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装潢华贵的宽大马车上,朱福贵倚靠着棉质背靠,将车窗帘布掀开一角,注视着外间。
往日熙攘的街市如今死气沉沉,道路两旁稀稀落落的行人,大部分面露哀容,步履维艰。同时,一面面高悬的黑色魂幡在他眼前频繁闪过,家门紧闭,几无人声的也不在少数。
这便是现如今的沉卢县。
半月前的贼灾,对它的影响还远远没有到消散的时候,或者说,影响才刚刚开始。这一座原本并州府内最为繁华的县城,可能从这一刻起,就已经步入了慢慢的衰亡中。
衙门虽然恢复了运作,但直到此刻,整个县城中死亡的人数也依旧没有统算出来。
可说是举城上下,户户哀哭。
相较之下,在贼灾中近乎毫发无损的朱府,看上去是如此幸运……又如此扎眼。
难怪有人盯上了自家。
朱福贵眉头紧皱,抚额沉思。
若不是那日他兴致勃勃的前去县衙,想要将家里关着的那个小山贼给交上去邀功,只怕还发现不了此事。
居然有人出首告发朱府通贼?
简直是荒谬!
朱福贵紧紧握住车厢内的木扶把,手背上青筋暴起。
作为沉卢县中数一数二的富贵人家,和那些穷得连衣服都穿不上的苍山贼相通,买通死士,在守城之时率先发难,杀死城丁,打开城门,于是陈卢城破。
真是讲得一个好故事。
他记得自己初闻之时,不由讥笑连连:“这事说出来,也要有人信才好!”
可没想到,还真有人信,而且不是一个两个。是整个县衙乃至与他往日交好的诸多友朋。
他们如今要不干脆对他拒之门外,要不对他的请托是支支吾吾,敷衍了事。
以至于他现在都尚未弄清,对朱府通贼的这起案子,暂扣着戴罪立功帽子的那位县尊,以及更上边儿的那些大人们,究竟是怎么看的。
这些天银子泼水似的洒了出去,可探听到的消息只能说是聊胜于无。最终,还只有今日去见的张子诚,对他说了几句实话。
“这是通天的大事!朱兄,那日小弟就在府上,怎能不知是怎么回事?我已将此事原原本本告知家兄,希冀他通禀县尊,洗脱你家的诬陷之名。可是……此事毕竟疑点甚多,据说上边儿也依旧没有拿定主意。”
“疑点?什么疑点?那日张公你看得清清楚楚,我小女是如何退敌的?最后只差命丧黄泉了!难不成这也是通贼?”
“朱兄,还请稍安勿躁。那日种种我的确亲眼目睹,可是,我人微言轻,此乃其一。其二……朱兄,换做你是旁人,你信么?数十山贼,被一幼龄小娘吓阻于府外。并且,这小娘子最终还活下来了。朱兄,我听说令千金伤势恢复甚好,此时似乎已能开口说话了,对吧?”
车声粼粼中,朱福贵阖上双目,不再看着车外,胸口起伏不定,显示出他心中的愤懑难当。
半个时辰过去了,可张子诚的话儿依旧在他耳边回响,那副温文尔雅,文质彬彬的样子,也一闭眼就能看见。
朱福贵只恨不得用刀扒下那一张虚伪恶心的脸皮!
“你朱家全部的家产,以及贵府大小姐入我张家为妾。我张家便保证朱兄阖家老小度过此难。并且,我听说朱大小姐似乎倾心于我家离儿,我也跟我大兄提过了,他已点了头。只要朱兄你同意,令爱便是我张家的人了。”
朱福贵都不知自己费了多大的力气,才没有将手中的酒杯,扔在那张假惺惺的脸上。
这头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若不是娖儿,你坟头的草只怕都冒出芽了!
张家,张家!
无非就是你家在此次贼灾中受损甚多,想要在我朱家身上找补回来么?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借力打力,人财兼得。
张子诚,你果真是个人才。
不知不觉,车轮声已经消失,马车停下了。车外传来平四的声音:“老爷,到府了。”
朱福贵下了车,对着平四勉强笑了一下,“此番辛苦四哥了,身上带着伤还跟着我东奔西走。”
平四叹道:“危机关头,我又怎能坐视。这家也是我看着立起来的,你有多辛苦,我都知道。如今自当齐心协力,度过难关。”
朱福贵点点头,犹豫了一下,呼退左右,低声向平四道:“那位对娖儿的安排,我这几日左思右想,也不甚明白。且不说娖儿的身份,就说她此刻重伤初愈,家中又似乎有人对她不利,至今也情况不明,怎地合适去伙房那种混杂地方?但她和娖儿的关系,非我所能置喙。可四哥,你能不能去问问?”
平四想了想,道:“我有空便去。不过,娖儿那儿你已遣了周焕等人去,短日内应可无虞。我也自会加紧查清,那日娖儿投缳到底是出自本意,还是有人加害。你就不用再操心此事。我看张家这回势在必得,衙门中的风向应该对咱们极其不利。你要赶紧想个应对之策才行。”
朱福贵脸色沉重的点点头,抬步进府,刚被看门的家丁迎接进去,突又顿足,向左右问道:“大小姐此刻在何处?唤她过来书房见我。”
……
……
朱媺娖来到书房时,朱福贵正坐在椅子上看书。
朱媺娖眼睛一瞥,见他看的乃是一本《大礼》,是此世的圣人之作,正如前世的四书五经。不过此时那本薄薄的书一页也未曾翻开。
“父亲,你叫我?”
朱福贵笑了一下,道:“这几日我在外有事做,少有时间过问你的事儿,听说你一直在伙房跟着那张三郎学厨?”
“不错。”
“那……学得如何了?”
“前日开始学的做菜,先生夸我对此颇有天赋。”
“如此便好。”朱福贵心不在焉的点点头,旋即一怔,问道:“先生?”
朱媺娖道:“我向先生学厨艺,自当效弟子礼,父亲认为有何不妥?”
朱福贵张大嘴,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半晌才叹道:“那张三郎不过一厨子,操持贱役,哪里当得起你一声先生。”
朱媺娖笑了笑,道:“父亲也只是一介商贾,虽家产万贯,又何尝称得上一个贵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