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小时后,德拉尼开始佩服莫瑞拉了,后者明显在知道东北矮堡位置的情况下还愿意走过去——他们已经走了半个小时还没到。他很难想象这种把所有人都当成仆人的少爷居然愿意走这么远,对他来说简直称得上任劳任怨,太不可思议了。
“你为什么讨厌我?”德拉尼走累了,决定说话打发一下时间。
“什么?我不……”莫瑞拉扭过头,用一种诧异的语气说。
但他没能说完,因为德拉尼没给他这个机会,“你一直很针对我,而且上次你害得我差点死在荆棘海盆了。”
那是因为该死的我想让你主动想起来我曾经救了你的命,莫瑞拉恼火的想。
“而且你每次都很不友善。”德拉尼继续说。
那是因为你忘了我是谁,该死的这太让人生气了,莫瑞拉继续生气的想。
“而且你最近看起来更加讨厌我了。我到底哪里得罪了你?”
这个问题倒是很容易回答。莫瑞拉板着脸说,“你的骨灵是黑鳞鲛人?”这虽然是个疑问句,但他用的却是肯定的语气。
“是的……哦不,你是怎么知道的?卢塞恩告诉你的?”德拉尼吃了一惊。
莫瑞拉一时不知道“为什么尼格林居然也知道”和“德拉尼已经开始叫她卢塞恩了他们俩的关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哪个更让他生气。德拉尼是瞎了吗?为什么他愿意和除了自己之外的所有人成为朋友?
这简直让他既委屈又愤怒。他瞪了德拉尼几秒钟,最终硬梆梆地答道,“我也是黑鳞鲛人。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件大事。”
这当然是件大事。
珀恩遵守了森摩德里和阿特纳家族的约定,按照他们的要求,在黑鳞鲛人骸骨成为骨灵的当天通知了奥格尼斯——作为黑鳞鲛人中最尊崇的家族,祖先的遗骸一直是阿特纳家密切关注的事情。
几千年来所有人都以为这个逝去的黑鳞鲛人最终会选择一位后代,成为他的骨灵。所有黑鳞鲛人都暗中期待自己成为被先祖选中的那个人,那将是无上的荣耀——然而事实却是,先祖选择了一个从俗世来的觉醒者。除了拥有不可思议的三级天赋外,他的一切看起来都平平无奇。
奥格尼斯万万没有想到在他担任家主的时候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是他一直严苛教导并引以为傲的独生子和祖先选择的人是同学——他的儿子失败了。这简直是被公开处刑,是赤裸裸的失败。
当珀恩特意拜访阿特纳城堡告知此事的时候,他简直是用尽了全部的礼仪才克制住没有失态。天知道他听到自己的祖先看不上家族唯一的继承人而去选择一个觉醒者的时候他有多羞愧,全靠强撑着才维持住了传承在骨子里的倨傲模样,否则他一定会羞愧的把头埋进海底的沙子里。
珀恩走了以后,他写了足足长达二十英寸的信来训斥莫瑞拉,但即便这样也不能让他心里好过一分。他给莫瑞拉安排了更多的功课和元素训练,以至于莫瑞拉读完那封信的时候甚至没空感到羞愧——父亲愤怒之下给他安排了一大堆功课,足够让他在假期回家的每一天都没日没夜的学习。
这当然要怪德拉尼!要不是他被自家的祖先选中出尽风头,父亲这么会大发雷霆给自己安排这么多课程?莫瑞拉恼羞成怒地想。
“我很抱歉……”德拉尼有些内疚地说,虽然他并不觉得他哪里错了。
莫瑞拉瞟了他一眼,没说话。
气氛变得尴尬起来,德拉尼有些后悔挑起话题了。当他们走到一条河水走廊的时候,他稍微犹豫了一下,落后了半步。
莫瑞拉长腿一伸,率先迈上了那艘只能容纳两个人的小船。他站好以后发现德拉尼没有跟上来,于是扭过头疑惑地问,“你怎么还不上来?”
“我想我或许可以单独乘坐一艘小船。”德拉尼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正常一些。
“你脑子有问题吗?”莫瑞拉显得很不耐烦,“赶紧上来,如果你不想把时间都花在路上的话。”他抱着手臂催促德拉尼。
德拉尼张了张嘴,又觉得为这个争吵实在很愚蠢。于是他默默把话咽了回去,一声不吭地上了船。
莫瑞拉一直看着他,见他站稳了,便转过身单手推开船桨,略微用力地反复推。德拉尼有点不理解——其实这个船桨已经是个摆设了。从第二周开始他们就学习了如何简单的控制风元素,这意味着只要正确运用风元素力量,他们自身就可以成为船上的发动机。
德拉尼和勒维一致认为河水走廊的存在就是为了鞭策他们好好学习元素力量,否则别人都潇洒地站在船上摆摆手就能轻松搞定,没掌握元素力量的人只能吭哧吭哧地划船。
到目前为止这样的新生不超过十个,而这十个名字里绝对不会包括莫瑞拉·阿特纳。
莫瑞拉依旧穿着那身象牙白的校服,领口和袖口的金线刺绣在燃烧的火元素光亮中一闪一闪的,而他的发色比这金线还要浅淡。德拉尼注意到他并没有直接接触到船桨,而是在手掌下面垫了一块手帕。手帕是黑色的,在一角用金线绣着一朵金盏草。莫瑞拉苍白的手指握在上面显得更加苍白了,指节纤细瘦弱到可以看见骨骼的形状。
就好像遭受了虐待,德拉尼不由自主地想。他试图接替莫瑞拉划船的动作,但对方嫌弃地瞪了他一眼。
我一定是太滥好心了。德拉尼气呼呼地暗恼自己多管闲事,打定主意就算莫瑞拉累死他也绝对不会多看一眼。
他们花了大半个小时终于到了东北矮堡。如果不是自己亲自走过来,德拉尼恐怕不会相信这是城堡的一部分——湿热不说,而且空地和道路两旁种满了各种低矮的灌木。
德拉尼在楼梯扶手上摸了摸,发现只有很少的灰尘,应该是定期打扫的。他松了一口气,看来今天晚上不会太吃力。
他找到储物间,从里面翻出了几块抹布并把其中一块递给莫瑞拉。后者拧着眉头看了半天,最终十分不情愿地伸出两根手指捏住了抹布一角,好像抹布上沾着什么脏东西似的。而实际上那块抹布是雪白的,十分干净。
德拉尼翻了个白眼,懒得表任何意见。他不想今晚的三个小时又在唇枪舌战和冷嘲热讽中度过,干脆一个人拎着水桶去接水。
不要指望莫瑞拉在义务劳动的时候能有什么积极表现,这是德拉尼在这半个月中总结出来的经验。只要他不帮倒忙就谢天谢地了。
“你为什么不穿那套和我一样的校服?”
当他们差不多把一楼的休息室打扫干净的时候,莫瑞拉突然开口问道。他白色的校袍依然一尘不染。
他居然还好意思提!德拉尼没好气地说,“如果你像我一样打扫的话,恐怕校袍就不会是白色的了。”
莫瑞拉发出嗤的一声。
德拉尼没打算和莫瑞拉争论这个,他不用想也知道莫瑞拉不可能屈尊降贵真正做劳动,能每天按时来装装样子就是他遵守校规的体现了。德拉尼只想快点结束东北矮堡的打扫,他实在不想每晚花上一个半小时浪费在往返的路程上,省下和莫瑞拉斗嘴的时间他可以干更多的活。
莫瑞拉有一下没一下地擦拭着走廊上的画框,用他的话来说,“我宁愿打扫这些平时没什么人碰的画框”。德拉尼觉得他只是在装模作样,因为他欣赏那些画作的时间远比他擦拭画框的时间多的多。当德拉尼把二楼差不多都打扫完以后,他还没看完所有的画。
莫瑞拉慢吞吞地挪到下一幅画面前,漫不经心地回头搜寻德拉尼的身影——他得确认一下德拉尼打扫到哪里了。然而他没看到德拉尼忙得团团转的身影,这可不太正常。
他挑了一下眉,往走廊中间走了走,目光寻找着德拉尼。
“弗格莱桑?”他伸长了脖子,疑惑地叫道。
没有人回答他。
莫瑞拉不太高兴,提高声音又叫了一次,“弗格莱桑?会唱歌的小鸟儿?”
还是没人回答他。
莫瑞拉意识到不对劲,德拉尼可不是爱开玩笑的家伙。他立刻丢下手里的抹布,飞快地向楼梯跑去,准备上楼看看发生了什么。
他在楼梯转弯的后面看到了德拉尼。德拉尼蹲在那里,一只手撑在地上,另一只手抓着自己的胸口,整个人佝偻成一团。
莫瑞拉立刻问道,“你摔倒了吗?”
他说完后又觉得这样显得太关心他了,要知道德拉尼可是害得自己得到了二十英寸的批评以及未来整个假期的功课,于是他加上一句,“还是你的翅膀折断了?”
德拉尼没说话,蹲在地上的身体动也没动一下。莫瑞拉感到一丝不安,他皱起眉,快步走过去,靠近后他发现德拉尼的身体轻轻颤抖着,仿佛在极力忍耐着痛苦。
“你怎么了?”他没察觉自己的声音带着深深的担忧。
地上的人没有回应。
莫瑞拉脑子里乱成一团。荆棘海盆发生的那一切还历历在目,他顾不上思考,抓住德拉尼的肩膀查看他的情况。他能感觉到手掌下的身体颤抖得厉害,甚至能听到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的声音。
莫瑞拉吓坏了,他不敢晃动德拉尼的身体,只能焦急地半跪在地上一遍一遍地问“你怎么了”“你感觉怎么样”。
“……闭嘴,阿特纳。”德拉尼呻吟着说,他的声音破碎得像被来回碾碎了好几次,“……你让我的头……更疼了。”
“如果你不是一副要死了的样子,我当然很乐意闭上嘴!”莫瑞拉气急败坏地反驳,像一只在热锅上团团转的蚂蚁,脱口而出,“你为什么每次都是一副要死了的样子?偏偏还每次都被我撞见?”
德拉尼气结,这个人到底怎么好意思这样颠倒黑白?他觉得自己的胸膛都疼得挤成了一团,咬着牙说,“上次如果……不是你我才……不会差点死了。”
疼痛蔓延了整个身体,德拉尼的手臂和肩膀都在发抖,额头渗出一层薄汗。在他就要支撑不住摔倒的时候,莫瑞拉终于停止跟他斗嘴,赶紧往前扶助他,让他倚在自己身上。
莫瑞拉一迭声地问,“我该怎么做?送你去校医院?”
刚才的两句话已经耗尽了德拉尼积攒的全部力气,此刻他连抵御疼痛的力气都没了。任谁都能看出他的脸色比刚才更苍白,血色已经全部褪尽了。
东北矮堡离校医院和教师们的办公室太远,平时也没人居住,即便想求助都找不到人。莫瑞拉伸手在德拉尼额头上摸了摸,入手一片冰凉。
莫瑞拉感到惊慌失措。这种慌张在他看到德拉尼的手指开始抽搐的时候达到了顶峰。他对此束手无策,毕竟这不像把一个人从海水中推出水面那么简单。
德拉尼看起来再过一会儿就要口吐白沫了。
“有人吗?随便是谁都行。”莫瑞拉提高声音喊了好几遍,都没有得到回应。他想起两岁那年,在海水中坠落的那个苍白、冰冷的小家伙,想起了那双在幽暗中紧闭的双眼,似乎和面前的少年重合了。
恐惧攫取了他的心,莫瑞拉慌乱地大喊,“谁都行!拜托了!这里需要帮助!求求你们!”
当然不会有人回答他,附近根本没有人。但莫瑞拉仿佛想起了什么,他猛地抬头,对着面前空气急声哀求道,“请求你!请求你!请求你!拜托出现吧,我真的需要你们的帮助……求你了,弗格莱桑快要死了!求求你!求你……求你了。”