见面?”阮度云也不示弱:“就是回绝了,索性死了这条心,也比这样不死不活拖着好。”说毕起身就走。云出岫急道:“娘,娘!”阮度云回眸一笑:“儿子,等着娘的好消息!”翩然跃出墙外,一闪即没。云出岫急得跺脚。云霄安慰他:“让你娘去试试,万一能成呢?你们曾经生死与共,交情与别不同。无论年纪身份地位也都合适,况且你一表人才,她却连中人之姿也算不上。她年纪也不小了,除非是拿定主意终身不嫁,否则想找你这样一个人,怕也不容易呢。”云出岫摇头叹息。他说不出什么道理,但他心里明白,即使因为种种原因沚湄答应嫁给自己,她的心里也没有装着自己。可是转念一想,万一能成亲事,即使她心里装着别人,能与自己朝夕相处,也是很好的。
阮度云找沚湄倒很容易。她想既然沚湄不在天石山,且是从消寒会就没回去过,那还是去青龙山打听。谁知来到青龙山下史家老店一问,沚湄就住在这里,一直没有离开!正在问询,一个少女在旁问:“谁要找我家姑娘?”阮度云应声道:“是我。”少女上下打量:“我叫达宁,是沚湄姑娘的手下。您是哪位?可否赏下名号?”阮度云依实说了,又道:“我的儿子是你家姑娘的朋友,名叫云出岫。”达宁去回禀,接着把阮度云请进房去。
阮度云定睛看去。站起身来向她施礼的是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少女。“十八无丑女”。眼前这个也是态度温柔,举止娴雅。但她的姿色实在不敢恭维。阮度云本是武林中出名的美女,如今虽然已非红颜少女,而且经过多年病卧,姿容老损。但美人迟暮,对儿子的意中人的容貌,难免有挑剔之心。一看之下,心中便有个感觉:儿子怎么会看上这样一个女子!
沚湄微笑行礼,请阮度云上座,然后侍立在旁。是对江湖前辈的礼数,恭谨而不谄媚。阮度云请她也坐下,微笑问道:“沚湄姑娘今年几岁了?”
沚湄道:“晚辈痴活二十三年了。”阮度云点点头:“在武林中,不计较女子年纪。若放在平常人家,这也不算小了。令尊令堂可曾替姑娘定下亲事?”沚湄道:“晚辈自幼失怙,连父母的样子也不记得,也就不知道可曾定亲。”
阮度云轻叹一声:“这样说来,倒和我儿子经历相似。岫儿从小也不知道父母,还只道我们死了。今年都二十多岁了,成名虽不敢说早,在现在武林中也可算年轻才俊了。不知沚湄姑娘怎么就瞧他不入眼呢?”
沚湄见她开门见山,也不再客套,陪笑道:“阮前辈言重了。不要说现在,就是数年之前,晚辈也不敢失礼于云公子。况且我与他曾共患难,也算生死之交,哪里说得到瞧不入眼呢?”
阮度云“咦”了一声,不由得好奇道:“那么,在姑娘眼中,小儿是怎样一个人呢?”沚湄微一沉吟,正色道:“在下与令郎初遇之时,令郎的武功还不算出色,但天资聪明,无可掩饰。只要假以时日,有名师指点,不难成为一流高手。请恕弟子直言,令兄小阮大侠,与令郎虽有甥舅之亲,只怕在指点他武功上,不曾太经心。”
阮度云脸色一沉,也知沚湄所说也是事实。小阮大侠与阮度去兄妹情深,失去妹妹踪迹之后心痛若狂,每一眼看到外甥都如尖刀扎在心上,所以自小不肯与云出岫多见面。但从第一眼看到云出岫,小阮大侠就许下诺言:要把自己的第一个女儿嫁他为妻。阮度云不知道这些情况,只道哥哥对外甥不好,心下不由恼怒。
沚湄接着说道:“如今令郎在阮前辈夫妇身边,耳濡目染,自然今非昔比。究竟进展如何,晚辈见识浅薄,不敢妄加评议。但令郎在三招之战败性空,我想云公子现在的武功,应该已有云前辈五分火候,在武林的年轻人中,也算一流好手了。”
阮度云脸色略缓,又追问道:“岫儿性格似乎太绵软了一些,你觉得呢?”沚湄微微一笑:“云公子性格非常厚道,这是他的长处。但他遇事不能当机立断,有时专注太深,难以自拔。性情中人,这也难说,只是怕太过自苦。”
阮度云欲言又止,长叹一声。这些话当然句句是实,虽然沚湄说得好听,但分明置身事外,态度也是非常分明的。沉默片刻,阮度云又问:“姑娘就是瞧不起他的性格,才不愿与他结秦晋之好的吗?”
沚湄脸上微微一红,低头轻声:“晚辈蒲柳之人,哪里配得上令郎名门公子呢。”她不等阮度云客气,正色说道:“我不敢看不起云公子,也不能说他是性格和软,只是人各有所痴,这愿是没办法的事。”她也叹了口气:“云公子的才俊,我非常羡慕。但晚辈心有所属,在云公子之前。晚辈愁肠百结,无法自遣,也不是一年两年了。说到此情此心,晚辈与云公子是同病相怜,又哪里说得到瞧得上瞧不上呢?”
阮度云好奇心起:“原来如此。只是你为什么不去找这个人,对他吐露心怀呢?就算被拒,也好死了这条心,胜过多年来牵肠挂肚,放不下来。”沚湄一笑:“前辈说得是。只是造化弄人,许多事都不能如愿。若是心死如此容易,令郎也就不必自苦了。”
阮度云脸一红。她本是天真纯洁之人,没有太多心眼,十八岁遇到云霄,成婚不久就生病,多年来一直休养,与世隔绝,所以到现在说出话来,还有自相矛盾之处。偏生遇到沚湄,虽不刻薄,心思周密、见识不凡,自非阮度云能望其项背。
沚湄又道:“其实前辈是明白人,请恕晚辈无礼妄谈。阮前辈与云大侠虽然结婚不久便即纰离,二十余年不曾见面,但心心相映,天涯咫尺,这缘分正是晚辈心向往之、求之不得的。如今前辈二人重又聚首,一家人天伦之乐,晚辈真愿用一世浮名去换取。可惜,我哪里有这样的福分!”
这几句话说得真情毕露,阮度云也不由恻然,同时隐隐自傲,觉得自己虽然多年受苦,但终有今日,的确是福分不浅。
这时沚湄也在心中暗暗思忖。阮度云与云霄的恋情,早已是武林中的一个传奇。没想到传奇的主人公,原来是这样天真得几乎有点傻。幸亏她这二十年来一直深居不出,否则江湖中尔虞我诈,哪里容得下她。可是话说回来,如果不是十几岁起就与世隔绝,她未必会至今中年来这样天真。何况她有云霄保护,也未必有人能欺负了她吧。哪里象自己,事事需要自己去打拼。当然自己有林国风,他的武功是很好的,对自己也很好。可是,还是有许多事情,需要自己去思忖筹划,呕心沥血。而且,他毕竟是师叔……
二人相对而坐,各自感怀。正在这时,一名天石门年轻弟子快步进来,对沚湄说道:“师姐,刚刚听到消息,河间阮大侠出事了!”
阮度云一惊而起:“什么?阮大侠怎么了?”
年轻弟子道:“他被发现死在客栈之中,死状与被暗杀的那些大侠甚是相似。人们怀疑,这又是那帮神秘人物干的。”
沚湄却暗吃一惊。原来河间虽不是一个大地方,却偏巧有两位姓阮的侠士。一位是阮度云的哥哥。他名叫阮观云,因年纪略小,被称为小阮大侠。另一位被称为大阮大侠的,名字叫作阮毅,本是河间人,但常游走于西北一带,并不常居故乡。阮度云与大阮大侠只是闻名,从未见过面,也谈不到感情,听到阮大侠的名字根本没有想过是阮毅。而天石山地处西北,沚湄与阮毅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交往多了,也渐渐有了一定交情,算是江湖朋友。门下弟子,自然也把阮毅称为“阮大侠”。若要提到阮观云,一定会说清楚是“小阮大侠”。此时见阮度云情急之态,沚湄心中一动,已明白就里。
阮度云刚刚因为沚湄分析阮观云不曾精心教诲儿子武功,心中对哥哥甚是不满。不过片刻,忽然听到哥哥死讯,如五雷轰顶,呆得几乎失去知觉。沚湄察言观色,并不急于劝解,只命报信的年轻弟子立刻把此消息去报告林国风。待他走后,才回过头来,对阮度云说道:“前辈,你怎么了?”
阮度云失神良久,缓缓流下眼泪:“我的哥哥,已经二十多年没有见过了。”
沚湄微微吃惊:“什么?前辈伤愈之后,难道不曾去探望兄长吗?难道是云前辈阻止吗?”
阮度云悔恨交集:“他倒是劝我去看哥哥的,是我恨他不支持我的婚事,因此不愿去见他,没有想到……再也来不及了!”
沚湄点点头,假装忽然想起:“对了,来人,林师兄你快去叫玉师兄,我刚才忘了问他,出事的是大阮大侠还是小阮大侠。”
阮度云如绝处逢生,激动惶恐,恨不得林霖生能肋生双翅,飞去飞回,把真实消息带回。又想不如自己跟随晓明一道去找那姓玉的,能够早一点知道。可是林霖生早已走远,追也追不到了。正在坐立不安,又想到请沚湄再派一个人,带自己去找玉师兄,不知是否唐突。犹豫之下,正想开口,林霖生和玉风已经回来:“师姐,出事的是大阮大侠,阮毅。”阮度云松一口气,几乎虚脱。
沚湄曾刻意分析那个神秘组织的暗杀行动,渐渐发现一些规律。被杀者无不是名满江湖的高手,暗杀的目的除了消灭中原武林的有生力量之外,还有恐怖或威慑的含义。因此暗杀一般从地域而言都比较集中,往往在同一地区连续杀好有几个。而西北一带的高手虽多,能与大阮大侠齐名的,只有林国风、沚湄等几个。那么,暗杀的下一个目标,很可能就是自己了。
于是沚湄站起身来,对阮度云道:“前辈,今日一见,晚辈三生有幸。但请恕晚辈无礼,眼下有强敌即将入侵,晚辈需要布置迎敌之事,不能奉陪了。”
阮度云愕然:“有敌人要来?你怎么知道?”
沚湄简单说了自己的推测,阮度云似信似疑。经过这一席长谈,阮度云对沚湄印象有所改观,开始隐约明白,为什么云霄对沚湄推崇倍至,一口咬定她不会看上自己的儿子。但她对江湖中的事情其实很不熟悉,那一连串的暗杀,有的她只是听说过,有的甚至没听说。只有沚湄、花宗少数几个有心人才把这些事件联系起来,寻找其中的隐秘关系,试图预测下一个攻击目标,并努力阻止,最终破坏其阴谋。而阮度云初次听说有这样一个惊天大阴谋,自然难以相信。但沚湄娓娓谈来,有理有据,又不由她不信。
所谓“事不关心,关心则乱”。阮度云一直恨哥哥听信嫂嫂之言,反对自己的婚事,又觉得哥哥对云出岫不好,辜负自己“托孤”,所以对哥哥深恨。直到听到阮毅被杀之死,误以为是阮观云,才知道自己担心哥哥有多深。此事又听到惊天阴谋之说,登时心乱如麻,坐立不安,于是起身告辞,要回河间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