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出岫依言走近,说道:“陈前辈,我当时进入贵派禁地,实在是迷路误入,绝不敢有半分不敬之心。看到贵派遭此大变,我心中也很难过。”陈国峰微微一笑:“如果你还能活着走出沙漠,云公子,我请你把苗家和天石门结仇的事遍传江湖,万勿让我天石门受不白之冤。”云出岫心想苗家人守在外面,自己已经和他们在一起了,哪里还会活着走出去,不妨答应下来,安慰垂死的老人,当下说道:“晚辈遵命。倘有走出沙漠之日,一定要让全武林界都明白事情真相。”
陈国峰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我们天石门有天石三英,在江湖上也算有一点小小的名声。其中随了老三唐国峄未娶外,我和老二李国岭各有一个儿子。我的那个,那天已被你那女伴一剑刺死。二弟的独生儿子,比我的大七岁,生得风流俊逸,开功虽不甚高,但为人谦和,在江湖中,大家看我们老哥仨的面子,也没对他有过什么非议。他胆子又小,从来不闯祸。生了二十四岁,最大胆的一件事,就是背着父亲,私定终生。定的是一个姓方的女子,也是江湖中人。可是天生冤孽,这姓方的女子,偏又结识了苗家的人。男材女貌,若在婚前也说不上什么贞操不贞操的。我这侄儿,担心他父亲和我不同意婚事,就先在老家找了一处院落,与这姓方的女子私下结为夫妻。然后才回到天石山,负荆请罪。
“生火已经做成了熟饭,我们还能再说什么。老三代表夫家长辈,前往这女子的住处,算是明媒正娶,重办婚礼。没想到他们赶到,却不发现住在那里的不是姓方的一个人,还有一个年轻男人,一怒之下动起手来。这人武功很是不济,被打算抱头鼠窜。可是转眼之间,他又引了一堆兄弟,冲了进来,见人就杀,把我侄儿、那姓方的女子,还有雇的仆人三名,全部杀死。我三弟武功高强,可也敌不过他们人多,受了重伤。待他赶回天石门,说清缘由,当天晚上三更天,就……”陈国峰思及师弟,老泪纵横。云出岫也不禁恻然。
沚湄含泪接口:“师父去世的时辰,就是云公子与阮家小姐误入我派禁地的时辰。所以大家都怀疑,是苗家派你们来破坏我们的风水,导致师父的逝世。云公子不要怪我们多疑,实在是事有凑巧,所以……”陈国峰道:“一百年前天降巨石,吸天地之精华、日月之灵气。这块圣石用十天的时间,教会先师一套出神入化的武功,才创立天石门。一百年来,我们把这块天降巨石奉为圣物,为了怕外人亵渎,特地种了天石草在圣物周围,形成禁地。我派弟子除祭祀外,再没有谁敢私闯禁地。更不必提这样的污辱了。”
云出岫忍不住说道:“前辈,我们擅闯贵派禁地,实属无心,在下万分抱歉。可是据晚辈看来,这块巨石也许并不是什么灵异之物。天降陨石,事属平常,这块巨石也许就是一块陨石,也未可知。”
陈国峰摇头道:“你从圣石边走过,也该知道它的样子,一般的陨石哪里有这样大?再说,若真是陨石,哪里能教人武功?”
云出岫哑口无言,而心中疑惑未消:“难道真有圣物之说?可石头怎么能教会人武功呢?石头又不会说话!”
陈国峰老于世故,明白他想法,解释道:“先师在创立天石门之前,已在江湖中行走多年,武功也算不弱,可总在某一境界,多年无法突破。可就是在这圣石旁停留十日,也没见过别的武林高手,也没别人教他,就自创出一套武功,江湖中人见了无不惊奇赞叹。云公子,你也是练武之人,能不能给你十天时间,谁也不见,就创出一套从未有过、而且威力无穷的功夫呢?”云出岫摇头道:“自然不能。看来灵异之说,确有其事,弟子是少见多怪了。”
陈国峰喘了口气,接着说道:“三师弟虽然惨死,可也伤了对方几个人,其中有两个当场毕命。但当时三师弟是为了自保,伤人也不能算无礼。只是对方仗势欺人,居然冲上天石山,扬言要灭我天石门。是可忍,孰不可忍!”云出岫听到这里也明白了,说道:“原来冒犯令侄媳的人,就是苗家人。”陈国峰摇头道:“这水性杨花的女子,我可不认她是什么侄媳。说道苗家人,你倒没有猜错。被三弟杀死的一个是苗家长孙苗之时,一个是苗之际。”
云出岫点点头。苗之时是苗家长子长孙,他也曾会过一两次,知道此人从小娇惯,鲁莽冒失,武功并不强。苗之际比他更为娇惯,因为苗之际是老二苗木的遗腹子,武功也轻浮花式。唐国峄到底是老江湖,受到众人围攻,自然先寻机杀死两个弱的,才能减轻自己压力。但这一来,便与苗家结下不可解的世仇。若是别家,也许还好,苗家数世人丁兴旺,一呼百应,在武林中骄横跋扈,且心黑手狠。虽然是名门正派,而除敌务尽,手段之残忍,亦是赫赫有名。
陈国峰惨然说道:“我们被迫退入沙漠,原也只是一时之计,待聚集门人,汇合力量,再决一死战。可是没想到苗家来得太快,下手太猛,还没进入沙漠已经损兵折将,没剩了几个人。我又受了重伤,如今只是苟延残喘。天石门的恢复,眼看就成泡影……”他叹了口气,眼光转向身边的沚湄:“唯一的希望就在于沚湄心思周密、聪慧过人,可她毕竟太年轻了,武功也未达一流境界……”沚湄轻声打断他:“大师伯,您忘了还有师叔呢。”
陈国峰点点头:“对,还有你师叔。可是,沚湄,你哪里知道,你那师叔,他年少轻狂,骄傲过人,……”云出岫不禁暗笑。林国风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了,哪里还说得出什么“年少轻狂”?看来师兄的心中,他还是当年的小师弟。
沚湄轻轻说道:“师伯,我知道的。四师叔是师祖晚年收的最后一个弟子,跟随师祖没几年,就出类拔萃、名满江湖。也是由于骄傲自负,才孤身犯敌,受了一生好不了的重伤。这许多年来,就连我们天石门中,也几乎忘了他的存在,把他派在后山看守天石矶。可是那没什么,他到底是师祖的弟子。更重要的,一个才能出众的人,又经历这许多年的磨砺,正是作一番事业的时候。大师伯,我一定帮着师叔,恢复天石门,并且发扬光大。”
沚湄自幼无父无母,被收养在天石门下,开始做些端茶送水的杂活,后来因为聪明稳重,被唐国峄收为弟子,开始传授武功,可也从未在大众面前多说一句话。近日来天石门连遭大难,人心惶惶。而沚湄的从容镇定与足智多谋渐渐显露出来,但每次总是一语中的,不需多言。陈国峰第一次听她滔滔不绝地说出这一番话,不禁呆了。细品她的话,似有意,似无意,对四师弟林国风极为推崇。当年林国风拜入师门是,陈国峰成名已久,对师父偏心溺爱小师弟甚有不满。林国风受伤残疾以后,师父也去世,陈国峰常常有意无意忘记这个师弟,派他在最偏僻的角落,做最不受人重视的工作。即使有什么庆典,也从不叫他出头露面。今天听沚湄提起,当年横在心里的那一点点不满又往上升,然而转念想想,实在无能为力,于是长叹道:“好罢,沚湄,都随你去吧。”
他交待完后事,松一口气,闭上眼睛。沚湄默默地从马上取下水囊,喂师伯喝了几口水,又请云出岫喝。待云出岫喝完,她就把水囊收起,自己并不喝一口。云出岫看看她干裂的嘴唇,不禁心中一沉,问道:“水不多了吗?”沚湄忙道:“不,很多,足够用的。”说道微微扭过头来,对云出岫做个眼色。云出岫知道她是怕陈国峰担心,不敢说出真相,心中又是怜惜又是担心,忍不住问道:“附近还有什么地方可以找到水源吗?”沚湄用手遥遥一指:“那边一百里,有一处活泉水。我等水喝完了才去取,一次可以多取一些,以节省马力。”云出岫看她说井井有条,才放了些心。
第二天晌午,陈国峰终于咽下最后一口气。沚湄以长剑挖个深坑,把他埋葬,也不做任何标记。云出岫欲言又止,想了许久才说:“你是怕别人发现你大师伯的坟墓,糟蹋他的遗体,对么?”沚湄道:“是,可也不全是。只要有一场大风吹来,整座沙丘都会搬走,什么石碑木碑,都不能找到。而沙漠里,这样的大风一年多则一二百次,少则三五十次。”云出岫仰头看天,忽然觉得在自然造化面前,人的一切努力都只是白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