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番纠缠,然而最后关头,贺兰悠却突然停下动作,匍匐在裴若尘的身上,莫名地哭了起来。
哭声压抑低沉,没有意义。
裴若尘抬起手,抚摸着她如云的秀发,忽而发现,黑夜中哭泣的贺兰悠,竟如此美丽。
他将她扶好,轻轻地放下来,重新将她压到身上。
外面夜色更浓,是黎明前,最黑的时刻。
窗外,有一只土拨鼠好奇地倾听着。
最后,它听到一声奇怪的叹息。
满足的,不满足的,怅然的,不明意义的叹息。
于是,一切归于沉寂。
而东方,渐白。
凤九终于进宫了。
一大清早,裴若尘便侍立在客栈门口,安静地等着凤九的出现。
过不一会,凤九与贺兰雪同时出现在门口。
见到贺兰雪,裴若尘不觉多惊奇,只是有点不解:明知天朝正在通缉他,他何以还能如此明目张胆地出现?
“他就是我的药引。”凤九微微一笑,解释道:“救治太后,要用一至孝之人的血做药引,而那人,又必须是她的亲生骨肉,想来想去,还是三皇子殿下最适合。”
裴若尘低低垂眸,浅笑问:“难道陛下和贺兰钦大将军,便不是至孝之人了吗?”
“裴大人以为呢?”凤九并不直接回答,只是疏疏地反问了一句。
裴若尘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伸臂一引,指了指面前停放的轿子。
凤九与贺兰雪相继钻进轿子里去,贺兰雪走到轿门口,突然抬起头,望了望楼上。
他离开的时候走得很轻,伊人没有被吵醒,依旧在梦境里。
他已经安排易剑:待伊人醒来后,送她回伊府,探望一下她的父母,好不容易回趟京城,贺兰雪可不愿意伊人真像天生地养的孩子一样,她也是有父母的,虽然父母不仁,好歹重见了,他们也会疼爱她的。
贺兰雪现在,只希望很多很多人一起疼爱伊人,别让她孤孤单单的。
“裴大人,我进宫的时候,你能不能护卫伊人的周全?”再怎么说,这里也不是他贺兰雪的地盘了,想了想,贺兰雪还是交代了一句。
裴若尘也顺势抬起头,看了看临街的那个房间。
伊人所在的房间。
只瞟了一眼,他又极快地收回目光,淡淡地道了一声:‘可以’,然后招手,向旁边的亲卫小声地叮嘱了几句。
神色平静至极,仿佛伊人,真的只是一个不相关的人。
贺兰雪这才放下心来,钻进轿子,在大队人马的簇拥下,浩浩汤汤地朝宫殿走去。
轿子从偏门抬了进去,贺兰雪掀开窗帘,看着眼前熟悉的红墙青瓦,心中一动,说不上是怀念还是唏嘘。
这是他长大的地方,他曾在这曲曲折折的回廊里奔跑玩闹,而太监宫女们,则举着灯笼,在后面大呼小叫:三殿下!别跑了!三殿下!别跑了!
他在这里学习,在这里聆听父王的教导,也在这里,与两位哥哥们一同习剑一同扭打。
回廊的前面,有一株高大的榕树,还是那年父王病重,他们为了祈福,三兄弟一起植种的,而今,已亭亭如盖了。
贺兰雪抬头看了看伞一般的树冠,终于放下了帘子,不知为何,心中一片萧索。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
兄弟三人,渐行渐远,终于,成了陌路。
轿子停了下来,贺兰雪屈身走出,他站起身,不无意外地看到前面立着的人。
贺兰淳正站在最高的台阶上,贺兰钦则在第二层台阶。
一身明黄的朝袍,和一身鲜亮的铠甲。
阳光下,贺兰雪的眼睛有点刺痛,被晃花了眼。
“阿雪。”贺兰淳静静开口,如小时候一样,直呼着他的名字。
贺兰雪犹疑了一下,然后拂起衣袍,缓缓跪下:“罪臣贺兰雪,恭请陛下圣安。”
“阿雪,起来吧。”贺兰钦往前走了一步,伸手扶住他,贺兰雪本不欲起身,哪知贺兰钦手中暗注真气,手往上一托,贺兰雪复又站了起来。
再抬头,台阶上的贺兰淳不为所动,神情依旧冷淡如初。
“这位便是凤九先生?”他似乎并不怎么在意贺兰雪,目光一转,已经看向了贺兰雪身后的凤九。
凤九依旧一副慵懒缓慢的样子,闻言欠了欠身,淡淡地回了一句:“草民凤九。”
“听说凤先生可以治好太后的病,”贺兰淳深深地看着他,沉声问:“却不知先生有何妙方?”
“草民虽有祖传奇方,却要等见过太后方能确诊。陛下若是不介意,能否现在就让草民见一见太后?”凤九不咸不淡地回答道。
“那是自然,来人,送凤先生到太后的佛堂。”贺兰淳淡淡地吩咐了一句,立刻有太监走了过去,客客气气地请凤九转过大殿,朝后堂走去。
太后常年礼佛,即便病了,也住在佛堂后的厢房里。
“我们也过去吧。”贺兰钦打着哈哈,随口道。
他已经察觉到贺兰雪与贺兰淳之间的潜流,无论如何,现在太后病重,他不希望他们之间发生什么不可收拾的事情。
贺兰淳也没有说什么。无论他们之前有过什么事情,现在母亲病危,倘若他在此时对贺兰雪做出什么事,便会被世人诟骂,天朝一向是以礼孝治天下的。
“母后的病,到底是怎么回事?”待贺兰淳先行,贺兰雪与贺兰钦略滞一步,贺兰雪压低声音,问贺兰钦。
贺兰钦神色凝重,脚步微缓,与贺兰淳又隔开了一段距离。
“到底……”贺兰雪深知有异,不禁又想起昨晚凤九的话:太后这场病,甚为蹊跷,先皇过世的时候,曾留给太后一张密令,嘱咐道,如果天朝有任何异动,便拆开密令,据说太后生病的那一天,命人将牌匾后的密令取出,之后便病倒了,而那密令的内容,也无人知道。
“母后与世无争,一向茹素,前段时间太医还说,母后的身体极其康健。突然病倒,确实很奇怪。”贺兰钦沉吟了片刻,继续说到:“其实在母后病倒之前,她曾给我写了一封信。”
“信?”贺兰雪惊了惊,太后给人的感觉一向淡泊,几乎与世隔绝了,她会主动给贺兰钦写信,这件事太不寻常。
“很奇怪的一封信,问我最近过得好不好,又提起了一些小时候的事情。”贺兰钦简短地说道:“她反复地提起,当年父皇病重的时候,我们植的那棵树。”
“那棵榕树?”贺兰雪怔了怔,满心困惑。
“对,就是为了给父皇祈福,我们一起种的那棵树。”贺兰钦同样百思不得其解。
贺兰雪低头想了一会,又抬头问:“二哥回京的时候,母后已经昏迷不醒了吗?”
贺兰钦神色一黯,“是,一直没有醒过来,太医也束手无策。”
“二哥……”贺兰雪本想提密令的事情,忍了忍,突然转成另一个话题:“那天,谢谢你的虎符。”
“哦,什么虎符?”贺兰钦望了望天,很自然地说:“哦,那是伊人偷走的,不关我的事。我说过不干涉你们兄弟两的事情,便不会干涉。”
贺兰雪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对了,伊人这次同你一道进京了吗?”贺兰钦又问。
“恩。”
“她是一个好女孩。”贺兰钦肯定了一句,“那天她肯过来求我,我很吃惊,也很为你高兴。”
“二哥……”
“阿雪,无论母后的病有什么隐衷,无论大哥做了什么,你能听我一句话吗?”贺兰钦突然慎重起来,认真地问。
贺兰雪也肃了神色,“二哥请说。”
“以天朝为重,以国家为重。”贺兰钦丢下十个字,然后打住了话题。
走在前面的贺兰淳已经转身,深邃的眸子,深不可测地望着他们。
贺兰雪与贺兰钦只能加快脚步,拉近三人之间的距离。
佛堂已近在眼前。
伊人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晒屁股了。
她睁开眼,便看到易剑抱着剑,雕塑一般坐在她的对面,兢兢业业,无比忠诚的样子。
伊人打了个呵欠,伸了个懒腰,坐起身。
“王妃,你醒了?”易剑连忙站起来,尽职尽责地说:“王爷让我带王妃回娘家省亲,王妃这就打算走么?”
伊人点点头,慢腾腾地从床上爬起来。
去一趟伊家也好,她挺怀念那间大屋子的。
前世的伊人,在那里度过了一世,过去缅怀一下也不错。
出了门,外面艳阳高照,伊人在大街上走了几步,突然停下脚步,朝街心望过去。
易剑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昨夜的烟花残屑,已经被早起赶集的人,踩得四处零落,再也不寻了。
伊人叹了口气,然后转身,摇摇晃晃地继续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