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道:“正是如此。我虽无德无名,但也承你唤我一声老师……”
少年截下话,分辩道:“老师,你虽声名不彰,可那也是因为主持巡天司之事,不得不深藏功名。我父常说,老师你才德兼具,深得圣后信赖。”
老人摇了摇头,道:“我多年任事,不求无功,但求无过而已。我老了,日后大燕还是要靠着你们。明日我便要离开此地,去庆新和罗山两县,查探路上哨所诸事。这沉卢县中便交由你来主持。”
少年讶道:“老师,你要走?可是……此番是我初次出职任事,只怕不能担此重任。”
老人语气温和,道:“你只需要记住那八个字便可万事无碍。”
他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世人皆称你有沉雪之姿,与风家余家那几个小子并称我大燕四子……”
听到这儿,少年“嗤”了一声,面露不屑。
“……但我知道你最可贵的,却是一颗嫉恶如仇的仁心。考虑你自幼耳濡目染的那些事,赞你一句出淤泥而不染也不为过。说起来,还真像是欺霜赛雪,不染俗尘了。可是,这世间光有仁字是不够的。这次的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不过是死了些人,也只拘于一县一府之中。你且尽管施为。这天,塌不下来。”
少年跟在老人身边默默听着,此时走到树旁,一时心中若有所失,不由手扶着那棵小枣树,踌躇半晌,依旧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心如千钧,他却不愿就此沉沦,固执的抬起头,望向天空。
如此一来,天色阴暗,再掩不住他胜雪的肤色。
天光透过云层,照射在他身上,使他的五官从朦胧变得清晰。
只见他一头长发随意束起,几缕光滑乌黑的发绺跳脱出来,垂在额前,略略的随风飞扬,一双剑眉清淡如无,眼中似有千山万水,朦胧如烟。
笔直刚挺的鼻下,洁白的贝齿轻咬着线条柔美的嫣红下唇,显得心事沉沉,但也在他过分秀丽的容颜上,平添了几分不屈与刚毅。
清风徐来,头上的枝叶摇曳,如画般的少年衣袂飘飘,似也要随风而去。
待得风停,少年双唇嚅动,细不可闻的说了两字:“可恶。”
也不知对谁。
……
……
朱府。
贼匪滔滔,席卷了整个县城,留下的称之为一片废墟也不为过,但唯独这一方府邸独善其身。
朱媺娖醒来的时候,听到门外传来一阵细细私语。
说话的声气细细密密,近乎耳语,但她发现自己凝神屏息之后,依旧听得清楚。
看来这具身体还真是好用,难怪当初军师如此了得。似乎当初有听他说过,每次历经生死一线之后,他都会变得更厉害,说得应该便是这事了。
只是不知极限在哪里?想来应该达不到军师那般,万军丛中来去自如的程度了。那是要历经无数血火练就的,自己这辈子却只想离那些越远越好。
紧闭的雕花红木门扉之外,有微亮的天光透进来,可以在雪白的窗纸上看见两道淡淡的剪影。
两个影子凑得很近,几乎是贴在一起。一个清稚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好奇,说道:“如画姐姐,大小姐今日还没有醒吗?”
“没呢。”
如画的声音听上去很是忧心忡忡,让朱媺娖不由得笑了笑。
“那日大夫说,大小姐这次……如画姐姐,你可要小心点,若是大小姐这一关没过去,大娘子一定会报复你的。”
“你以为我怕她!”如画颤音道,“那个骚狐狸,仗着老爷宠她,这些年欺负大小姐欺负得还不够吗?大小姐性子弱,也不知反抗,上回……上回若不是她,大小姐也不会气得去投缳,这性子也不会变得这么大!杏儿你可知道,大小姐之后连我是谁都记不得了,这不都是被她害的?”
“可如画姐姐你昨日也未免太凶了些,连二小姐还有小少爷也一道被你骂了进去。”
“那也要看她们在一起说的是什么话!什么妖邪附身,疯癫非人,我只知道老爷说的,这一回不是大小姐出面,咱们也得像那巷口陈家一般,阖府上下就剩下那个躲井里的七岁小儿。噫,杏儿,你这是什么表情,难道你也认为大小姐中邪了?”
“没……没。只是我听前府的杜小七说,这一回大小姐着实吓人,连那些山贼都怕。我我我,我当然也怕。”
“呸!你听那个杜黑脸瞎说。我跟大小姐这么久我还不知道?她只是变得性子沉了些,哪里吓人了!再说了,这还不是怪那个狐狸精!”
“唔,总之,如画姐姐你最近小心些。圣后娘娘在上,希望大小姐这一回能够安然无恙。”
“那是当然!大小姐贵人多福,定然没事。”
朱媺娖听到此处,不由得摸了摸颈项。
触感并非是细腻柔滑的肌肤,而是略带粗糙的一层纱布。稍稍用力,便隐有疼痛从中传来。
那一刀可真够狠的。
朱媺娖回忆起那日的情景,也不禁有些心有余悸。
自己虽然出其不意的夺下刀来,可也同样没有料到对方居然也反应机敏之极,在自己还未脱身之时,便毫不留情的一刀划下。
要不是那柄柴刀不够锋利,以那个少年的臂力,自己只怕已经身首异处。
饶是如此,那日流的血也将大半个身子染红了,以这具身体堪称匪夷所思的愈合能力,直到此刻才从昏睡中醒来。
她发不出声音,听着门外聊了一会儿别的事情,便在如画和那个叫做杏儿的小丫鬟的私语声中,再度沉沉的睡了过去。
等她再度醒来,已是更深漏断。
屏风相隔的外间传来一阵阵均匀细小的呼吸声,如画看样子睡得正熟,朱媺娖感觉四肢已经恢复了一些力气,也不说话,便轻手轻脚的下了床,慢慢走到了窗边。
吱呀一声。
她拉开了窗户,一股夜风顿时铺面而来,激得她冷不丁的打了个寒颤,身上残余的倦怠被一扫而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